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七年,天下太平。


    一早,唐天遠像往常一樣去翰林院應卯。夏日已至,天也長了。他出門時,太陽已經冒出半個頭,紅彤彤地散著光芒,像是一隻炙熱的手掌,溫柔地撫摸這個世界。


    你問他是怎麽看到太陽的?


    因為他站在牆上……


    唐天遠並非有什麽特殊癖好,他以前也是愛走正門的。隻不過現在……他扭頭往東邊望去,果然不出他所料,門口擠了幾輛馬車。


    馬車有的樸素有的奢華,還有一輛垂著粉紅色的流蘇,裝飾著鮮花,生怕別人不知道裏頭坐的是女人。


    確切地說,這些馬車裏頭應該全是女人。


    唐天遠背著手,雖站在牆頭上,豐姿依然不減半分。他抬頭,靜靜地望著天上被太陽染了一層赤銅色的魚鱗雲。微風徐徐吹過,鼓動著他的衣袍,空氣中飄著不知名的花香。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因這沁人心脾的花香而稍稍好了一些,嘴角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麽,那弧度很快又壓了下來。


    兩年前,唐天遠二十歲,在殿試中發揮正常,高中探花,春風得意自不消提。


    按照慣例,一甲前三名——也就是狀元、榜眼、探花,是要一起遊街的。戲文裏都說狀元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不過這一次,探花郎搶了狀元的風頭。原因很簡單,三人之中,探花最好看。


    唐天遠本來就長得一表人才,尤其是眉宇間那股英氣,隨便往人堆裏一放,都能立刻製造鶴立雞群的效果。狀元是個四十多歲長著一把胡須的男人,榜眼五短身材外加皮膚黑得很勻稱,跟這兩人一對比,唐天遠更顯得俊美無儔了。


    同時,唐天遠被京城老百姓津津樂道並深深銘記的還有他的家世:他是內閣首輔的兒子。


    內閣首輔就相當於丞相了,絕對的柄國之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唐天遠有這樣一個爹,還能自己發奮讀書考中進士,可見此人是好學又上進的。再與京城裏一班整日隻知鬥雞走狗喝花酒的紈絝子弟相對照,唐天遠的形象簡直要光芒萬丈了。


    相貌好,家世好,人品也好,又有才華肯上進。這簡直是女人們的終極擇偶標準。


    剛好,唐天遠尚未娶妻。


    於是,登門給唐天遠說親的媒人漸漸多起來。這也沒什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可是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唐府門口便聚攏了一些慕名而來的姑娘,專等著唐天遠出入時一窺他的英姿。她們都坐在馬車裏,並不露臉,隻在唐天遠路過時才撩起車簾看一看,伴隨著鶯鶯恰恰的嬌笑。


    一般在這個時候,唐天遠總是低頭猛走,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個別姑娘膽大些,於唐天遠路過時故意在他跟前丟個手帕荷包什麽的。對此,他隻好裝瞎。


    他覺得她們大概隻是一時興起,等風頭過去,也就清靜了。


    很快他發現他實在太天真了。


    唐府門口的馬車越來越多,連後門都不放過。人一多了,成分就複雜了,有人甚至看到青樓女子也跑來圍觀。終於,有些不怎麽在乎名節的女人不甘於隻是遠遠地看著,開始走出馬車調戲唐天遠了。


    是真的調戲啊,不獨言語輕佻,且還有上手摸臉的。可憐他唐天遠活了二十多年,尚未真正碰過女人,陡然被一幫姑娘這樣調戲,實在窘迫難當。可這種事情又不好報官,他一個大男人,也不能與女人們爭執,隻好遠遠地躲了,躲不過,幹脆翻牆。


    其實,無論唐天遠多麽出挑,單憑他自己,是無法造成這種離奇場麵的。導致唐天遠名氣越來越大且仰慕者眾多的原因,另有其他。


    想到這個原因,他更覺無力,真是提也不想提。


    唐天遠站在牆頭上憂傷了一會兒,便趕緊跳下來,抄小路去翰林院了。他家離翰林院不遠,騎馬不值當,他也不愛乘轎子。


    翰林院對麵有個書店,這會兒還沒開門,但門口已經聚了不少人,排了長長的隊伍。想必是在搶購什麽好書。唐天遠好奇地往隊伍裏掃了一眼,看到排在最前麵的赫然是曾經與他同科、現在是他同僚的榜眼兄。


    唐天遠走過去,與榜眼兄打了個招呼。


    榜眼兄正在吃包子,看到唐天遠,歡快地問他要不要吃包子。唐天遠搖頭問道:“你們在這裏排隊買什麽?”


    “好書!”榜眼兄兩眼放光地答,“是妙妙生的新書《唐飛龍風月剿匪記》。”這書名有些刁鑽,像是繞口令,榜眼兄說得甚是吃力,噴了好幾下口水。


    唐天遠掏出手帕在臉上抹了一把,眯著眼,咬牙。


    妙——妙——生。


    他咬牙的聲音被人群的交談聲掩蓋,榜眼兄的心思都在包子和書上,並未發現唐天遠的異常,他又說道:“其實這本書在別處也可以買,但今天這家書店賣的可是獨家題詩版,每一本書的扉頁都有妙妙生的親筆題詩,還蓋了私印。全京城獨一份兒,隻此一家別無分號……你來一本不?”


    正說著,書店開門了,因外麵排隊的人太多,夥計隻好在門口支了桌子,擺上一摞一摞的新書。封麵上幾個字正是令唐天遠不忍細看的“唐飛龍風月剿匪記”。


    人群一陣騷動。排在榜眼兄身後的一個人聽到他們的交談,眼神不善地看著唐天遠,“你想插隊嗎?雖然我們都知道,唐飛龍就是你唐天遠,但你也不能插隊。”


    “我不插隊,你們繼續。”唐天遠扭頭想走。


    “別走!”榜眼兄十分仗義地一把將他拉回來,一邊掏出一塊銀子拋給書店夥計,“我買兩本!”


    夥計收了錢,笑道:“一個人最多買三本,您再來一本不?我省得找錢了。”


    榜眼兄便拿了三本書離開隊伍,把其中一本塞到唐天遠懷裏,“別跟我客氣。”


    誰跟你客氣了……唐天遠甚是無語,想要把書還給他,但是他打死不收。


    唐天遠就這麽拎著本燙手的書進了翰林院。他實在不理解為何有這麽多人願意多花兩三倍的價錢,隻是為了多買一頁題詩。那個妙妙生是個變態,寫的字能好到哪裏去。唐天遠想到這裏,故意把書翻開,想鄙視一下妙妙生的書法。


    ……竟然還不錯。


    唐天遠自己在書法上頗有些造詣,名氣也不小,這會兒看到妙妙生的字,雖寫得有些急,但風清骨峻,自成一格,很不一般。


    代筆,一定是代筆。


    他把書扔在桌上,隨手抽了一本其他的書來看。


    而榜眼兄已經迫不及待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兩眼放光地翻開了他的寶貝新書。


    唐天遠和榜眼兄同期授的翰林院編修,職位相當,所以共用一個辦公房間。兩人工位相對,平時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到對方。按榜眼兄的說法是,每次抬頭都能看到一個比自己英俊一萬倍的人,他必須找點精神支柱才能活下去。於是他遇到了妙妙生。


    這個妙妙生,可不一般。他出現的時間是唐天遠高中探花、名揚天下後不久。沒人知道他的生平,也沒人見過他的真容,可是一提到他的名號,卻又如雷貫耳。這妙妙生寫過幾本話本子,雖也是風月小說,但不同於一般的才子佳人,裏頭的男男女女形象十分真實豐滿;情節也別致、出人意料;另有一些清新可誦的詩詞,滿足了高雅人士們的需求。是以他的書在這兩年很是風靡,每次有新書出來,都會引發搶購熱潮。這自然是各地書商們樂見的。


    妙妙生的書之所以這樣火爆,有一部分原因是借著唐天遠這股東風。他的每一本書,主角的名字都叫“唐飛龍”。《周易》上說,“飛龍在天”,唐飛龍可不就是指唐天遠麽。當然,這樣解釋未免牽強,但隻消翻開書看一看,便知分曉。那唐飛龍與唐天遠出生年月相同,同樣是內閣首輔的兒子,也同樣是弱冠之年考中探花,其他一些細節也十分相近……這還不夠明顯嗎?至少絕大多數人讀妙妙生的書時,都會不自覺地把唐飛龍想象成唐天遠。


    因此,妙妙生的書與唐天遠這個人,兩者之間產生一種很奇妙的相互推動的作用。正是托了妙妙生的福,現在想給唐天遠生孩子的人數不勝數,連起來可以繞京城三圈再打一個蝴蝶結。所以唐府門口能夠聚集那麽多人,還有些著三不著兩的跑來調戲唐天遠,也就不奇怪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身為名人就要付出點代價,這個道理唐天遠懂,他真不介意自己被人寫兩筆,可是那個妙妙生都寫了些什麽東西!第一本書裏,唐飛龍表麵是個謙謙君子,但骨子裏喜歡被女人調戲;第二本書,唐飛龍是個弱質公子,走三步路咳半口血的那種;第三本書更奇葩,唐飛龍直接被寫成了神經病,白天是一個人,晚上是另外一個人。現在寫到第四本,唐飛龍開始剿匪了,剿匪就剿匪,關風月什麽事兒!


    以妙妙生之惡趣味,唐天遠真不知道他這次會寫點什麽,總之他是不忍心看的。


    抬頭看看對麵的榜眼兄,他倒是看得十分投入。因太過興奮,榜眼兄蹲坐在椅子上,一手持書,另一手捂著嘴巴,兩眼冒光,發出一陣陣癡笑。那動作,那表情,配上那黑得渾然天成的氣質,真像是齊天大聖見到了中意的母猴子一般。


    唐天遠更不忍看他,於是低了頭,扶著額頭發呆,目光又落在桌上那本《唐飛龍風月剿匪記》上。


    終於,他把手伸向了它。


    每次都這樣,每次都這樣!唐天遠在內心絕望地狂喊。他每次都不想看,可每次都禁不住去看!


    把書翻開,開篇竟然十分正常。這不像是妙妙生的風格。唐天遠提著一顆心往下看,看到第三章,妙妙生終於忍不住露出了真麵目。唐飛龍身為朝廷命官,在剿匪過程中竟然落入匪徒之手,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匪首是個斷袖。這斷袖黑老大把唐飛龍脫光了綁在床上,正欲行那苟且之事時,被本書女主角及時趕到,營救出來。


    脫——光——了——綁——在——床——上——


    像是完成某個儀式一般,唐天遠長出了一口氣,緩緩把書合上。才第三章就出現這麽刺激的劇情,他實在沒勇氣看下去了。


    說實話,唐天遠懷疑那個妙妙生是個喜歡搞斷袖的變態,正常男人寫的風月小說不是這樣。唐天遠看妙妙生的書,總有一種被變態盯上的不適感。這書裏的黑老大八成就是那妙妙生的自托,想借書裏的情節過一把變態的癮。


    唐天遠一不小心就腦補了一個一臉胡子滿麵油光猥笑著奮筆疾書的老男人,登時遍體生寒。


    他真的快忍不下去了。


    使唐天遠忍無可忍的是一個傳言。


    “聽說了麽,妙妙生要寫龍陽小說了!”一大早,榜眼兄就丟出這個消息,炸得唐天遠一陣頭暈。


    榜眼兄同情地看著他,盡量壓下嘴角每每要溢出的微笑。唐天遠從他抽搐的麵部表情中精準地捕捉到他的幸災樂禍: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驚訝過後,唐天遠很快恢複淡定。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平靜地問了一句:“真的?”


    “這我不清楚,有說真的有說假的。總之有人想看,希望妙妙生寫,這肯定是真的。”榜眼兄說到這裏終於憋不住了,捂著嘴巴嘿嘿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激動地捶桌子。


    唐天遠扶著額,無奈地搖了搖頭。榜眼兄的話有道理,其實不管這傳言是真是假,隻要想看的人多,書好賣,以妙妙生那點節操,大概會義無反顧地寫吧。本來就是個喜歡搞斷袖的變態,寫起這種書來必然是信手拈來。


    整天被一群姑娘追著調戲,已經讓唐天遠很不適應了,要是再加上一群斷袖……那畫麵實在淒慘,他不敢想。


    更何況,被一個斷袖意淫著寫進龍陽小說裏,這件事情本身就夠使人如坐針氈了。


    不行,一定要阻止妙妙生。


    當然了,首先,他得把這個人找出來。


    雖然這妙妙生行事低調,使人摸不著脈,但唐天遠很快發現了一點線索:妙妙生所有的書,都是在一個叫“古堂書舍”的地方印刷裝訂的。那麽這個古堂書舍應該知道此人行蹤。


    也就是說,想要找妙妙生,先找古堂書舍。


    這倒不難,古堂書舍在池州府銅陵縣,總歸是能找到的。


    銅陵距京城近兩千裏,騎最快的馬也要三四天。唐天遠向上官請了一個月的假,跟家人說自己想要出門遊曆。他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真實目的,可惜他的小廝嘴巴快,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你要去銅陵?”唐閣老驚訝地問。


    唐天遠有些心虛:“想去南邊看看,不一定去那裏。”


    唐閣老也不揭穿他,隻說道:“去吧,你也是時候曆練曆練了。”


    大概是由於心虛導致的錯覺,唐天遠總覺得他爹的眼神有些高深莫測。


    池州,銅陵縣。


    緊鄰縣衙的是一個門臉。門前一株三四人合抱的大銀杏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門上掛著一副牌匾,上書“古堂書舍”。匾額也不知是哪個高人所題,仿的是黃庭堅,但除了黃氏的凝練瘦勁之外,又含了一絲蘇東坡的淳古,很有些看頭。


    這古堂書舍,本該是開門迎客的時間,現在卻是大門緊閉。門口,一個身材瘦小的書生在鍥而不舍地敲著門,一邊說著:“列位行行好,就讓我見一見妙妙生吧!”


    書店內,一個姑娘坐在桌邊,麵前擺著半個西瓜。她正在用小銅勺挖西瓜吃。西瓜已經被她吃下許多,隻剩下半球形的外殼,像個綠色的瓢。


    一個夥計湊上來,說道:“鈴音姐,他既然如此仰慕你,你不如就見他一見?”


    被稱作鈴音的姑娘本姓譚,今年一十九歲。譚鈴音頭也不抬,認真地把西瓜裏的汁水舀出來喝掉,接著答道:“不見。”


    另一個夥計笑道:“鈴音姐一直這樣寵辱不驚,你又不是不知道。”


    譚鈴音仰頭歎了口氣,悠悠說道:“我的苦衷,你們不懂。”她這世外高人一樣的表情擺得十分到位,隻可惜嘴角沾的西瓜汁使這氣質大大地打了折扣。


    不懂歸不懂。夥計走到門口,對著外麵猛拍門的書生說道:“妙妙生從不見賓客的,公子您就不要為難我們了。說句不中聽的,您這樣死纏爛打,她老人家怕是更加不喜。”


    拍門聲果然停了。


    可是隻停了一會兒,便又響了起來。


    咚咚咚!這回改拍為敲了。


    室內眾人都有些煩躁。遇到這樣執著如狗皮膏藥的,他們還做不做生意了!


    譚鈴音也十分不耐煩。她抱著瓜皮,給兩個夥計使了眼色。三人十分默契地走到門前。


    兩個夥計突然把門打開,譚鈴音看也不看,舉著瓜皮兜頭向門口的人扣下去。


    “你這人煩不煩,都說了妙妙生從不見人!這次隻是給你個教訓,若是再敢糾纏,定要你好看!”譚鈴音拔高聲音,怒斥道。


    門外之人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呆立當場,一動不動。他頭上頂著大瓜皮,看不到臉,手依然舉著,保持敲門的姿勢。


    一個夥計看著眼前人的身姿,驚疑不定,“才一會兒工夫,你就長這麽高了?”


    另一個夥計道:“怕不是同一個人吧?”


    那人終於動了。他抬起胳膊,像是脫帽子一樣,把大瓜皮摘下來。然後,他抱著瓜皮,頂著一臉紅色汁水,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三人。


    “貴店的迎客方式很特別,”他把瓜皮扔在地上,咬牙,“不愧是妙妙生出書的地方。”


    眼前這被襲擊的人正是唐天遠。他這幾天快馬加鞭南行兩千裏,剛到銅陵就來找這古堂書舍,卻沒想到被人以這樣別出心裁的方式迎接。


    譚鈴音反應過來自己扣錯了人,連忙臉上堆笑來道歉。三人把唐天遠迎進書店,兩個夥計打來了水,請唐天遠先洗了臉。


    幸好唐天遠今日戴了冠,因此那西瓜汁隻淋了帽子和臉,並未沾在頭發上。


    唐天遠除了冠,洗了臉,心情未見好轉。他在京城裏混,哪一個見到他不是客客氣氣的,被人兜頭扣瓜皮,他還是生平頭一次遇到。再看看罪魁禍首,一個可以隨便往人頭上扣瓜皮的姑娘,必然不是什麽好相與的。看到她笑嘻嘻湊上前,唐天遠冷哼一聲,不理她。


    譚鈴音眯著眼睛,脖子微微向前探,看著唐天遠,賠笑。


    這動作,這表情,配上那猥瑣得渾然天成的笑意,像是下一步就會撲上來調戲他一般。唐天遠於這方麵警惕性異常,他微微後退了一步,看著她:“你做什麽?”


    夥計在一旁忙解釋:“公子莫要見怪,鈴音姐的眼神不太好使,隻能看近處的東西。”


    譚鈴音摸了摸鼻子,眼神亂飄。


    夥計小心地捧上來一張單子:“公子您想買什麽書?這些都是本店新上的。”


    唐天遠心想,他要打聽事情,總要買些人家的東西方好。於是看也不看,手往單子的前半頁一劃拉,“這些一樣來一本吧。”


    夥計見到這樣爽快的主顧,屁顛屁顛地去尋書了。


    另一個夥計端來一杯茶,唐天遠道了謝,說道:“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公子請講。”


    “你可知道妙妙生在哪裏?”


    “這個……”夥計有些為難。


    唐天遠很上道地掏了一塊銀子給他。


    夥計卻不接銀子,而是看向譚鈴音:“鈴音姐,這位公子想找妙妙生,你……你知道妙妙生現在在哪裏嗎?”


    又是找妙妙生的!譚鈴音有些頭疼,這些人也真是,話本子而已,看了就看了,何必非要見一見本人。譬如下館子,菜好吃,多吃幾次便是,不一定要見廚師吧?


    “公子,妙妙生不見賓客的。”


    唐天遠假惺惺說道:“我十分仰慕他,神交已久,這次路過貴地,想見他一麵,了卻一樁心願。”說著,又摸出一塊金子。


    這種話譚鈴音都快聽吐了,“我又不是沒見過錢,”她在荷包裏翻了翻,翻出一串銅板,“這些錢你拿去買頂新帽子吧。”


    唐天遠默默地看著那串寒酸的銅板。他真不想搭理這姑娘。


    可是沒辦法,好像隻有她知道妙妙生的行蹤。唐天遠剛要再誠懇地剖白一番,卻被姑娘打斷了:“仰慕他的人很多,你的話我一定帶到,見麵就不必了。小莊,送客。”


    小莊應了一聲,賠笑道:“公子,您請吧?”


    唐天遠賴著不想走,“我的書還沒拿。”


    正說著,那夥計已經找齊了他要的書,抱到櫃台上一本一本點,“《春宮大觀》畫冊一本;《繡像版風流武則天》一本;《閨中秘聞錄》一本;《龍陽秘史》……”


    “別……別念了……”唐天遠氣焰頓收,小聲阻止他。


    譚鈴音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


    唐天遠更覺難堪,臉微微發熱。他現在也解釋不清了,誰能想到一個書店新上的書有至少一半是豔書啊,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書店……


    夥計把這些書包好了遞給他,唐天遠放下錢,書卻沒有接,“你們留著吧。”


    譚鈴音聽到此話,也不知又想到了什麽,笑得更甚。她的笑聲清脆悅耳,真如鈴音一般。


    唐天遠落荒而逃。


    譚鈴音站在門口,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鈴音姐,你不喜歡這位公子嗎?”小莊問道。


    譚鈴音蹙眉搖了搖頭,摸著下巴說道:“說實話,我總覺得遇上他我會倒黴。”


    “可是他長得挺英俊的。”另一個夥計叫小方,跟著湊嘴說道。


    鈴音指著自己的眼睛,“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雙眼睛不能看遠處,看兩丈開外的人都是麵目模糊的,英俊不英俊與我何幹。”


    小莊點點頭,又問:“鈴音姐,最近想寫什麽?”


    “不知道,其實我有一個計劃。”


    小莊和小方連忙問是什麽計劃。


    譚鈴音從荷包裏掏了掏,掏出一顆黃豆粒大小的東西,攤開手掌給他們看。


    “這是……金子?”從光澤來看,的確像是金子,但不是純金,表麵粗糙含有不少雜質。


    譚鈴音點了點頭,“確切地說,這是金礦。這顆礦石是在天目山上找到的。”


    “天目山不是鬧鬼嗎?”


    從兩三年前,天目山便時常有命案發生,官府破不了案,隻好暫時封山。自此之後天目山上人跡斷絕,少有人去。


    “什麽鬧鬼,不過是裝神弄鬼掩人耳目罷了,”譚鈴音嗤笑,“想要私采金礦,自然不能使閑雜人等接近。”


    小莊驚道:“你是說有人私采金礦?這可是重罪,搞不好會殺頭的!”金礦一旦被發現,將由戶部派人來開采冶煉,連地方官府都不能插手。


    小方不以為意,“那又怎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


    “也對,可到底是誰有本事和膽量私采金礦?”


    “不管是誰,都和官府脫不開幹係。”譚鈴音答道。


    命案查不出,還借此機會封山,若說官府不知情,傻子也不會信。而且,本縣前任縣令不久前因貪贓枉法被彈劾,已經抓了起來。這樣的案子一般是交由京城的刑部來審訊的,可惜的是這個罪官在被押往京城的途中意外死亡。


    為什麽死?一定是因為他知道得太多了。


    小莊和小方都聽得有些頭暈,“按照你的說法,縣太爺摻和私采金礦,可這關我們什麽事?”


    “笨!”譚鈴音恨鐵不成鋼地搖頭,“我專門找人打聽過了,這位縣太爺被抄家的時候,抄出來的都是白銀,黃金隻有區區百兩不到。他作為私采黃金的主謀或者協犯,怎麽可能不自己留點?所以答案隻有一個——”


    “他把金子藏起來了?”小莊搶答道。


    “聰明!”


    小方提出質疑:“若是他把黃金都兌換成白銀了呢?”


    “第一,大量的黃金兌換白銀,必然會留下痕跡,容易被查;第二,一兩黃金價值等於十兩白銀,同樣重量的白銀比之於黃金,塊頭大上將近一倍……你說,若是想藏富,到底黃金好藏還是白銀好藏?”


    “黃金。”


    “對頭,”譚鈴音打了個響指,總結道,“總之那死掉的縣令把黃金藏起來,這些黃金抄家時未被找到,現在,我們的機會來了。”她說完,興奮地看著他們。


    “不愧是寫小說的,鈴音姐編故事的本領就是高強啊!”小莊歎服道。


    小方也是這個意思。


    譚鈴音搖頭感歎:“夏蟲不可語冰。”


    總之她是打定主意要混進縣衙了,就是不知道新縣令什麽時候到,會是個什麽路數。


    兩個夥計勸不住,隻好搬出老板來,“鈴音姐,這件事你與老板商量了嗎?”這間書店的老板是譚鈴音的弟弟,隻比她小一歲。


    譚鈴音剛要答話,門外恰好走進來一個人,身材頎長,一身半舊的青色道袍,頭上未著冠,隻戴著一塊同色的方巾。打扮雖不顯眼,長相卻十分奪目,麵如朗月,眉目清俊,嘴角習慣性地掛著溫和的淺笑。


    說曹操曹操到,此人正是書店老板、譚鈴音的弟弟,譚清辰。


    譚清辰自小有啞疾,不能發聲。見過他的人無不為此惋惜,他自己倒是不怎麽在意。


    譚鈴音看到譚清辰,便把這件事拿出來商量了。


    譚清辰聽罷,皺眉搖了搖頭,提筆在紙上寫道:水深,勿去。


    “放心,我有分寸。”


    譚清辰知道自己這姐姐的強脾氣,也就不再勸,隻叮囑她形勢不妙時立刻撤退。


    譚鈴音拍著胸脯點了頭。


    客棧裏,唐天遠盯著麵前攤開的一份錦帛,發呆。錦帛上寫滿了小楷,左下角蓋著一方朱印:命德之寶。這是皇帝二十四寶璽之一。


    沒錯,攤在他麵前的正是一份密旨。


    那日他從古堂書舍回來,便遇到大內太監總管盛公公前來傳旨。唐天遠很是詫異,他到銅陵縣的第二天,盛公公就到了,兩人顯見是前後腳,也不知皇上有什麽急事。


    等看明白聖旨,唐天遠覺得自己似乎不小心誤闖入一個深坑。


    密旨裏把事情解釋得很清楚:據初步調查,皇上他老人家懷疑銅陵縣有人盜采黃金,保守估計有十萬兩。正好唐天遠在銅陵縣,所以就讓他先當著縣令,仔細調查此事。同時,為防唐天遠無法施展手腳,皇上密授他欽差大臣之職,必要時可代天巡狩,總領南直隸省一切事務。另外友情提示,此案與銅陵縣前縣令關係莫大。


    不用動腦子都能想出這一點,唐天遠默默地想,這算哪門子提示。


    十萬兩足赤黃金相當於百萬兩白銀,這數額太過巨大,大到讓人懷疑此事的真實性。唐天遠覺得這個案子還有另外一個可能:皇上他想錢想瘋了……


    他搖搖頭,把密旨仔細收好,又打開桌上的一個包袱。包袱裏有欽差的紫花大印,還有吏部核發的引函。皇上是個心思縝密的人,考慮到唐天遠的名氣太大,身份比較特殊,若是用真名實姓,也太過招搖,因此給他偽造了一個身份。唐閣老是吏部的總瓢把子,偽造官員檔案十分方便。於是唐天遠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掛在吏部、等待調遣的普通進士。進士每一科都會取好幾百,沒有人能夠一個一個地排查,甚好甚好。


    唐天遠把引函拆開,一眼看到他的新名字,頓感蛋疼。


    唐飛龍……


    他覺得皇上一定是故意的。皇上早就料到他會腹誹他,所以故意弄這麽個名字來給他添堵。


    唐天遠很想把這張紙揉成一團扔出去,到最後還是忍住了。話說回來,正是由於唐天遠與唐飛龍這兩個名字有點微妙的聯係,所以這世上大概不會有人相信,唐天遠會傻到以唐飛龍的化名招搖過市。皇上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反其道而行之。當然,更多原因還在於這位皇帝的惡趣味。


    唐天遠把所有東西整理好,低頭思考自己目前麵臨的處境。


    說實話,倘若盜采黃金是真,那麽這個案子的水就太深了。有多少人知道黃金一事?又有多少人參與其中?主謀是誰?怎麽封口的?怎麽分贓的?怎麽掩人耳目的?是否會有上官牽涉其中?有多少?


    最重要的是,盜采的黃金都去哪裏了?


    這些都是未知。


    越是數額巨大的贓款,越會牽連者眾多。若是果真有那麽多黃金被盜采,此事真不知會牽扯出多少人來。


    唐天遠很有自知之明。他才入官場兩年,待的衙門還是清閑又清高的翰林院,官場上的鬥爭經驗十分有限。在京城,別人對他客氣,多半是因為他爹的緣故。到了銅陵,他人生地不熟,全無根基,也不能抬出老爹來嚇唬人。想要跟那些奸猾的地頭蛇鬥,談何容易?又要麵臨許多未知的情況,還很可能牽出一大批關係錯綜複雜的人來,想想就頭疼。


    總之,此坑深不可測。


    千錯萬錯,他不該一衝動跑來銅陵,使得他爹和皇上順理成章地把這麽大一件事推給他。


    千怪萬怪,都怪那個妙妙生。


    次日,唐天遠去了池州府,遞交了吏部官函,辦好手續,正式成為銅陵縣縣令。


    衙役都是現成的,再招回來即可。師爺就有點麻煩了。唐天遠沒有師爺,隻好張貼告示,公開招募。


    不過招募工作進展得不太順利。


    想想也知道,上一個縣令死於非命,師爺也跑了,可見縣衙是個不祥之地,新縣令又來路不明,不像是有靠山的……讀書人不愁沒營生,也就不會屈就在這個地方了。


    因此這兩天前來應征的多是一些湊熱鬧碰運氣的,有人甚至連《三字經》都背不全。被淘汰的人出了縣衙就開始宣揚縣太爺多麽多麽英俊倜儻,又引來了一班專門看縣太爺的人……


    唐天遠快被他們玩兒壞了。他隻好出了幾道考題,從四書五經裏摘出一些話,讓衙役背了,若是有人上門應征,衙役先考那些人,至少答對一半,才可以見縣太爺。


    這一招很管用,擋住了許多人。


    這一天,衙役興衝衝地跑來報告唐天遠,有個人把他出的考題全答對了!


    唐天遠很高興。可接下來衙役的話又讓他有些失望。


    竟然是個姑娘。


    算了,姑娘就姑娘吧,先看看再說。


    等看到那個姑娘,他整個人都不好了。眼前這人,給他留下了許多不怎麽美好的回憶,他一點也不想見到她。


    譚鈴音走進來,恭敬地朝座上的唐天遠行了個禮,“民女譚鈴音,見過大人。”


    “叉出去。”


    “……”


    兩個衙役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上來架著譚鈴音的胳膊,要把她帶出去。譚鈴音奮力地亂蹬著兩條腿,晃得唐天遠一陣眼花繚亂,“大人!大人!您不能看不起女子,令堂也是女人!”


    敢情還不知他為何趕她。唐天遠揮了一下手,“停。”


    衙役立刻把譚鈴音放下來。


    唐天遠看著狼狽的譚鈴音,心情好了些,他朝她勾了勾手指,“過來。”


    譚鈴音便走近了一些。


    “看看我是誰。”唐天遠說道。


    譚鈴音看得不甚清楚,於是又湊近了一些,這才醒悟。於是她又發出了和那日相仿的笑聲,聽在唐天遠耳朵裏,十分之猥瑣。


    唐天遠把臉一沉,“來人,打出去。”


    “別別別,我是有真本事的人!”譚鈴音抱頭亂竄,兩個大男人一時竟抓不住她。


    其中一個衙役有些同情她。姑娘又沒犯什麽錯,縣太爺何以對她成見如此之深。他停下來,試探著建議唐天遠,“大人,不如先看看這位姑娘有何本事?”


    唐天遠也不想這麽鬧下去,於是問譚鈴音道:“露兩手給本官看看……你都會些什麽?”


    “我飽讀詩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書畫也都會一點。”


    嗯,吹牛的本領倒是高明。


    譚鈴音見他無動於衷,又道:“我還會算命,會看相。大人我給您看看。”說著走上前,離著唐天遠隻有兩步之遙,盯著他的臉認真看起來。一雙清澈的眼睛似兩潭秋水,睫毛分外濃長,眨了兩下,像是平地振翅的蝶。


    唐天遠有些不自在,側開臉不看她,“你可看出什麽來了?”


    譚鈴音一臉歎服,“大人,說實話,我從未見過您這麽好的麵相。”


    唐天遠點了點頭,拍馬屁的本領也很高明。


    “您出身不凡,自小衣食無憂,命中注定會位極人臣,一世榮華富貴,榮蔭子孫。哦,對了,您以後會娶個特別旺夫的媳婦,然後兒孫滿堂……”


    “行了。”唐天遠擺擺手,打斷她。他對於這種江湖騙子式的萬能恭維一點不感興趣。這姑娘的水平也就這樣了,比尋常人強在多讀了幾本書,總之他不會允許她來禍害縣衙。於是唐天遠指了指門口,“你現在向後轉,邁步走,一直走,不要停。”


    譚鈴音見他又趕她,連忙道:“大人少安勿躁!我還會看手相,您把手拿出來,我給您看一下,就看一下……”


    唐天遠十分不耐煩,想快一點打發她走,便問道:“看完手就走?”


    “看完手就走。”


    他於是把手伸出來。


    “左手,男左女右。”


    又換左手。


    譚鈴音便低下頭。因眼神不好,她湊得很近,簡直像是要親上去。唐天遠更不自在了,本能地要抽回手。


    “別動。”譚鈴音一著急,連忙伸手拽住他。怕他繼續抽回去,她幹脆兩手捧著他的手,認真看起來。


    唐天遠:“……”


    他有個難以啟齒的怪癖。若是一個姑娘臉蛋漂亮,他也許能夠無動於衷,可麵對女子漂亮的手和腳,他總會不自覺地心跳加速。他以前有個丫鬟的手腳就很漂亮,後來那個丫鬟……算了,不提也罷。


    眼前這譚鈴音的手就漂亮得出乎尋常。女人,隻要保養得好,手都不會太難看,但骨骼和肌肉是天生的,很難通過保養改善。唐天遠雖不能把譚鈴音的手看全,但從拇指和食指便可看出,她的手指纖細,骨肉均勻,多一分則過腴,少一分則過枯,如此恰到好處,實在難得;手上肌膚細膩潤澤,簡直連上好的羊脂白玉也比不過;袖口露出一截皓腕,霜雪一般,像是秋天裏新摘的嫩藕。


    停,不能再看下去了。唐天遠吃力地偏過頭。


    兩個衙役驚訝地看著他們的縣太爺白皙的臉龐迅速轉紅。


    眼睛看不到,手卻還能感覺到。他的手背落在她的手心裏,那溫軟的觸感留給他太多的想象空間,簡直比目之所見更加美妙。


    譚鈴音開始神神叨叨地給他解釋手相。唐天遠一個字都沒聽下去,他用力把手抽回來,皺眉說道:“玩兒夠了嗎?”


    譚鈴音直起腰來,笑嘻嘻地看著他。看來這縣太爺不好糊弄啊,她心想。


    唐天遠定下心神,決定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趕她走。


    這次她沒有亂竄,而是抱著門框不撒手了,“大人,要怎樣您才願意讓我當師爺?”


    唐天遠走下座位,這會兒他已經恢複氣定神閑了,“想當師爺?你先告訴我妙妙生在哪裏。”


    譚鈴音這回相信這位大人確實仰慕她了。執念如此之深,要麽是仰慕,要麽是有仇。她可沒有這樣的仇家。於是她鬆開門框,背手站在台階上,表情神秘,像個世外高人一般。


    “跟你說實話吧,”譚鈴音驕傲地昂起頭,“我就是妙——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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