黃銅色的穹廬,萬裏無雲。


    沒有—絲風,空氣鬱熱而沉悶。


    肖長庭反抄雙手,佇立花廳。濃重的愁雲成團結塊地在他胸中壅塞、翻滾。


    五年前,為救三個被劫的孩子,肖長庭在石泉洞放走了青鷹幫宋福一夥。誰知宋福那廝賊心不死,居然請來“黑瘋魔”趙振武和彌魔崖一夥倭賊,闖入三湘,連挑四館五幫,還讓趙振武用青鷹幫的名義下帖各武館幫會,要群雄推認他為三湘武林盟主,成立“青龍會”,甚至還限令各館、幫百日之內答複。


    肖長庭早巳摘牌封館,隱退莊園,竟也收到了趙振武下的大帖,這明明是故意尋釁。肖長虹不由怒火中燒,恨不得能立即出莊,親刃惡賊,為武林除害。但是,他心有苦衷。一來他早巳金盤洗手,二來趙振武一口雁翎寶刀,一手“七穴追魂釘”暗器,甚是厲害。當年父親肖穀華在陽明山與他比武.中了他一顆“追魂釘”,若不是遇到五台山華法大師相救,恐怕就喪了性命。肖長庭倒不是膽小怕死,隻是怕萬一有個閃失,這天地會托付的重任交給誰?


    肖芝年紀尚小,心地太善良,且又是個女子,怎能受此重任?更令人煩惱的是,由於他與青鷹幫宋福在石泉洞有約,為此他曾拒絕群雄要他出山的邀請,招來了多方非議。近日來江湖上竟又搖傳他在武陵山得到了雷震寰遺留下的一幅藏寶畫,企圖獨占這筆寶物,更令他哭笑不得……


    肖長庭心煩意亂,長籲一聲,轉身向前莊院走去,忽聽院門外傳來喧鬧聲。


    “走,走開!賞你一分銀子還不夠麽?天下哪有這般的好事。這是咱們莊主慈悲,你若是還要賴在這裏,休怪我不客氣了。”


    “嘿嘿,久聞肖家莊園行善積德,我才不遠千裏來此求施,難道一分銀子就能打發走麽?


    不走,就是不走!”


    “臭叫化不識抬舉,走開!走開!”


    “哎喲喲,打死人啦……!”


    “哎呀,臭叫化你還要賴呀!”


    肖長庭來到院門前,隻見兩個院丁正在扭住一個橫躺在大門石階上的乞丐。肖長庭喝道:


    “住手!”


    兩個院丁見肖長庭到來,急忙住手,遇到一旁:“莊主,這叫化,他……”


    肖長庭怒目一瞪,兩院丁嚇得連忙把下麵的話咽到肚子裏去。肖長庭走到乞丐身旁,雙手一拱,道:“這位壯士請了。請問壯士是缺了盤纏,還是無有棲身之地?或是因為二位院丁得罪了壯士?”


    躺在台階上的乞丐歪著頭瞅了肖長庭一眼,他中等身材,四十歲左右,一身破布藍衫,足穿一雙麻耳草鞋,其中一隻崩斷了鞋繩,五個足趾全伸到了鞋幫外,篷頭垢麵,滿身汙泥,唯有那眼睛若隱若現閃著精光。肖長庭再將這乞丐上下細細打量,發現他太陽穴向外凸出五分之多,這是內功精湛深厚的征兆,心頭不由咯噔沉了一下。


    乞丐搔了搔後腦勺從地上爬起來,說道:“實不相瞞,我從岷山專程到此,就是為了向莊主討一筆盤纏。”


    “岷山?!”肖長庭心中又一驚,但他不露聲色,口中說道,“難得壯土對肖家莊園如此看重。來人呀,快去莊內取一百兩紋銀來,紿這位壯士作為盤纏。”遠道前來乞討,其中必有蹊蹺,肖長庭以重金來試探對方來意。


    果然,乞丐揮手止住準備去取紋銀的院丁,朗聲道:“且慢!我遠道而來,難道就是為了向莊主乞討這區區百兩之銀?”


    肖長庭禁不住心中一陣狂跳。這人說話好生奇怪,會不會是天地會接“貨”的人?自從那中了黑砂掌死去的中年漢子葬身在無名塚中,肖長庭日夜盼著天地會再次派人前來取貨.他目光在乞丐臉上停留了好一陣,開口說道:“如此,請莊內敘話。”


    乞丐毫不客氣,微微欠身,大步走進莊園。


    肖長庭引乞丐到內廳坐下,吩咐小童沏上香茶。乞丐端起茶盅,看著小童走出廳外,才說:“承蒙莊主盛情相待,感恩不盡,在下乃流落街頭的乞丐,無以報答莊主盛情,隻有一語相贈:天涯皆兄弟。”


    肖長庭壓住內心的激動,端起茶盅,緩緩答道:“我也贈壯士一語:海角結同心。”


    “紅花映綠葉,”


    “天地滿園春。”


    對上了暗號,乞丐將茶盅放回茶幾,看過廳內無人,猛地雙手抱拳,單膝跪地:“在下方昭潔,奉壇主之命前來拜會肖莊主。”


    “清起!快快請起!”肖長庭雙手扶起方昭潔,激動地說:“我等待你們,已經整整五年了!此地不是說話之處,請方壯士後閣樓敘話。”


    肖長庭挽著方昭潔,走出前廳,繞過內堂,穿過後院。


    後院坪,方耿秋、宋正卿、肖芝正在練武。他們見師父來到,一齊收住兵器,迎上來:


    “師父!”“爸爸!”


    肖長庭朝三人擺擺手:“你們繼續練吧。”


    他拉著方昭潔踏上青石小道,急匆匆走向後閣樓,這乞丐是莊中什麽貴客?方耿秋、肖芝麵麵相覷。一個念頭掠過肖芝腦海:“莫非是接貨人來了?替先父報仇的時候就要到了?”她不覺一陣心跳,一股熱血湧上心頭。


    “師妹,你怎麽啦?咱們還是繼續對練吧.”方耿秋說著,一抖手中鋼刀,“斜掛單鞭”,呼地朝肖芝肩上砍去。


    “來得好!”肖芝一聲嬌喝,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花一挽.寒光閃處,一招“毒蛇出洞”,劍尖直刺方耿秋前胸。方耿秋左腳一滑,刀鋒急沉,“金輪劫渡”,橫撥劍鋒。肖芝劍鋒一側,招式突變,隻見她橫眉怒目,銀牙緊咬,“白蛇吐信”,“五虎攢羊”、“玉女投梭”,“狂風卷葉”,使的全是凶狠的進招。方耿秋被她逼得連連後退,口中叫道:“師妹!師妹!這是對練,你怎麽當真啦?”


    宋正卿望著肖長庭和乞丐走進後閣樓,不覺一陣怦怦心跳。師父今天紅光滿麵,神態異常,直奔後閣樓,這乞丐莫不是那幅絲絹畫的買主!盡管他知道事情總有敗露的一天,但當這個時刻到來的時候,他仍然壓製不住心中的慌亂.後閣樓內,肖長庭正和方昭潔低聲敘話。


    方昭潔將天地會周國忠等人的情況告訴了肖長庭.“三佛堂”在武陵山突圍後,與官兵後援部隊遭遇。“關北三傑”劉休南、於冰風、盧荊斷後抵敵,被官軍捕獲,後在長沙府問斬,壯烈犧牲。周國忠突圍中身負重傷,逃到川內分壇,終因中箭,毒入脾髒,回天無力,不幸身亡。周國忠臨終前,來不及交代派出聯絡員一事,隻是斷靳續續地說了兩個字:“畫…


    —琅……”當時誰也聽不懂他這兩個字的意思。周國忠死後,川內分壇便與天地會總壇失去了聯係。這些年來,幾經努力,終於查明聯絡員被秦山保黑砂掌打傷逃往琅壙。琅壙肖家莊園的主人肖長庭,原是三湘武館館主,曾與周國忠釋仇結拜,突然隱退山村,其中必有原因,於是川內分壇派方昭潔到肖家莊園來聯絡。


    肖長庭聞得周國忠已經去世,想起當年在倚天閣三佛堂與周國忠效法先父結義的情景,不覺心中悲戚,眼圈泛紅。


    “唉,”肖長庭輕聲長歎,半晌無語。


    “肖館主,休要悲傷。周堂主眾位英雄為反清大業而死,氣貫長虹,雖死猶生。”方昭潔安慰了肖長庭—番。


    肖長庭打開板壁夾層裏的暗櫥,取出個小布包遞給方昭潔:“方壯士,這就是周堂主托我交付的貨物——絲絹畫。”


    方昭潔雙手捧過小布包,放在桌上。他整整衣襟,麵容嚴肅,打開了布包,取出絲絹畫,展開在桌麵。忽然方昭潔臉上露出驚詫之色,說道:“這絲絹畫不象是出自雷大俠之手。”


    肖長庭猛地抓起絲絹畫,他全身顫栗,驚恐的服睛盯著畫麵,煞白的臉上冷汗直冒:


    “畫,這畫是假的!後閣樓的畫被人掉包了!”


    肖長庭將絲絹畫往桌上一摔,奔到閣樓門前,大聲呼喊:“朱祥!朱祥!”


    這充滿著焦急和憤怒的喊聲,使方耿秋和肖芝停止了對練,他們垂下手中的刀和劍,相互看了一眼,沒有作聲,但心中都在想:出什麽事了?


    宋正卿象是被雷擊中似的,呆立在院內,手中的長劍,“當”的一聲,墜落在地。


    朱祥不在莊院。方耿秋、宋正卿、肖芝被肖長庭喚進後閣樓。


    肖長庭怒氣衝衝,指著桌上的假絲絹畫,叱道:“你們三人.誰進過後閣樓?誰動過這絲絹畫?”


    “師父!”方耿秋答道,“弟子進過後閣樓,但從末見過此畫。”


    肖長庭知道他忠厚老實不會說謊,便把臉轉向了肖芝,他唯恐她少年氣盛,報仇心切,幹出這越軌的事來。


    肖芝晶亮的眼睛盯著肖長庭,此刻她的心情和他一樣焦急,因為她知道這絲絹畫的重要性.“爸爸!”,肖芝未待他開口.便急急地說:“女兒遵父親之命,從未進過閣樓,這畫…”


    肖芝即便入閣偷看秘畫,也沒有換畫的道理呀,肖長庭眼光轉到了宋正卿臉上。


    宋正卿如芒刺截身,心驚肉跳,不寒而栗。他定定神,搖頭說道:“師父,弟子謹遵師命,練功習讀,從未跨進過閣樓一步。”


    肖長庭目光如炬:“朱祥說有人夜裏在閣樓前見過你,怎麽回事?”


    宋正卿大吃一驚,沒想到第一次進閣樓偷看絲絹畫就被朱祥發覺了。他故作鎮定地說:


    “哦,是那天夜裏.我發覺一條黑影就追蹤而來,到了閣樓前黑影不見了,我在樓前搜了一遍,結果什麽也沒有發現,就回房了。我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哩。”


    原來,肖長庭得到朱祥報告後,曾對閣樓進行了檢查,發現絲絹畫未動,也就沒放在心上。後來閣樓真來了賊子,才修好板壁夾層,將絲絹畫藏入暗櫥中。肖長庭後悔自己疏忽大意,以致絲絹畫被人魚目混珠偷換去了。他犀利的眼光仍盯著宋正卿。


    宋正卿噗地跪倒在地,大聲嚷道:“師父!您老人家是懷疑弟子麽?師父救命、收留之恩,弟子結草銜環,今生難報,怎能幹出這等事來?弟子若曾動過此畫,日後自當死在師父響金鏢下!”


    肖長庭見宋正卿發下如此重誓,想他盜換此畫也無用,就信以為真,叫宋正卿起來,方昭潔在一旁沒有吭聲,此刻他對肖長庭說:“肖莊主不必動怒,不就是一幅絲絹畫嗎?


    值不了幾個錢,丟了也就算啦!”


    肖長庭明白方昭潔話中的含意。他一拂袖,正色道:“丟畫事小,名聲事大。肖某受人之托,豈能失信?!”


    “爸爸言之有理。”肖芝一甩秀發道,“女兒一定要把此畫追回來.”


    “盜賊竟敢闖入肖家莊園盜畫,真是膽大包天!我等一定要生擒盜賊,追回絲絹畫,切不可沒了師父的名聲。徒兒若不替師父追回此畫誓不為人!”宋正卿假裝正經,說了此番話。


    “你們不要多事,我自有主張。”肖長庭轉身將假絲絹畫收入懷中。


    “師父……”方耿秋吞吞吐吐想說什麽。


    肖長庭擺擺手:“去吧!”


    三人領命一齊退出後閣樓。


    閣樓門前,他們遇見了匆匆趕來的朱祥。宋正卿搶前一步問道:“朱大爺,您老來了!”


    朱祥隨意點點頭,沒答話,奔進了閣樓。


    望著朱祥急匆匆的樣子,想起肖長庭剛才的神情,宋正卿心中又升起一團疑雲:“這絲絹畫裏究竟藏著什麽?師父這般看重它,侍衛千方百計找它?”


    關於絲絹畫之事,肖長庭從未告訴過朱祥,朱祥和朱牧兄弟二人跟隨肖家多年,探知肖穀華父子為人耿直正派,決不會幹出不應幹的事來。這事肖長庭不告訴他,他也就佯裝不知。


    此刻,朱祥望著桌上重新展開的那幅假絲絹畫,聽肖長庭向他道出了絲絹畫之事,立即意識到事關重大,這幅絲絹畫一定幹係著主人的安危和肖長庭莊園的命運。


    “朱管家,你還發現過什麽線索嗎?”肖長庭又問,他知道朱祥老成幹練,在這方麵有著豐富的經驗。


    朱祥思忖良久,終於陰沉著臉說:“看來此畫已經落到朝廷派來的侍衛手中了。”


    “什麽?絲絹畫落到了侍衛手中?1”方昭潔跳了起來.“畫怎麽會在侍衛手中?”肖長庭緊緊抓住了朱祥的肩膀.朱祥說道:“畫怎麽到了侍衛手中,我不知道。但我已聽到消息,慈恩寺被羅漢衝等一行侍衛關寺三日,據說是請精通梵文經學的印禪大師替他們解什麽畫謎。我一見桌上絲絹畫裏的梵字,就猜想那寫有梵文的畫巳落在侍衛手中了!”


    肖長庭咬牙切齒,拍桌道:“羅漢衝!原來又是你這個賊子,我立即去慈恩寺將畫奪回來!”


    朱祥攔住肖長庭,沉重的說:“莊主幹萬不可急躁。羅漢衝人多勢眾,巳調大批官兵來到山下,莊主隻身前往奪畫不成,反而打草驚蛇,麵且還會被羅漢衝扣以反叛罪名,連累莊園。”


    “那——?”


    “依我之見,莫若借三湘九館十三幫請莊主出山剪滅青鷹賊子為由,發帖武林,邀集群雄進山,見機行事.。


    方昭潔道:“朱管家言得極是。想慈恩寺印禪大師乃是一位德行高僧,在下曾與他相識,料想即使是印禪大師解出麵中之謎,他也決不會為虎作倀,將實情告訴侍衛,眼下倒是無妨。


    我且先進山去探聽情況,待群雄聚齊,再行設法.”


    肖長庭點頭言道:“朱管家,你立即發出武林大帖,三日之內雪峰山聚會,共商剪滅‘青鷹’大計.”


    朱祥匆匆到前庭派出院丁快馬,發出武林大帖.肖長庭與方昭潔仍在後閣樓,商議尋畫具體行動.日過黃昏,已到掌燈時候,方昭潔正要告辭進山,忽然朱祥跑進閣樓來:“莊主,不好了”


    “出、出什麽事了?”


    朱祥跺腳道:“方耿秋、宋正卿、肖芝三人上慈恩寺搶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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