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上的日子十分悠閑。


    這麽些年來,我一直住在同一個房間。每天早上醒來,看見的都是同一個天花板,就是不睜開眼睛看,上麵的每一條木紋都清晰地映現在眼前。窗外,大地上永遠是那幾道起伏的線條。上千個日出,上千個日落,每天,我都在同一個窗口射進的亮光裏醒來,那兩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再也不來打攪我了。


    我記不清這事發生在兩年還是三年前。


    那天早晨,塔挪一隻手支在枕頭上,用探究的目光望著我。看見我醒來,她更低地俯下身子,把探究的目光對著我的眼睛。她的乳峰蹭在我臉上,女人的濃烈氣息撲鼻而來。她還在望我的眼睛,好像能從那裏望見我身體內部。而我隻感到她肉體散發的氣息。她跟我在一個床上睡了這麽多年,我還從來沒有意識到在清晨,當晨光透過窗子落在床上時,她的身上會有如此動人的氣息。她的身子上不用香料味道也很好聞。平常,她用很多香料,我還以為她身上也像別的女人,臭烘烘的。


    塔娜身上的氣味使人頭昏腦脹,我像突然給人卡住了脖子似地喘起了粗氣。塔娜笑了,她的臉上浮起了紅雲,一隻手蛇一樣從我胸口上滑下去,滑過肚子,握住了我堅挺而灼熱的小弟弟。我想,小弟弟把她手燙了,她打了個抖,說:"嗬!"跟著,她的身子也變得滾燙了。塔娜是個很好的騎手。上馬一樣輕捷地翻到我身上。她像騎在馬上飛奔一樣起伏著身子。帶著我一直奔向遙遠的天邊。


    我不知道眼前掠過了些什麽,是些實在的景物還是隻是些彩色的泡泡。我聽見自己發出了一匹烈馬的聲音。


    騎手也在馬背上大叫。


    最後,騎手和馬都跌倒了。汗水把我們沾在一起,後來,汗水幹了。幾隻蜜蜂從外麵撞擊著窗玻璃,叮叮作響。


    塔挪把嘴唇貼在我臉上說:"我們都忘了你的問題了。"


    我說:"我知道我在哪裏,我也知道自己是誰。"


    塔娜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臉和rx房在早晨閃著動人的光芒。她大聲問:"知道自己是誰?"


    我從床上跳下來,站在地樓上,大聲回答了。"你在哪裏?"


    "在等著當土司的地方!"


    塔娜頂著被子從床上跳下來,兩個人赤條條地在地毯上抱著又躺了半天。就是這天早上,她保證再不吃不懷孩子的藥了。我問她,要是我真是傻子怎麽辦。我是真心問的。她說:"不怕,天下沒有等著當兩個土司的傻子。"


    我向來把身邊的人看得比自己聰明,更不要說美麗的塔娜了。如果聰明是對一個人最高的肯定,我可以毫不猶豫宣布她為天下最聰明的人。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並不是時間緩慢流淌時,一對夫妻一次特別美好的性事。雖然我鼻子裏又滿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氣息,但我還是要說,雖然要我立即從要說的事情本身說起是困難的。打個比方吧,我在湖邊看過天鵝起飛,它們的目的是飛起來,飛到高高的天上,卻要先拖著笨重得叫人擔心的身子在水上拚命拍打翅膀,拚命用腳掌劃著水奔跑,最後,才能飛上天空。


    我要說的是,有十天,我開始注意到這片土地上時間流逝得多麽緩慢。


    我願意和人討論我注意到的問題,也許是由於我不容易注意到什麽問題才產生這樣的欲望。書記宮和黃師爺,還有跛子管家都是討論問題的好對手。書記官則要更勝一籌。也就是這時,時間開始加速了。討論的結果,我比較同意書記官的看法。他認為時間加快,並不是太陽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要是用日出日落來衡定時間的話,它永遠是不變的。而用事情來衡量,時間的速度就不一樣了。書記官說,事情發生得越多,時間就過得越快。時間一加快,叫人像是騎在快馬背上,有些頭暈目眩。我是從麥其家種鴉片那年開始懂事的,已經習慣於超越常規地不斷發生些離奇的事情。哥哥死後這些年,我除了在邊界上收稅,設立銀號之外,土司們的土地上可以說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經過種植鴉片的瘋狂和曆史上時間最長、範圍最廣的饑荒後,這片土地在長久的緊張後,又像產後的婦人一樣鬆弛下來,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土司們好像冬眠的熊,躲在各自的官寨裏,再也不出來拋頭露麵了。


    可是在邊界上,那麽多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土司前來看我。想來,這裏有很多東西值得他們學習,但他們害怕,因為學著麥其土司種鴉片吃了大虧,度過饑荒以後,他們都躲著,再不肯來和我們會麵了。


    但這沒有什麽了不起,手下人向我指出一個光明的前途:總有一天,我會同時成為麥其土司和茸貢土司。他們說,是我自己用智慧把茸貢土司唯一的女兒娶到了手上,我的運氣又使殺手殺死了哥哥。最使我高興的是,叔叔常常給我來信。而我總是通過銀號,給他寄去一張又一張銀票。


    叔叔給我寄來過兩張照片。


    一張是和已故的班禪大師在一起。一張是收到我第一張銀票時寄來的,他和一些白色漢人的將軍在一起。他們站在一大片不長草的平地上,背後停著一些很大的東西。黃師爺告訴我說,那就是飛機,鐵鳥,可以從天上向著人們的頭頂開槍打炮。我問黃師爺十萬銀票可以買多少飛機。黃師爺說,一隻翅膀吧。我立即叫他又匯了十萬,我喜歡在中國的天上有我兩隻鐵翅膀。叔叔在信裏說,中國的皇帝曾是我們的皇帝,現在,中國的政府也是我們的政府。黃師爺說,等打勝了這一仗,這個國家又要變得強大了。


    我問他有沒有什麽辦法叫叔叔也看到我。


    他說,買一台照相機不就行了嗎?在等待照相機的日子,我覺得時間過得更慢了。一個白天比三個白天還長。照相機終於來了。黃師爺還弄來了一個照相師傅。這一來,日子就過得快了。我們在各種地方,各種時候,照了很多相片。大家都為此發狂。照相師傅不想在這裏久呆,我叫爾依跟著他學習手藝。在我喜歡的下人裏,行刑人是唯一的手藝人,他不學習照相,誰又學習照相呢?書記官也對我提出了這個要求,但我沒有同意。他說,這也是曆史。我不同意。那不過是一門手藝,用不著動他拿筆的手。


    說一件好笑的事吧。


    有一天,爾依怪叫著從照相師傅的黑屋子裏跑出來,一張臉給恐懼扭歪了。


    索郎澤郎問,是不是師傅要他的熱屁股。照相師傅從來不打女人的主意,所以,有人說,他可能是個喜歡男人的家夥。爾依不知為什麽,總惹喜歡男人的男人喜歡。遇到這種人,就是女人遇到不願意的男人也不會叫出他那樣使人難受的聲音。但這天,他並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從屋子裏衝出來,說:"鬼,鬼,從師傅泡在水裏的紙上出來了。"


    黃師爺大笑,說,那不是鬼,是照在底片上的人顯影了。後來,我去看了一次照相師傅給照片顯影。人影從紙上,從手電光下慢慢顯現出來時,我隻能說有點怪,而不能說有多麽嚇人。但我將來的行刑人卻給嚇得屁滾尿流。有人笑他是個膽小鬼。但他動手行刑時,可從來沒有含糊過。後來,爾依學到了手藝,照相師傅離開了。爾依進暗房時,也要叫一個人進去作伴。自從有了照相機,我們的日子就快起來了。我把第一張照片寄給了在重慶的叔叔。我不知道這一年是哪一年,反正是在一個比往年都熱的夏天。叔叔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要我等到秋季,天氣涼一些時,到他那裏去一趟。黃師爺說,抗戰就要勝利了,國家將變得統一,強大。在沒有皇帝的好幾十年裏,我們這些土司無所歸依,這種情形很快就要結束了。管家說,你叔叔要你認識些大官。打仗才叫這些人來到離我們最近的地方,招完仗,他們又要離開,那時,再要見這些人,就要走長路了。書記官說,這兩個人的意思合起來,正是我叔叔的意思。等待秋天來臨的日子裏,時間又過得慢起來了。


    塔娜對於照相的熱情不減,因為照相,又熱心和裁縫打交道,很少來煩我了。


    人們說,少爺又到犯傻的時候了,他們隻見我呆呆地望著天邊,而不知道我是想要第一個看到秋天來到,看見最初的霜,怎樣使樹披上金燦燦的衣裝。那時,我就要上路了。


    麥其土司派人送來一封信。從我離開官寨後,我們就沒有通過音信。麥其土司的信很短,他問我在邊界上幹些什麽。我回了一封信,大家都認為沒有必要提將去重慶和叔叔見麵的事,隻告訴他照相的事就夠了。他的信很短,我也沒有必要回他一封更長的。麥其土司的信很快又來了。信裏說,我的母親想念我。信裏還說,有那麽新鮮的東西,土司的兒子為什麽沒有想到叫土司也享受一下。塔娜說,去他媽的。大家都知道她是個任性的女人。但我不會像她那樣。我知道信還沒有念完,叫人接著往下念。土司在信裏說了好多沒什麽意思的囉嗦話。最後,他問,能不能回官寨來,給太太照照相,"順便",信裏是這樣寫的:"順便,我們可以討論一下關於將來的事情,我感到我真的老了。"


    他已經感到過一次自己的老,後來,又恢複了活力。


    所以,我決定不回去,隻派爾依帶著照相機去了一趟。


    爾依給他們照了幾天相,離開時,土司又對他說自己老了,沒有力氣和智慧了。爾依這才說:"老爺,少爺叫我問,要是他死了,你會不會再年輕一次。"


    不多久,爾依又帶著照相機和羞怯的神情回來了。


    他帶來了一封土司充滿怨恨之情的信。信裏說,要是我這次回去了,他就會跟我討論麥其土司的將來,但是我自已沒有回去,是我不關心麥其家族的未來,而不是他。就在這一天,我還接到了另一封信,不是叔叔寫的,而是一個漢人將軍寫的。


    信裏說,我的叔叔,一個偉大的藏族愛國人士,坐一條船到什麽地方去,給日本飛機炸到江裏,失蹤了。


    我想,漢人跟我們還是很相像的。比如,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說出來,不好聽,而且叫人難受,就換一個說法,一個好聽的說法,一個可以不太觸動神經的說法。他們不說我的叔叔給炸死了,死了,還連屍體都找不到了,而隻是用輕輕巧巧的兩個字:失蹤。


    可能正是因為這兩個字的緣故,我沒有感到多麽痛苦,我對下人們說:"他把自己水葬了。"


    "少爺節哀吧。"


    "我們不用去重慶了。"


    "我們不知道叔叔叫我們去見誰。"


    "寫信的將軍也沒有邀請我們。"


    "我不想再出銀子給他們買飛機了。"


    又過了些日子,日本人就投降了。


    聽說,個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條船上去承認自己失敗的。再後來,紅色漢人和白色漢人又打起來。黃師爺的臉更黃了,他開始咳嗽,不時,還咳出些血絲來,他說這不是病,而是因為愛這個國家。我不知道他這種說法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失去了叔叔的悲傷。有時,我望著他的照片,眼睛裏一熱,淚水便啪噠啪噠流出來,我叫一聲:"叔叔啊!"連腸子都發燙了。他不答應我,隻是呆在照片上,對我露出有很多錢的人的那種笑容。他還沒有來得及回印度。本來,他說,回到印度後,他要修改遺書,讓我繼承他存在加爾各答英國銀行裏的全部寶石。有一兩次,塔娜都說她夢見了那些寶石。但現在不行了,那個英國窮男爵的夫人將根據沒有修改的遺囑得到它們了。我的妻子因此深恨沒有早一點動身去重慶。我們沒有早點去漢人地方見叔叔,是怕那裏的熱天。麥其家有一個祖先去過南京,結果給活活熱死在路上了。所以,凡是到漢地見皇帝的土司都是秋天出發,春天回來,躲過漢人地方要命的夏天。好了,我不想說這些事情了。我隻想說,叔叔死後,時間又變快了。一件事情來了,另一件事情又跟著來了。時間,事情,它們越來越快,好像再也不會慢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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