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太陽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發出幹燥木頭淡淡的香氣。


    鐵匠已經走了。廚房裏有做好的吃食:兩隻熱乎乎的麥麵饃,一小罐蜂蜜,一大壺奶茶,還有幾塊風幹的牛肉。我想,平常鐵匠的早餐絕對不會如此豐富。那女人又來了。我告訴她,眼睛需要奶水的人還在床上。她紅了紅臉,進去了。


    走出屋子時,心口還在隱隱作痛。劉晉藏也跟來了,我們什麽都沒說。鐵匠鋪裏一下就充滿了非常嚴肅的氣氛。鐵塊投進了爐膛,立即被旗幟般振動的火苗包圍了,石槽裏用來淬火的水被窗口投射進來的陽光染成了金色。盯著堅硬的黑色鐵塊在爐火中變紅變軟,心裏的塊壘似乎隨之而融化了。


    錘聲響起,太陽特別明亮,天空格外湛藍。


    錘聲再次響起,太陽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藍。


    第一遍錘聲響起時,鐵匠手下已經初步出現了一把刀子的模樣。村子出奇地安靜,紅色懸崖倒映在平靜的潭水裏,而天空中開始聚集滿蓄著雨水與雷電的烏雲。刀子終於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後一次被投進爐火中,燒紅了,淬了火,打磨出來,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卻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就在這個時候,烏雲飄到了村子上空,帶來了猛烈的旋風。鐵匠鋪頂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風中像羽毛一樣飛揚。村裏,男人們用火槍,用土炮向烏雲射擊,使雨水早點落下來,而不至於變成碩大的冰雹,毀掉果園與莊稼。烏雲也以閃電和雷聲作為回應,然後,大雨傾盆而下。爐子裏的刀燒紅了。一個炸雷就在頭頂爆響。鐵匠手一抖,通紅的刀子就整個落在淬火的水裏了。屋子裏升騰起濃濃的水霧,我們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風依然在頭頂旋轉,揭去頭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烏雲帶著粗大的雨腳向西移動,從雲縫裏,又可以看到一點陽光了。刀子再一次燒紅出爐時,烏雲已經帶著雨水走遠了,雷聲在遠處的山間滾動著,越來越遠。紅色懸崖和潭水之間,拱起了一彎豔麗的彩虹。就在刀子一點點嗞嗞地伸進水裏淬火時,彩虹也越發豔麗,好像都飛到我們眼前來了。我看見鐵匠止不住渾身顫抖。他嘴裏不住地說:“快,快點。”手上卻一點不敢加快。刀身終於全部浸進水裏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閃著藍幽幽的顏色。那是在雲縫之中蜿蜒的閃電的顏色。鐵匠衝出鐵匠鋪,跪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衝著彩虹舉起了剛剛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們眼前,幽藍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麗的彩虹。


    鐵匠跪了很久,最後,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卻沒有消退。虹彩帶著金屬的光芒,像是從刀身裏滲出來的。


    鐵匠站起來,又冬一聲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燦爛無比,鐵匠卻說不出話來了。


    鐵匠中風了。這是造就一把寶刀的代價。從此,這個失語的鐵匠就享有永遠的盛名了。


    劉晉藏守著倒下的鐵匠,我回了一趟城,請有點醫術的舅舅回來給他治病。我回家時,韓月還沒有上班。她還是十分平靜的樣子,沒有追問我這幾天去了什麽地方。過去,我為此感到一個男人的幸福,現在,我想這是因為她並不真心愛我的緣故,於是,我又感到了一個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訴她需要一個存折。她給了我一個,也沒有問我要幹什麽。我在銀行取了現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車後座上大呼小叫。這樣的速度在他看來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語與草藥使鐵匠從床上起來,卻無法叫他再開口說話。而且,他的半邊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樣子比醉了酒還要難看。鐵匠起了床便直奔他簡陋的鋪子。那場風暴,揭光了鋪子上的木瓦。後來的兩場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滿了。鐵砧,錘子,都變得鏽跡斑斑。爐子被雨水淋垮了。紅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長長的一線,直到人來人往的路邊。風箱被雨水泡脹,開裂了,幾朵蘑菇,從木板縫裏冒出來,撐開了色彩豔麗的大傘。


    鐵匠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們還在裏麵鍛打一把寶刀呢。


    劉晉藏采下那些菌子,說要好好燒一個湯喝。


    鐵匠從積水裏撈出幾樣簡單的工具。


    那把刀,最後是在鐵匠的門廊上完成的。他用銼刀細細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鑲上一顆紅寶石和七顆綠珊瑚石。鐵匠臉上神采飛揚,他一揚手,刀便尖嘯一聲,像道閃電從我們麵前劃過,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麵閃爍著別樣的光芒。


    劉晉藏想把刀取下來,鐵匠伸手沒有攔住他。結果,刀剛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劃傷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這裏不會有人跟你爭這把刀,這樣的刀,不是那個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傷。再說,你總要給他配上一個漂亮的刀鞘吧。”劉晉藏這才想起從舅舅那裏得來的刀鞘,刀和鞘居然嚴絲合縫,天造地設一般。


    舅舅說:“年輕人,你配不上這把刀子。”劉晉藏說:“我出現在這個村子裏,刀才出現,怎麽說我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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