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林說,你可以再生一個,年齡還不超標,人力物力也具備。


    薛彩雲說,我丈夫生不了孩子。


    楊樹林笑了:男人都生不了孩子。


    薛彩雲說,我的意思是,他不能讓我生孩子,去年查出來的,治了一年,不管用。


    離婚後,楊樹林曾經對薛彩雲的生活做過種種構想,基本上都是想她如何衣食無憂,如何不必奔命便能享受生活。現在看來,他過高估計了薛彩雲的幸福,薛彩雲並沒有逃避掉各式各樣的家庭不幸。


    汽車喇叭又響了。薛彩雲說,她在外麵叫我呢。


    楊樹林說,我怎麽沒聽見有人說話。


    汽車的喇叭又響了兩聲。


    薛彩雲說,聽見了吧。


    楊樹林說,原來是你們的暗號,搞得這麽神秘,跟地下黨似的。


    楊樹林沒有挽留薛彩雲,把她送出門。


    到了四年級,楊帆有了作文課。他很不喜歡這門課,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造的句子被老師一一否定。老師讓他用尷尬造句,楊帆造了一個:老師讓我用尷尬造句但是我不會。老師說不對,尷尬是形容詞,造的句子應該傳遞出這個詞的意思,而不是把尷尬作為名詞用。楊帆沒聽明白,老師就給楊帆示範,可以這樣造:我回答不上來老師的問題,全班同學看著我,我很尷尬。楊帆說,什麽叫尷尬啊,我尷不尷尬你怎麽知道。結果弄得老師很尷尬。


    沒過幾天,老師為了讓楊帆尷尬一下,又讓他造句,用天真。楊帆看著窗外,想了想說,天真藍啊。老師無話可說,覺得自己從事的人類最偉大工程的道路上充滿了艱辛與坎坷。


    一次楊帆在家寫作業,遇到難題,讓用老師、學生、園丁、花朵這四個詞造句。楊帆拿著作業本去找正在洗菜的楊樹林。楊樹林放下手裏的蘿卜,開導楊帆:如果把老師比喻成園丁,那麽你們是什麽?


    楊帆說不知道。


    楊樹林循循善誘:園丁對什麽關懷無微不至?


    楊帆說,他兒子。


    楊樹林說,除了他兒子呢?


    楊帆說,他媳婦。


    楊樹林拿起洗了一半的蘿卜說,這是什麽?


    楊帆說,蘿卜。


    楊樹林說,明白了嗎?


    楊帆說,明白了,原來園丁也愛吃蘿卜。


    楊樹林搖搖頭,逆向開導:如果你們是祖國的花朵,無私澆灌你們的是老師,這時候老師可以比喻成什麽?


    楊帆說,糞湯兒。


    楊樹林說,往人那想。


    楊帆說,人的糞湯兒。


    楊樹林說,你怎麽就不說園丁呢。


    楊帆說,噢,知道了,是園丁的糞湯兒。


    楊樹林覺得讓楊帆增加閱讀量很有必要。四大名著裏,《紅樓夢》文學地位最高,而且書中大量的兒女情長可以對楊帆進行一下那方麵的教育,於是給楊帆買了一套,一套十六本的小人書。


    看完這套書後,楊帆思想上有了一些波瀾。


    一天楊樹林聽見楊帆和幾個小朋友在胡同裏玩的時候喊了一句話,這句話楊樹林記得應該是“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可是從楊帆嘴裏喊出來的卻是:“賜予我希瑞吧,我是力量!”這無異於盼望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那段時間學校組織看了很多次電影,《開天辟地》、《開國大典》、各種各樣的《大決戰》以及以多位領導人名字命名的影片,能在楊帆心中留下特殊印象的寥寥無幾。楊帆倒是對自己買票看的《霹靂舞》印象深刻,一群美國黑人不分場合,歡蹦亂跳,跳得比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好看多了,一會兒掃地,一會兒擦玻璃,在勞動中就把舞跳了,連在地上打滾都那麽好看,這部電影楊帆看了好幾遍。那時候票價便宜,幾根冰棍錢就能買一張,還是進口片兒。十幾年後,幾十根冰棍錢才能買一張國產電影票。


    那些動作很讓楊帆癡迷,在生活中不自覺地模仿起來。做值日的時候,他拿著掃帚像喝多了一樣,從這邊掃到那邊,弄得教室裏塵土飛揚。本來不髒的玻璃,被他一擦,也都是手印。


    老師把楊樹林叫到學校,說楊帆除了上述問題外,上課的時候跟個竹節蛇似的,腦袋一晃一晃的,好幾次把老師嚇一跳,讓楊樹林帶楊帆去醫院瞧瞧。


    楊帆不去,說自己沒病。


    老師認定有病,至少也是多動症。


    楊帆說自己什麽病也沒有,那是跳霹靂舞呢。


    老師問什麽叫霹靂舞。


    楊帆帶上露出手指頭的手套,扭了一段。


    楊樹林說,我說家裏那幾副線手套怎麽都沒手指頭了。


    老師說這不叫舞蹈,這是下流動作。楊帆說美國人就這麽跳。老師說那是資本主義,你是社會主義的小學生,你跳就有傷風化,有損校風校紀。並命令楊帆寫一份檢查。


    楊樹林領著楊帆回到家,沒有批評楊帆,隻是讓他以後別再剪手套了,在學校的時候不要做這些動作,然後替楊帆寫了一份檢查,大意是要遠學小蘿卜頭,近學賴寧,抵製資產階級腐朽文化的侵蝕,爭做社會主義的好兒童。


    楊帆在楊樹林的關懷下,比較順利地長到了十二歲。


    十二歲,在中國城市就決定了楊帆該上初中了。


    這是一所坐落在北京某胡同內的中學。說是胡同,其實是條準大街,可容兩輛公共汽車交錯駛過。曾有一位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在這所中學教過書育過人,但該校自建校以來,在教學領域所取得的成就,無法和該老師的地位相提並論。名師出高徒,這句話在這所學校找到了久經考驗的反例。


    楊帆和魯小彬、馮坤、陳燕等孩子們,因為戶口在同一條街道,便被現行的教育製度,一鍋燴——無論學習好壞,一視同仁——燴到這所中學,這種升學方式,又叫大撥兒哄。巧的是,他們幾個還被哄到同一個班,上初中,對於他們來說,和上小學並無實質性變化,隻不過學校的位置和老師發生了改變。


    楊帆中午不再回家吃飯,楊樹林覺得楊帆到了初中就可以撒手了,他初中的時候都開始給家裏做飯了。於是每天給楊帆四塊錢,讓他在外麵吃。一屜包子兩塊錢,吃兩屜就能撐著,或者再找個同學一起去飯館點個家常的菜,再一人一碗米飯。飯後,他們在校內或校外的公共廁所再一人來上一根煙,希爾頓,每次都要用火柴點個天燈,在房頂上留下一個個黑點。


    魯小彬他爸出國考察,給魯小彬帶回一台286電腦,魯小彬叫楊帆和馮坤中午吃完飯去他家玩遊戲,超級瑪麗,裝在五寸軟盤裏,一共七張盤,插進軟驅裏,咯吱咯吱響一會兒遊戲就出來了。後來沒想到這種咯吱咯吱的高科技聲音改變了人們的生活。


    魯小彬家住樓房,是魯廠長單位分的,挨著學校,一座塔樓的十七層。站在陽台,學校各個角落一覽無遺:一個方方正正的院落橫陳樓下,前院是初中部,中間是老師辦公室,後院是高中部,旁邊多出一塊,是操場。


    一次楊帆去魯小彬家陽台透風,看見秦胖兒在刷飯盒。秦胖兒是楊帆的班主任,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教語文,兼班主任,姓秦,人又胖,所以學生們在課堂上叫她秦老師,底下都叫她“秦胖兒”。因為胖,騎自行車不穩,便蹬著一輛三輪車上下班,經常把學生作業和下班買的菜一起放在車鬥裏,又得了一個外號,叫秦三輪兒。有一次看門大爺病了,換了一個小夥子看,不認識秦胖兒,見她推著三輪車進來,以為她是給小賣部送貨的,堅決不讓進,秦胖兒解釋了半天,並從車鬥裏拿出學生作業為證,小夥子才讓她進去,上課都遲到了。


    楊帆叫魯小彬和馮坤過來看,秦胖兒正一手拿著城牆磚大的鋁製飯盒,一手伸進嘴裏,不知道是在剔牙,還是咂摸手指頭的剩餘味道,往辦公室方向走去。楊帆決定調戲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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