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用魯小彬家的電話撥通學校傳達室的電話,憋著氣,嗓子發出渾厚的聲音,說是秦胖兒的父親,幫忙找一下初一年級的秦老師。那時候電話還沒有普及,學校隻有兩部電話,一部在傳達室,另一部在校長辦公室。


    楊帆他們看到傳達室的老頭托一個正好路過的同學帶話,這個同學進了語文教研組,秦胖兒馬上出了辦公室,扭著屁股——盡管離得很遠,但楊帆他們還是能從她和身邊經過學生的對比中看出肥碩——一路小跑。


    楊帆看到秦胖兒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上來就叫:爸!


    楊帆在電話這邊悶著嗓子說,誰是你爸啊。


    秦胖兒說,哪位。


    楊帆說,你知道你犯了什麽錯誤嗎。


    秦胖兒說,你是誰。


    楊帆說,我是誰不重要,讓我們來討論一下你的錯誤。


    秦胖兒說,對不起,你找錯人了吧。


    楊帆說,沒錯,找的就是你,秦翠芬。


    秦胖兒說,我沒時間和你胡鬧。


    楊帆說,如果你認為這是胡鬧,那麽,後果自負。


    秦胖兒說,你到底是誰啊。


    楊帆說,我是正義。


    秦胖兒說,我不認識姓鄭的啊。


    楊帆說,不和你廢話了,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好好想想自己錯在哪了。說完掛了電話,看著秦胖兒放下話筒,撓撓腦袋,還朝天上望了望,嚇得楊帆等人趕緊蹲下。等他們重新探出頭的時候,發現秦胖兒還站在原地撓著腦袋。


    秦胖兒的這個姿勢讓楊帆很滿意,這正是楊帆回答不出秦胖兒問題時的姿勢,怪不得每次秦胖兒嘴邊都會掠過一絲笑意,原來這個可愛的姿勢令觀賞者如此愉悅,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很不錯。


    為了能看到這個姿勢,從此以後每天中午楊帆都要到魯小彬家給秦胖兒打電話。第二天,楊帆在電話裏自稱是秦胖兒的丈夫。第三天中午,楊帆又打了電話,傳達室的大爺問是誰,楊帆說是秦胖兒的弟弟……


    這項活動差不多持續了兩個星期,每次楊帆都能利用秦胖兒在課堂上不經意透露的家庭信息,直刺秦胖兒軟肋,讓她相信來電不是騷擾電話,但每次秦胖兒都正中下懷。


    第十一天中午,楊帆拿起電話的時候,突然沒有了興趣,他覺得該適可而止了,他和秦胖兒之間的矛盾不足以使他讓秦胖兒第十一次上當。


    楊帆望著正往廁所方向去的秦胖兒,對魯小彬和馮坤說,算了,饒了她了。


    馮坤說,今天上課的時候,我覺得秦胖兒瘦了,和秦胖兒這個名字有點不相符了。


    魯小彬說,昨天晚上我爸問我,這個月電話費怎麽這麽貴啊。


    但是,這天中午還是有一個電話打到了學校,號稱是秦老師的父親。看門大爺按秦胖兒吩咐的去做,對著電話裏說,秦老師讓我告訴你,孫子,你丫有完沒完。然後掛了電話。


    這次打電話的是秦老師貨真價實的父親,老頭行動不便,在家想吃爆肚,打算讓秦胖兒下班帶點回來,沒想到竟然得到這種待遇。老頭血壓本來就高,這麽一來就更上一層樓了,兩眼發黑,雙腿發飄,全身發虛,感覺自己危在旦夕,趕緊給小女兒打電話。小女兒火速趕到老頭家,給老頭叫來120,然後給秦胖兒打電話,說找他姐。看門大爺一聽,換女聲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秦老師說了,你捏著xx巴說話她也知道是你。然後又掛了電話。


    這件事情鬧得秦胖兒家裏雞犬不寧,老頭說秦胖兒是白眼狼,一盤爆肚,就把她的人性給檢驗出來了。小女兒說秦胖兒愧對於人民教師的稱號,連尊老愛幼孝敬父母都不懂。


    秦胖兒頂住家庭內部的巨大壓力,忍辱負重,在病床前陪伴老頭度過幾個不眠之夜。讓她感到欣慰的是,老頭的血壓及時得到控製,化險為夷,保住了性命。


    老頭出院後,秦胖兒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遞交了辭職報告。學校找來一個年輕的女老師出任班主任,和秦胖兒做了交接工作。秦胖兒與學生們作別,但沒有揮淚。


    新老師姓沈,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學生們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某某》,某某是寫和作者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不能是寵物,以達到了解學生家庭情況和檢驗學生觀察能力的目的。


    楊帆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他在文章中寫道:我很少能見到我的爸爸,因為他每天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和別的爸爸去打麻將不同,他是去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他是一名國家幹部,日理近萬機,心事重重,經常因為忙於抓生產促先進,而忽視了對我的思想教育工作,導致我小錯不斷,大錯不犯,沒能按合格的少先隊員的標準要求自己,但是,我不怨他,因為我知道,在國家和集體利益麵前,一切個人利益都微不足道,我的前途,沒有國家的前途重要,國家有了前途,我才能有前途,若國家沒前途,我也完蛋了。我深知不應該和國家搶我的爸爸,當出現矛盾的時候,我應該挺身而出,為國家的發展讓路。我為我有這樣的爸爸感到驕傲和自豪!


    作文交上去後,沈老師認真批閱,然後召開了家長會,讓自己和日後將朝夕相處的學生們的家長相互認識。


    讓沈老師感到意外的是,竟然看到熟人,楊帆他爸楊樹林——原來這個沈老師就是多年前楊帆的幼兒園老師小沈老師。小沈老師考上某大學的成人班,三年後畢業被分配到某中學任語文老師,因為帶班出色,遭受同行嫉妒、詆毀、使絆兒,經教育局調解,轉到楊帆所在學校。一晃八年了,沈老師也從當年的未婚少女,變成現在的離異婦女,無兒女。


    其實當沈老師知道班裏有個叫楊帆的學生的時候,便留意觀察他,絲毫沒有發現八年前的痕跡。後來又看了楊帆的作文,更加確信隻是同名同姓而已,此楊帆的爸爸是領導,在這個社會相對穩定的年代,彼楊帆的爸爸不會在八年裏搖身一變,完成從一名普通工人到日理萬機連兒子都無暇顧及的機關幹部的蛻變。而當那個八年前的楊樹林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天意。


    楊樹林見到沈老師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小沈老師,後來我去幼兒園找過你。


    沈老師說,我回去辦手續的時候聽園長說了。


    楊樹林說,小沈老師,這幾年可好。


    沈老師說,把小去了,別叫小沈了,都三十多了。


    楊樹林說,這幾年你進步了很多,我還是老樣子。


    沈老師說,你這樣挺好的。


    讓沈老師費解的是,楊帆為何要在作文中將楊樹林描繪成那個樣子。楊帆的解釋是,秦胖兒說過,文章是虛構的藝術,要發揮想像力。沈老師說,發揮想像力不等於瞎寫,要有生活根據,不能無中生有,有了真情實感,才能發現與眾不同之處,才能寫好文章。楊帆說,我爸每天上班下班吃飯喝水拉屎睡覺,和別人沒什麽不一樣,要說與眾不同,可能就是早晚都要大便,比常人多一次。沈老師想了想說,現在先不要著急,不一定一上來就寫得與眾不同,這需要一個過程,你可以先從客觀記錄開始,把你認為父親生活中有意義的事情寫下來。


    楊帆重寫了一篇,交給沈老師,沈老師說,雖然內容有待推敲,但至少比上一篇好。楊帆寫的是:


    我的爸爸是個工人,每天都要幹活,所以他的手比魯小彬爸爸的手粗糙,因為他爸爸是廠長,每天坐辦公室,不用幹活。正因為如此,我爸爸比他爸爸勁大,我們家換煤氣,我爸爸一個人就夠了,而魯小彬家,他爸每次換煤氣的時候都要叫上他,害得他連《聖鬥士星矢》都看不上,經常第二天跑來問我,昨天演到哪了。我爸爸有時候喝點酒,喝的是二鍋頭,自己從副食店買的,喝完酒不打人。我聽魯小彬說,他爸爸也喝酒,喝的是瀘州老窖,別人送的,有時候喝完酒還要打他或他媽媽,他媽媽就帶著他去他姥姥家,所以,每次魯小彬去他姥姥家的時候,他姥姥就問他,是不是你爸又喝酒了。由此可見,我的爸爸比他爸爸溫柔,他的爸爸比我爸爸暴力,我比魯小彬幸福。


    家裏的牆上畫了楊帆的身高記錄,每劃一道,就在旁邊寫的日期,近期那個記錄差不多每星期都在往上長。楊帆的飯量,也創了曆史新高,最多一頓飯吃了十一個包子,一個一兩多,還喝了三碗粥,吃完告訴楊樹林:下回粥熬稠點。楊樹林覺得現在的楊帆正驗證了那句話: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每次吃飯的時候,楊樹林都會對楊帆說完一句話後拭目以待:再給你撥點兒?


    無論早上吃多少,楊帆到課間操的時候都會餓,後來一件事情解決了他的肚子問題。學校蓋了個鍋爐房,可以給師生熱飯,每天課間操的時候,每班派出兩名同學,把班裏需要熱飯同學的飯盒抬到那裏,然後中午下了課後再把熱過的飯盒抬回教室。


    因為送飯盒可以逃避課間操,楊帆和馮坤便積極踴躍地承擔起為全班同學熱飯的工作。全班五十個同學,近一半人在學校吃飯,二十多個飯盒被楊帆和馮坤裝在用來裝籃球的網兜裏,倆人找了一根木棍,抬著送去鍋爐房。


    有一次正裝飯盒的時候,一個飯盒蓋開了,肉和菜灑了一講台。當時楊帆有點餓,盡管眼前的食物談不上色香味,但還是讓他怦然心動。楊帆問馮坤,你餓嗎,吃片肉?


    馮坤掃了一眼講台上的五花肉,咽了一下口水,說,不好吧這樣,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楊帆看著白裏透紅的五花肉說,難道真這樣眼睜睜地餓著,對不起肚子。


    馮坤說,如果對得起肚子就對不起同學了。


    楊帆看了一眼飯盒,上麵貼著一個女生的名字,想了想說,我覺得不吃才對不起她呢,一個女生,吃這麽多肥肉,人就毀了。


    馮坤琢磨了一下,又看了看桌上的肉,還聽到自己肚子叫喚了一聲,說,那好吧,就吃一片兒,多了她該看出來了。


    於是楊帆捏起桌上的肉,剛要往嘴裏放,被馮坤攔住。


    馮坤說,你別都吃了啊,我說的是咱倆吃一片兒。說著從楊帆手裏撕掉半片兒,放進自己嘴裏。


    兩人吃完後的一致結論是:淡了點兒。


    這片兒肉,不但沒有填補楊帆和馮坤肚子的空虛,反而使得他倆的肚子愈發空虛。楊帆覺得,必須再找點兒什麽塞進肚子,否則什麽都幹不下去,心都慌了。於是他和馮坤又打開一個女生的飯盒,裝的是餃子,一人捏了一個。馮坤咬了一口,發現是韭菜餡的,便給了楊帆:我不吃韭菜。


    吃完餃子,廣播體操已經做到跳躍運動,馬上就該整理運動了,整理運動一完,聽體育老師廢話幾句,學生們就下操了。楊帆和馮坤趕緊收拾了飯盒,抬去鍋爐房。


    這次偷嘴,讓楊帆和馮坤嚐到了甜頭,不僅滿足了嘴,還從偷中體會到樂趣。原來賊不僅僅是衝著結果去的,過程也充滿了快感。從此二人一發不可收拾,每當同學們在操場上踢腿伸胳膊的時候,他倆便將二十多個飯盒逐一過目,有選擇地品嚐——如果都吃,會撐著。


    半個月後,楊帆和馮坤對誰的家長手藝好,誰家經常做什麽了如指掌。隻是偷吃並沒有意思,有時候兩人會做個遊戲,一個人閉眼吃一口菜,猜是從誰的飯盒裏拿出來的。起初他們經常把幾個人搞混,但後來隨著吃的次數的增加,還是發現了不一樣:醬油擱的多少不同。


    時間長了,楊帆覺得,打開一個個飯盒,呈現在眼前的不僅僅是一盒盒飯菜,而是一個個家庭。


    吃百家飯,破萬卷書,行萬裏路。楊帆覺得他已經實現了最前麵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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