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妙妙生?”唐天遠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先把胡子長出來,再冒充妙妙生吧。”


    “……”


    譚鈴音糊塗了,“妙妙生為什麽一定要長胡子?”


    “因為……”唐天遠噎住,不好意思說自己腦補出來的妙妙生就是一個滿臉胡子的猥瑣老男人,他屈起食指掩了一下唇角,說道,“妙妙生至少該是個男人吧。”


    “蠢材,蠢材。”譚鈴音搖著手指,歎道。


    真新鮮,他唐天遠身為名揚天下的才子、殿前欽點的探花,也有被人罵蠢材的時候。唐天遠冷哼,不語。


    譚鈴音問道,“我問你,‘妙’字拆開是什麽?”


    “少女?”


    “沒錯,”譚鈴音打了個響指,反手指了指自己,“所以嘍,妙妙生其實是個少女。”


    “……就算妙妙生是少女,你也不是少女,”唐天遠掃了她一眼,那眼神十分嫌棄,“大姐。”


    譚鈴音知他故意氣她,她偏不生氣,笑嘻嘻地點點頭,“你甘願做我小弟,我自然不會拒絕。”


    唐天遠不善與人抬杠,他冷了臉,“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妙妙生到底在哪裏?”


    “既然你這麽仰慕妙妙生,那麽她親筆題詩落印的書,你一定買過,對不對?”


    “咳……算是看過吧。”


    “如此,妙妙生的印你可認得?”譚鈴音說著,掏出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章,拋給唐天遠。


    唐天遠接住,拿在手中仔細看,越看越驚訝。這印章確實是妙妙生的。


    他眯起眼睛,目光漸冷,“你真的是妙妙生?”


    譚鈴音還沉浸在被縣令大人仰慕的嘚瑟感中,未察覺他情緒的轉變,她重重點了點頭,“你若不信,我還可題字給你看。”


    “不必了。”唐天遠突然雙手薅住譚鈴音的前襟,把她提得腳離了地。他的麵色凶狠異常,當場把另外三人驚得失色。


    譚鈴音處在這狠戾氣場的正麵攻擊範圍內,且距離又太近。她的鼻尖幾乎碰到他的鼻尖,她看到他眼中像是燃起熊熊怒火,要一把將她燒成灰燼。這就是傳說中的因愛生恨吧,她算是見識到了。譚鈴音一時都不知是該自豪還是該害怕了。


    “你你你你別激動,”她結結巴巴道,“我知道你十分仰慕我……”


    “仰慕你大爺!”涵養良好的公子爆了粗口。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譚鈴音覺得他很不可理喻,偶像都在麵前了,他怎麽還不注意點措辭。而且,她被他提著,衣服緊緊勒著身體,使她呼吸有些困難。


    無奈,譚鈴音隻好吊著嗓子高喊:“救命啊!非禮啊!”


    這一招十分管用,唐天遠立刻放下了她。他掏出手帕擦著手,一邊嫌棄地看著譚鈴音,冷笑:“非禮你?我到底是瞎還是傻?”


    兩個衙役都聽不下去了,這話說得太不客氣,好歹給姑娘留點麵子吧。而且姑娘長得挺漂亮啊,縣太爺到底嫌棄人家哪裏?


    譚鈴音一手叉腰,另一手拍著胸口,咳嗽了幾下才順過氣來。她覺得她今天大概遇到變態了。


    “妙妙生,我們需要談一談。”


    譚鈴音覺得,不管他要談什麽,她得首先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因此又一把抱住門框,“好啊,大人我們就在這裏談吧。您有話直說。”此處好歹有兩個善良的衙役圍觀,這色魔加變態應該不能把她怎麽樣。


    唐天遠直截了當道:“我聽說你最近想寫龍陽小說?”


    “嗬嗬嗬,是你想看吧?”


    “你休要胡說。”


    “你不用著急,我懂的,”譚鈴音伸手想拍他的肩膀,被他側身避開,她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笑,“想讓我寫龍陽小說的人很多,本來我是不打算寫的。不過大人您這麽誠懇地求我,我就勉為其難地嗯嗯嗯……?”


    因她說話太快,唐天遠來不及出口阻止,一著急幹脆捂住她的嘴巴。他咬牙說道:“我隻是想對你說,麻煩你不要寫龍陽小說。”


    譚鈴音眨眨眼睛,倒是沒有人向她提過這樣的要求。


    “否則,我會讓你生不如死。”唐天遠拿出了有力威脅。


    譚鈴音又眨了眨眼睛,不寫就不寫嘛。她本來也不是很想寫。


    唐天遠放下手,“答不答應?”


    譚鈴音思考了一下,不如趁機博些好處,於是說道:“我有一個條件。”


    “說。”


    “我要當師爺。”


    “……好。”


    譚鈴音樂得一蹦三尺高,“多謝大人!我馬上去搬東西!”


    “搬東西?”


    “是啊,我不是要住進縣衙嘛?”


    唐天遠連忙阻止她,“不用,千萬別麻煩了。你住哪裏都是一樣的。”


    “不麻煩不麻煩,我今天就搬過來。”


    唐天遠隻好拉下臉,“不許搬。”


    “為什麽呀?”譚鈴音有點委屈。


    兩個衙役見此,也為譚鈴音不平,疑惑地看著縣太爺。


    “算了,隨便你吧。”把妙妙生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可以方便監視,以防她亂寫東西,這算是有利之處吧。唐天遠無力地想。


    縣衙分外衙門和內衙門。


    外衙門是處理公事之所。大門往裏,要先經過一片衙署。過了二門,走不多久便能看到威嚴的大堂,這是縣太爺升堂坐案的地方。大堂兩邊是錢糧庫和武備庫,以及吏、戶、禮、工、刑、兵六房,分管著本縣的各項事務。繞過大堂,過一個門房,便是二堂,也叫“退思堂”,寓退思補過之意。二堂是縣太爺日常辦公的地方,一些民事案件也在這裏處理。


    二堂再往後,便是內衙門了,主要是縣官及其僚屬的起居之所。


    譚鈴音自己抱著個匣子,領著幾個人,一路直奔內衙門裏的南書房。她身後跟的幾個人正是古堂書舍的老板和夥計們,今兒被她抓了壯丁,一同來幫她搬家。上午幫她說話的那兩個衙役見狀,也主動來幫忙。譚鈴音是個自來熟,從大門到南書房,不多遠的路,已經和兩個衙役混熟了。


    兩個衙役一個名叫趙小六,一個名叫李大王,也不知後者的雙親對他寄予了怎樣的厚望。譚鈴音便叫他們“小六哥”和“大王哥”。兩人見這小師爺如此謙遜,更加看好她。


    唐天遠站在穿廊上,遠看著譚鈴音和一幫人浩浩蕩蕩地搬著家,還有說有笑的,他總覺得這次招來了一個禍害。唐天遠起初覺得譚鈴音變成妙妙生使人難以置信,但轉念一想,誰規定妙妙生必須是個男變態?也可以是個女變態,而且譚鈴音身上這種使人見而生厭的瘋癲氣息,與妙妙生的書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吻合。唐天遠南下之前是打算找到妙妙生之後好好跟他講道理的,現在遇到這麽個瘋女人,他發現他沒辦法平心靜氣地講道理,唯一想做的就是好好修理妙妙生一頓。


    反正現在她人就待在了他眼皮子底下,總有一天,他會好好修理她的。


    閑言休敘。且說譚鈴音入住了縣衙,十分興奮,當天便按捺不住,想對縣衙一探究竟。


    尋常人藏錢,總喜歡在自家院裏挖個坑埋起來,或是在室內弄個機關暗房什麽的。就算不在家裏藏,家裏也總會留點線索。


    總之,最值得查探的便是那死鬼縣令住過的地方。


    可惜這個新縣令並不忌諱那是死人住過的地方,依舊住在了那裏。


    那是一座獨立的院子。砌著牆,一道月門與外界隔開。譚鈴音在月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會兒,被裏頭縣令大人利箭一樣的目光盯上,她摸了摸鼻子,若無其事地走了。


    看來這縣令大人對她的防備心很重啊,譚鈴音有些憂愁。


    白天不能看,隻有晚上了。譚鈴音吃過晚飯,等了一會兒,估摸著縣令大人也該就寢了,她等不及夜深人靜,便出了門。


    今夜是十五,外頭月華如水,不好穿夜行衣,因此譚鈴音隻穿了一身白衣。她怕被人當小偷抓了,便想了個主意,把臉胡亂畫了一番。兩個大黑眼圈,一張血盆大口,這樣即使被人看到,對方也隻會認為她是鬼,會被嚇得屁滾尿流。


    縣令大人的小院已經落了鎖,譚鈴音隻好翻牆。這牆雖然不高,她翻得也甚是吃力,趴在牆頭上一不小心掉了進去。


    咚!


    院中,唐天遠嚇了一跳,循聲向牆邊望去,看到地上一個白影緩緩地爬起來,揉了揉屁股。


    唐天遠:“……”


    他現在可是寸縷未著……


    因近幾天天氣炎熱,唐天遠獨自住著這樣一個院落,便沒什麽顧忌。他晚上洗浴時喜歡在院中,這樣涼爽一些。這院中引了曲水,養著一小池荷花,晚上立在假山旁邊,聞著荷香陣陣,洗個清涼的澡,消暑又去乏。


    誰知竟然有人膽大包天到來衙門口翻牆頭。而且,看那笨手笨腳的樣子,估計連做賊都不夠格。


    唐天遠有些疑惑。等那白衣人轉過身,他便震驚了。


    這是……鬼嗎?


    也太醜了點吧……


    因太過震驚,唐天遠一時竟忘記做出反應,眼看著那女鬼——從發型上來看,應是女鬼無疑——走了過來。她張著兩隻手,躡手躡腳的,嘴巴微微咧開,露出小白牙,與血盆大口形成鮮明對比。


    唐天遠總覺得她像是在淫笑。他心裏毛毛的,倒不是害怕,就是……他默默地扯過一旁的浴巾,裹在腰上。被女人調戲一兩下他也就認了,若是再被女鬼調戲,且還是這樣醜的一隻鬼,那他真不如去死了。


    女鬼走出了圍牆與樹木投下的陰影,唐天遠看到了她在月光下的影子。


    真是傻了,唐天遠扶額,有些鄙視自己。他一直不信這世上有鬼,怎麽這會兒反倒糊塗了。雖看起來駭人,但這依然是個人,人家隻是妝容比較特殊罷了。


    唐天遠更不理解了。為什麽會有一個姑娘,把自己畫成醜八怪,大晚上的潛入縣令的院子裏?


    而且,看到了赤身裸體的男人,竟一點也不害羞?還淫笑著繼續前行?


    別是個女采花賊吧?


    化妝成這樣去采花,確實能達到折磨男人的目的。


    當然,不害羞還有另外一個可能:這姑娘壓根沒看到他。


    離這麽近還看不到他的,隻可能是一個人。


    譚鈴音確實沒看到他。唐天遠立在假山旁,與假山共同融在月光裏,若非留意,確實不太容易辨認,何況譚鈴音本身就眼神不濟。她看到室內亮著燭光,想先去看看縣令大人在做什麽,好方便接下來的行動,所以根本沒注意假山。走到假山旁邊時,她還不自覺地扶了“假山”一下,哪知觸手的並不是假山的冷硬,而是……布料?


    譚鈴音心下詫異,不自覺地把布料一扯,剛要扯下來,那布料又被拽了回去。她更覺奇怪,眯著眼睛一看,這根本就是一個人的腰。


    譚鈴音登時大驚,難不成假山成精了?


    她壯著膽子抬頭一看,看到了縣令大人麵沉如水的臉。


    “嗷嗷嗷!”譚鈴音驚叫逃竄。因縣令大人赤著身,為了表達自己的矜持,譚鈴音雙手捂著眼睛轉身跑開。她本來就瞎,捂著眼睛更是瞎上加瞎,沒頭蒼蠅一樣跑出去不遠,一下子撞到樹上,迅速彈出去,倒地不起。


    唐天遠:“……”


    他走過去,蹲下來仔細看地上暈過去的人,確定是譚鈴音無疑。他扶著額,無力地搖了搖頭。


    得吸收多少日月精華,才能長成這樣一朵奇葩。


    唐天遠回去穿好了衣服,又走回來,提著譚鈴音的後衣領一路拖著出了門,扔在大門口。他倒是不擔心會有人趁機非禮她——遇到這麽難看的,別說人了,連鬼都克化不動。


    譚鈴音半夜裏醒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這是怎麽回事。她站起來,摸了摸有些昏沉的頭,額上一陣疼痛;扭回頭,借著月光,看到院門緊閉。


    她於是仰天長歎,出師不利啊出師不利。誰能想到這色魔縣令大晚上會在自家院中裸奔,得變態到什麽程度才能做出這種勾當。譚鈴音搖了搖頭,禁不住為此地百姓的命運擔憂。


    感歎了一會兒,她便打算回去。剛走出一步,便覺左腳不對勁,蹲下來一看,發現鞋沒了。


    原來方才唐天遠隨意拖行譚鈴音時,使譚鈴音不知將鞋遺落在哪裏。


    譚鈴音低頭在原地找了一會兒,沒有找到,隻好作罷,一蹦一跳地回了南書房。


    因著兩人有些尷尬,次日一早,譚鈴音沒有去見唐天遠,後者樂得清靜。


    一上午,譚鈴音無所事事,便和幾個衙役喝茶聊天,一人給算了一卦,眾衙役都讚譚鈴音算得準,一起湊錢請她吃了頓好的。這期間,譚鈴音打聽到一個了不得的消息:色魔縣令的大名竟然是“唐飛龍”?!


    她就是靠著這三個字成名且撈了不少錢的,因此再熟悉不過。但她寫的“唐飛龍”可不是這個“唐飛龍”,而是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唐天遠。兩年多前,唐天遠名震天下,成了無數閨中少女的夢中情郎,也是許多讀書人的榜樣。譚鈴音見此商機,豈可錯過,於是以“妙妙生”之名號,寫了本以唐天遠為原型的書,自此聲名遠播。若是在書中直用“唐天遠”的大名,她怕對方找上門來,便另取了個名字“唐飛龍”,取“飛龍在天”之意。


    總之,看過她書的人都知道,唐飛龍就是唐天遠。


    如今,真正的“唐飛龍”找上門來了。


    譚鈴音仔細思量了一下這個唐飛龍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雖嘴上說著仰慕,但語氣中似乎並無半點欣羨神往之意。


    這個唐飛龍,不會是來找碴兒的吧?


    想想也可以理解,他與唐天遠為同科進士,可唐天遠的風頭必定壓過了他。又有人拿他的名字寫書,卻是句句指向唐天遠,根本不關他的事。身為真正的唐飛龍,又怎會甘心?而且,他的親朋若是看了書,大概會把他和唐天遠進行比較,這樣一來豈不是更加傷人自尊?


    如此,唐飛龍八成是來尋仇的。


    這樣看來,他之前為何阻止她寫龍陽小說,也是可以理解了。若非有特殊癖好,沒有哪個男人願意使自己的名字和另外一個男人擺在一起,共同出現在風月小說裏吧。


    怎麽辦,縣令大人肯定討厭死她了。譚鈴音有點惆悵。


    吃過午飯,譚鈴音想打會兒瞌睡,不料李大王來找她,說縣太爺讓她過去。譚鈴音便去了退思堂,裏頭縣令大人正在和另外一個人說話。


    那人麵皮焦黃,留著一把山羊胡子,兩隻小眼睛透著精光,一看就不像是省油的燈。


    唐天遠看到譚鈴音,又想到昨晚的鬧劇。他涵養好,雖心裏不喜,表麵並不表露半分,引著譚鈴音與那個人相見了,三人一團和氣。


    山羊胡子是池州府新派下來的縣丞。縣丞是一縣之副,地位權力僅次於縣令。縣令並無權力私招縣丞,即便是看上了什麽人,也要向上官提交申請,才能正式通過。唐天遠倒是省去了這層麻煩,他連師爺都招不到,遑論縣丞,於是直接問池州府要來了一個。


    新縣丞名字叫作周正道。譚鈴音心想,凡叫“英俊”的男人、叫“美麗”的女人,多半並不怎麽英俊和美麗,這山羊胡子名叫正道,八成也不走正道吧。


    她這樣想並非以貌取人,而是有根據的。縣令大人是個普通進士,四川人,沒什麽大靠山,又是個愣頭青的新官,來到銅陵這是非之地。池州知府是官場老油條,大概不會一上來就伸手幫他。所以派給他的人,要麽是別人挑剩下的破爛,要麽就是來試探拉攏的。


    譚鈴音都能想到這一點,唐天遠就更不會料錯了。不過試探是雙向的,別人能試探他,他自然也能試探別人。他與這周正道初次見麵,還說不好對方是哪一路的,總之且走且看吧。


    這些天唐天遠並未閑著。他仔細研究了一下縣衙的情況,發現所有有可能知道黃金案的人都不見了,要麽死要麽逃要麽被替換,餘下的都是些不明真相的小嘍囉,無關緊要。


    有人走就有人來。唐天遠看了看在座的兩人,周正道是需要好好提防的,這不用說;譚鈴音就使人費解了。即便用“腦子有病”,都無法解釋她昨晚的行徑。唐天遠覺得她要麽是想非禮他,要麽也是衝著黃金而來。總之兩者都不是他期待的。


    唐天遠在納悶,周正道更納悶。沒聽說過哪個縣衙招女師爺的,這個縣令也太胡來了,看看這位女師爺,小姑娘長得十分水靈,不會是縣令瞧上她了吧?男人風流一些也是正常,可怎麽能把師爺之位交到女人手上呢,真是胡鬧。


    不管怎麽說,新一屆縣衙的領導班子正式形成。三個人表麵上和和氣氣,心裏頭各懷鬼胎,自不用提。


    應付完縣令和縣丞,譚鈴音出了一腦門汗。她溜達著出了大門,在申明亭看到兩撥人在抬杠。


    申明亭是專門調解糾紛的地方。一縣之大,每日出的事情眾多,倘若每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要找縣令來斷一斷,那麽縣令怕是要忙死了。因此,一些民事糾紛會先在申明亭進行調解。


    這事兒不歸譚鈴音管,她也就不插手,隻管在一旁喝涼茶看熱鬧。寫話本子要從生活中取材,就比如吵架,眼前是現成的例子,可以觀摩學習。


    她正看得起勁,外頭一溜馬車經過。車輪軋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伴隨著馬蹄緩行的嗒嗒聲。譚鈴音耳力很好,聽到外頭聲響,便跑出去看,看到有四五輛馬車停在縣衙大門口。


    真是稀奇,這麽多人,難道是組隊來告狀的不成?譚鈴音看得奇怪,又往前湊了一湊,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打頭的馬車上相攜著下來兩個姑娘,都是十七八歲年紀,容貌俏麗。一個個子高一些、眉眼端莊的姑娘看到譚鈴音在看她們,還巴巴地湊那麽近,便皺眉問道:“你有事嗎?”


    這話該我來問你,譚鈴音心想著,說道:“你們是來告狀的嗎?”


    那女子垂目,掩蓋住眼中的鄙夷,笑道:“我們不是來告狀的。”


    另一個姑娘姿容更勝,心直口快道:“你這人真呆,怎麽見人就問告狀?”


    譚鈴音摸了摸鼻子,心想,兩個女孩子,來縣衙除了告狀還能做什麽。


    “我們是縣太爺家的丫鬟。”那姑娘解答了她的疑惑。


    丫鬟都長得挺不錯,可見這縣太爺確實是好色之徒。譚鈴音正待說話,見縣衙裏走出兩個小廝來迎這兩位姑娘。


    原來那日唐天遠出門,隻帶了小廝,並未帶丫鬟。他娘得知兒子要在銅陵待一陣子,也不知會待多久,怕小廝們不夠細致,便又遣了丫鬟,打點了許多用品千裏迢迢地趕來。唐閣老再三囑咐,不可太過招搖,於是唐夫人精簡又精簡,隻讓兩個最可靠的丫鬟帶著最緊要的一些東西來了。


    兩個丫鬟是唐夫人從平日伺候唐天遠的丫鬟裏精心挑選的,都是家生子,一個叫香瓜,一個叫雪梨。這唐天遠有一個古怪處。一般的文人雅士,都喜歡給自己的丫鬟小廝們取些風雅的名字,什麽“掃雪”“司棋”之類,唐天遠雖滿腹文章,卻覺這樣多餘,隻給取了吃食的名字,丫鬟都是水果,小廝都是蔬菜,方便又好記。


    香瓜和雪梨一開始也是伺候夫人的,後來夫人心疼兒子,便把這兩個丫鬟給了他。香瓜容貌不是十分出挑,但勝在心思縝密、行事穩重。雪梨長得漂亮,又比一般的狐媚子缺些心眼,性格十分憨直,夫人對她也放心。


    其實當娘的選這樣兩個丫鬟給兒子,自有另一番用意。唐天遠也老大不小了,雖尚未娶親,房裏總該放幾個人。


    哪知這些年唐天遠被那麽多鶯鶯燕燕環繞,卻總是心無旁騖,半點葷腥不沾。


    唐天遠並非柳下惠,也不是有什麽隱疾,更非龍陽之類。他之所以這樣,源於八年前的一個事故。


    八年前,唐天遠才十四歲,是剛長開的一個少年。


    他身邊有個丫鬟名叫荔枝,隻比他大兩歲,有著漂亮的手和腳。彼時唐天遠已發現自己有某種特殊的偏好,待這個丫鬟自然有些不同。他那時候才多大年紀,要說對一個丫頭用情多深,肯定談不上,但荔枝至少是個漂亮的人兒,可以滿足少年人的需求。


    大概是因為他的寬容,導致她的輕浮任性。十四歲的唐天遠,某些方麵的功能開始發育健全,未嚐沒想過男女情事。正巧,荔枝也是有意,私下總在言語上撩撥他。終於某一天,唐天遠喝得薄醉,沒按捺住心頭那把火。


    怪隻怪兩人太過大膽,在書房裏就開始撕扯。那日,夫人因心疼兒子讀書太累,帶著好吃的前去書房看望。當娘的無須敲門,推開門就進去了,卻看到兒子並未用心讀書,而是在用心剝丫鬟的衣裳。


    夫人登時震怒。兒子才十四歲,就要被這狐狸精給勾引壞了!她吩咐人把荔枝拖下去往死裏打。唐天遠的酒也嚇醒了,知道他娘動了真格的,他苦苦哀求,卻是無果。不止如此,夫人因想著讓這教訓深刻一些,故意讓人在書房外麵行刑,唐天遠在室內把荔枝的慘叫聽得清清楚楚。也不知聽了多久,她的叫聲漸漸微弱,終至無聲無息。


    下人們收工之時,荔枝早已斷氣,身下一片血肉模糊,曾經漂亮的手指因太過用力地摳著條凳而指甲斷裂、血肉翻開。那畫麵對唐天遠的刺激太大,自此之後他再也不與丫鬟們過度親近。


    後來他漸漸大了,這種情況並未得到改善,唐夫人才發覺自己當初似乎做得過了。她重新給兒子物色更好的女人,無論什麽樣的,唐天遠一直不曾染指。


    他並非在和母親賭氣。一個人年少時經曆的事情會以特殊的方式保存下來並伴隨他一生。總之自那之後,他看到丫鬟就本能地不願親近。


    富貴人家的男子,到了十七八歲,不少人都嚐過雲雨了。唐天遠在這方麵卻是異數。他不想碰丫鬟,更不願狎玩妓女,對主動上門調戲的女子也是敬而遠之,又沒有娶媳婦……以上這些因素綜合起來,使他長成了一個二十二歲的老處男。


    說不上丟人,但總歸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這種事情不好和旁人說的。不過貼身伺候他的人自然知曉,比如香瓜和雪梨。


    香瓜知道自己是夫人內定給少爺的侍妾,她在少爺身邊待了兩年多,可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可惜少爺遲遲不肯行動。


    雪梨與香瓜的身份類似,她倒不像香瓜那樣心思重,隻是堅定地相信,少爺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為他要練童子神功。


    且說眼前。香瓜和雪梨來到唐天遠住的院子,此時唐天遠還在退思堂,並未回來。她們見這院中安安靜靜,竟無一個下人,真不知這些天少爺是怎麽過日子的。兩人一邊內外打掃,一邊商量著再幫少爺招幾個粗使的丫鬟小廝。香瓜拿著笤帚在院中想清掃一下落葉,卻發現桂樹下躺著一隻繡鞋。她頓感詫異,彎腰將那繡鞋拾起來,仔細看。


    繡鞋十分小巧,粉色綢麵,上頭沒繡花沒繡草,隻繡著兩個大金元寶。也不知是誰家姑娘落下的,這品位也忒差勁了。


    話說回來,此處是少爺獨自居住的院子,怎麽會有姑娘闖進來?鞋是姑娘家的貼身之物,又怎會輕易落下?


    不會是少爺跟什麽人在此處幽會吧?


    香瓜越想越覺可疑。少爺在家時不近女色,像個和尚一樣修行,到這裏才多少天,就這樣了。她一時有些生氣又有些失落,將那繡鞋暗暗收起來,想著,怎麽也得先弄清楚這姑娘是誰,再做應對。


    譚鈴音自上次夜探受阻之後,總算深刻認識到自己的真正實力,因此消停了幾天。晚上不能亂逛,白天亦不能探查。那個新來的叫香瓜的丫鬟,防她跟防賊似的。雪梨倒還好,自己又傻又呆,還總說別人傻。


    這一日,趙小六跑來告訴譚鈴音,說明天縣令大人要出門私訪,讓她明日好生喬裝一番,跟著出去。


    譚鈴音不明白她有什麽好喬裝的,難道是不能讓人認出她是女人?這就有點難辦了,她的胸不太好纏,現在夏天衣衫單薄,更不容易遮掩。


    思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了。


    第二天,唐天遠一早收拾好出了院門,在門口看到一個人。此人身材瘦小,麵皮白嫩,本是個文弱書生的麵孔,卻長著一把二尺長的大胡子。


    唐天遠簡直看呆了。這大清早的,誰人敢跑來縣衙內宅撒野?多長的胡子都不行啊……門房都睡死了不成?


    他走過去,看到此人眉眼,竟是那個陰魂不散的譚鈴音。真不知她這又是在唱哪一出,看來腦子確實有問題。


    唐天遠便挖苦她道:“你是關公麽?!”


    “不是。”譚鈴音摸著胡子,一本正經地答。


    臉皮竟如此之厚。唐天遠不理她,扭頭就走。


    譚鈴音快步追上,跟在他身邊問道:“大人,我的胡子好看嗎?”她對這把胡子相當滿意,又長又柔順,還可以遮住喉嚨和胸口,孫悟空來了都未必能認出她是女人。


    唐天遠依舊不理她。


    譚鈴音又問道:“大人,我們今日去哪裏私訪?”


    唐天遠停下來,警惕地看著她,“你要跟我去私訪?”


    譚鈴音有些奇怪,“不是你讓我去的麽……”


    唐天遠一想便知是怎麽回事。他確實想要微服出巡,一來查看此處民風,二來也要親自去天目山上走一遭。本來他隻囑咐了趙小六和李大王,沒想到這兩人轉身就跟譚鈴音說了。也是他疏忽,沒有提前跟他們說明白,不許帶別人去。


    唐天遠剛想開口拒絕譚鈴音,看著她一臉濃密的大胡子,卻突然改口道:“你想去也可以,但隻有一條,胡子不許摘下來。”


    “那是那是。”譚鈴音連忙點頭,看來縣令大人十分喜歡她這一把胡子。


    兩人一同走出內衙,趙小六和李大王已經在等他們,四人都已吃過早飯,這便出發了。


    唐天遠在街上走了一會兒,他雖未穿官服,但這張臉的辨識度很高,有不少人認出了他,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不認識他的,這次圍觀一下也認識了。


    唐天遠沒想到有這麽多人認識自己,他有些鬱悶,這算哪門子微服私訪。


    他扭頭看了看一旁的譚鈴音,她正怡然自得地摸著胡子。唐天遠便把譚鈴音叫到無人處,勒令她把胡子分給他一點。譚鈴音知道他喜歡她的胡子,於是很大方地扯了三綹給他,兩綹小的粘在鼻子下,一綹大的粘在下巴上。


    這麽一打扮,雖眉眼依然俊朗,但鼻子以下要多猥瑣有多猥瑣,給人的感覺,活似二郎神與他愛犬的綜合體,連譚鈴音這種口味蕪雜的都不忍心細看了。


    不管怎麽說,唐天遠是清靜了。他又在街上逛了一會兒,然後去了菜市場,仔細打聽了物價,挑幾個人詢問了一下生活情況,順道嚇哭小朋友兩三個,終於心滿意足地離去,出城直奔天目山。


    一行人到達天目山時已接近晌午。太陽像是一把燒得旺旺的灶火,熱烈地烘烤著大地。這樣的天兒跑到野外,十分受罪,幾人熱得直想吐舌頭。而譚鈴音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都熱,原因就在於她那一把濃密又飄逸的大胡子。這把胡子像個貂皮大圍脖一樣攏著她的臉和身體,使她感覺自己像是墜進了蒸籠裏,那滋味,別提多銷魂了。


    譚鈴音終於明白縣令大人為什麽不許她摘胡子了。他肯定已經料到她會熱成狗,才故意那樣說。


    這縣令真不是什麽好鳥。


    唐天遠看到譚鈴音受罪,心情十分舒暢。他看這個譚鈴音不太順眼,她一不開心,他就挺開心的。


    幾人爬了一會兒山,便都餓了,於是坐在樹下啃幹糧。他們腳下是一塊完整的大石板,臥在道路旁,正可以供行人休息。石頭往外是個陡坡。


    譚鈴音自己帶的酸梅湯早就喝完了,這會兒被幹糧噎得直翻白眼。唐天遠麵帶微笑地看了她一會兒,自顧自擰開水袋喝了一大口水。


    譚鈴音怒火中燒,快速出手想把他的水袋搶過來。哪知唐天遠早就料到她會如此,稍稍把手一抬,她便夠不著了。


    李大王看不過去了,“譚師爺,你喝我的水吧。”


    譚鈴音卻和唐天遠鉚上了。她直起腰搶他的水,依然沒搶到,於是腦子一熱,直接撲上去把唐天遠按倒,騎在他的腰上。


    唐天遠:“……”


    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麽無恥的,姑娘家家的往男人身上撲,像話麽?


    一般男人,被美女投懷送抱,那感覺都不會太差,但前提是這美女沒有長一臉大胡子。唐天遠被譚鈴音按倒在地,臉被她的胡子蓋上,眼前黑乎乎的,隔斷了所有可能因肌膚之親引發的曖昧。


    事情轉變得太快,趙小六和李大王都不大跟得上節奏,呆呆地看著他們。


    雖說好男不跟女鬥,但唐天遠也不想就這麽束手就擒,他用力翻了個身,又推了一把,想把譚鈴音掀開,結果掀是掀開了,可是掀到石頭外麵去了。


    唐天遠因方才眼睛被胡子蓋著,反應慢了些,發現譚鈴音滾落下去,他本能地伸手一抓,抓到手的是胡子,人還是落下去了。


    “嗷嗷嗷!啊啊啊!哎喲哎喲!”一連串怪叫之後,下頭息了聲。


    唐天遠覺得,她叫得這麽中氣十足,應該不會出人命。他趴在石板邊緣向下望,陡坡上生了些矮小的灌木,枝葉繁茂,遮住了她的蹤影。


    “譚鈴音?譚鈴音?”唐天遠叫了兩聲,並未得到回答。


    他隻好擼袖子要親自下去尋找。趙小六和李大王怕縣太爺也跟著出些事,連忙攔著,他們兩個想下去。


    唐天遠搖了搖頭,他自己會些功夫,眼前這坡雖陡,捉著灌木小心一些,應該沒事。於是就這麽決定了。


    快到坡底時,唐天遠聞到了一絲刺鼻的氣味。緊接著他看到了譚鈴音,她正呆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兩眼無神。


    唐天遠心想她大概受傷了,他有些內疚,走過去問道:“傷到哪裏了?”聲音十分和風細雨,生怕嚇到她一般。


    譚鈴音的眼珠活動了一下,目光重新聚攏,看到是唐天遠。她沒有答話,而是舉起手指向不遠處指了指。


    唐天遠詫異。他順著她指的地方走過去,撥開灌木叢。


    那裏躺著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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