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在腳那頭的劉晉藏問我:“明天,老頭會打出一把好刀來嗎?”我說:“誰知道。”他說:“你不要不舒服,要是等到一把好刀,我就把以前的收藏全部都轉送給你。”我沒有說話。


    他又說:“反正我把女朋友都拜托給你了。”這句話並不需要回答,我聽著呼呼刮過屋頂的山風,想明天出世的刀子會給我們帶來什麽。他又開口了,問:“你說老實話,韓月有沒有偶爾想我一下。”我咬著牙說:“要是那把刀子已經在了的話,我就馬上殺了你。”劉晉藏說:“想殺人,這屋裏有柴刀。城裏砍人是西瓜刀,鄉下砍人用柴刀就可以了。用好刀殺人是浪漫的古代。現在,好刀就是收藏,就是一筆好價錢。”“那你也給了別人一筆好價錢?”“我是窮人,窮得丁當響。”“那你靠什麽得到那些刀。”“靠人家把我當成朋友。”我不禁感到夜半的寒氣直鑽到背心裏了。這家夥好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說:“我們倆可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這一來,弄得我不知說什麽好了,隻好說:“睡吧,明天還要打刀。”早晨,村裏人家房前屋後的果樹上大滴大滴的露珠被太陽照得熠熠閃光,清脆的鳥鳴悠長明亮。一隻獵狗渾身被露水濕透,嘴裏叼著一隻毛色鮮豔的錦雞出獵歸來了。我的朋友看見了,馬上就想動手去搶。我堅決把他攔住了,告訴他,在這個村子裏,早上看見滿載而歸的獵人或獵狗,可以認為是好運氣的開始。


    他戀戀不舍地看著獵狗跑遠,看著錦雞身上五顏六色的光芒,嘀咕道:“但願如此吧。”今天,鐵匠刮了胡子,一張臉顯得精神多了,紅紅的眼睛裏有種格外灼人的光亮。


    劉晉藏一步就跨到了風箱跟前,開頭幾下,他拉得不是很好,但很快就很順暢,鐵匠出去走了一圈,回來,夾起一塊鐵準備投進爐裏,歎口氣:“看來,我這輩子真不會有兒子了。”我心軟了,說:“再等等吧,說不定,一下就從大路轉彎的地方冒出一個人來。”鐵匠再一次走出門去,望了望大路,很快就回來了。他堅決地把鐵塊投進爐子。豔紅的火星飛濺,在空中劈劈啪啪爆響。劉晉藏起勁地拉動風箱,爐火呼呼上躥,發出了旗幟招展時那種聲響。眼前的景象不能說是奇異,但確實不大尋常。


    鐵匠說:“難道不是你跟你朋友的要求嗎?”劉晉藏對鐵匠說:“別理他,他有時像個女人,總愛莫名其妙地擔心什麽。”鐵匠接下來的舉動使我十分吃驚,他對劉晉藏眨眨眼,說:“可能是因為他有個當喇嘛的舅舅吧。”於是,兩個人像中了邪一樣,放肆地大笑。當他們兩個舉起錘子,開始把一塊來曆奇異的頑鐵變成一把刀時,我走了出去,遠遠地望著村外靜靜的潭水。我從平靜的潭水中看見紅色懸崖,看見喇嘛舅舅從懸崖上失去了腦袋的黑龍身上下來。我望了一陣,不知道自己,鐵匠,劉晉藏,還有舅舅,我們哪一個的生存方式更為真實,更接近這個世界本來的麵目。更可笑的是,我們這些如此不同的人,怎麽會攪在一起。


    回到鐵匠鋪,那塊鐵還沒有現出刀子的模樣。


    舅舅正從山上下來,那條黑龍一死,專門用來鎮壓的廟子就沒有什麽意義了,他一直想離開這座小廟,隻是一種責任感使他留下,現在,黑龍已死,他的這個心願終於可以實現了。


    舅舅來到鐵匠鋪,圍著爐子繞了幾個圈子,爐子裏鐵正在火中變紅變軟。鐵匠問他看出點名堂沒有。舅舅說:“我們村的鐵匠還沒有做出過什麽使人驚奇的物件。”紅紅的鐵再次放上鐵砧鍛打,慢慢變出一把刀的形狀,慢慢失去緋紅的顏色,鐵匠帶著挑釁的神情用錘子敲出一長串很有節奏的聲音。


    喇嘛舅舅沒有說什麽,笑了笑,走開了。


    舅舅再次出現時,已經牽上了他的毛驢,驢背上馱著他從廟裏帶下來的一點東西:無非是幾卷經書,幾件黃銅和白銀製成的法器。他隻是從這裏路過,但鐵匠把他叫住了:“喇嘛不說點什麽嗎?”舅舅把韁繩挽在鞍橋上,對毛驢說:“先走著吧,我會趕上來。”毛驢便搖晃著脖子上的響鈴,悠悠然往前去了。舅舅走進門來,喝了一大瓢水,指指紅色懸崖頂上,說,原先,那裏有一對金色的羊子時,人們是一種生活,後來,羊子走了,黑龍顯身,人們又過上了一種生活。現在,龍被削去了腦袋奪走了魂魄,就什麽都沒有了,又是一種生活開始了。


    本來,鐵匠是想和喇嘛開開玩笑,不想喇嘛正正經經一大通話,把他給鎮住了。而在過去,兩個人見麵,總是要開開玩笑的。舅舅說:“要下雨了,我要趕路了。”說完,便追趕毛驢去了。


    我們停下手裏的活,聽著丁丁冬冬的銅鈴聲慢慢響到穀口,又慢慢地消失。鐵匠這才問:“這老東西說又是一種生活,一種什麽樣的生活?”劉晉藏說:“就是什麽都不信的生活。”鐵匠反駁劉晉藏,卻又不太自信:“人總要信點什麽吧?不然怎麽活?”劉晉藏給了他個不屑於回答的笑容。


    不知怎麽,我心裏突然湧起了怒火,沒好氣地對鐵匠說:“你有什麽生活?指望兒子來找你嗎?可你也知道他永遠不會來。要是今天打了一把壞刀,你還可以等打出一把好刀,要是今天就打出好刀,就什麽都指望不上了。”鐵匠把鐵錘甩得飛快,火紅的鐵屑像他的怒氣一樣四處飛濺。他說:“讓我什麽都不指望了吧,我今天就要打出好刀。”劉晉藏趁熱打鐵,催鐵匠趕快。


    鐵匠錘頭一歪,一串豔紅的鐵屑飛進了劉晉藏的左眼。他慘叫一聲,這才用手把眼睛捂住了,直挺挺倒在地上。


    鐵匠冷冷地說:“眼睛傷了,又不是腿。”劉晉藏並沒有因為這句話站起來。


    翻開他的眼皮,一小塊薄薄的灰色鐵皮赫然在目,鐵匠伸出舌頭,把鐵屑舔了出來。清涼的淚水從劉晉藏眼中潸然而下。鐵匠說:“這會兒,就是哭了也沒有人知道,好好哭一場吧。”劉晉藏罵:“我日你娘。”鐵匠還是說:“你這個人,肯定還是有傷心事的,想哭,就好好哭一場吧。這樣,心裏暢快了,還能保住眼睛。”我們沒有再去管那把不知能不能出世的刀子,一隻實實在在的眼睛總比一把可能出現的好刀重要。


    劉晉藏躺在鐵匠家的門廊上,淚水長流不止。我也為朋友的眼睛擔心,便把他的手緊緊握住。劉晉藏笑了,說:“你恨我,但你又是我真正的朋友。”鐵匠找來個正在哺乳的年輕女人。劉晉藏把好眼睛也閉上,說:“希望是個大xx子女人,我喜歡大xx子女人。”鐵匠附耳對他說:“是村裏最漂亮的女人。”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劉晉藏都躺在那裏,沒有動窩,女人來了兩三次,掏出碩大的rx房把奶汁擠進劉晉藏的眼睛。太陽下山時,劉晉藏坐起來,說:“眼睛裏已經很清涼了,看來瞎不了。”鐵匠用一片清涼的大黃葉子把劉晉藏受傷的眼睛遮起來,那隻好眼睛便閃爍著格外逼人的光芒。鐵匠被那刀鋒一樣的光芒逼得把頭轉向蒼茫的遠山,幽幽地說:“看來,你真想得到一把好刀。”劉晉藏的回答是:“眼睛也傷了,要是連刀子都得不到,就什麽都沒有得到。”這個讓我暗暗羨慕嫉妒的家夥,聲音裏的絕望能使別人心頭也產生痛楚。


    起風了。


    村前的潭水卷起了波浪,不高,卻很有力量地拍擊著紅色懸崖,發出深遠的聲響。這聲音是從過去,也是從未來傳來的,隻是我們聽不出其中的意思罷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類能夠聽懂這些聲音的時代早就逝去了。現在,我們連自己內心的聲音也聽不清楚。


    我問鐵匠為什麽故意讓鐵屑濺進劉晉藏的眼睛。


    鐵匠的回答很有意思。


    他說,因為這個人內心的欲望太強烈了,而不懂世上沒有什麽東西能隨便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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