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康懷孕的日子我正潛心於一樣重要事件,我開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個不期而然的宴會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這是一個晴天霹靂。對我個人,對我的家族,這都是一個晴天霹靂。奶奶的消息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機。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係社會,奶奶永遠是最重要最基礎的一環。但父親從沒有對我提起過奶奶。由於奶奶這一祖係形象的空缺,父親顯然經不起推敲。用我們家鄉的一句格言來概括,好像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是一位年邁的遠房親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兩洋河大曲。這種烈性汁液使他變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地說,你有個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還活著,在上海。遠房親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是我們陸家的人,你是個東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會太拿他當回事。第二天中午,年邁的遠房親戚帶了一家老小到我家裏來謝罪。他用巴掌摑扇自己的麵頰,大罵自己老糊塗,大罵自己滿嘴胡話。而父親在整個過程中一言不發。父親坐在椅子裏,神色相當古怪。父親最後說,三叔,我也沒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靜了下來,都望著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酒話恰恰是曆史的真麵目。曆史在酒瓶裏,和酒一樣寂寞。曆史無限殘酷地從酒瓶裏跳出來,帶著泡沫與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實史書的誕生過程往往又是一部史書。這成了我們曆史的特色。我們在接受每一部曆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準備,會有下一個麵目全非讓我們去麵對。"三叔"聽了父親的話便安靜下來。兩隻肩頭垂下去,一臉沮喪,如一隻落水狗。這往往也是道出曆史真相的人最常見的格局。"三叔"緩緩退出我家門檻,自語說,我老糊塗了,我老糊塗了。


    空曠的堂屋隻剩下我與我的父親。我們對視了。這種對視有一種災難性質。父親與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範疇,發出羊皮與宣紙的撕裂聲。巨大的孤寂在我們的對視中翻湧,拉開廣袤平川,裂開了參差無垠的罅隙。刹那間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種生命種姓被另一種文化所宣判的死亡。這樣的發現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親故作的鎮靜出現了顫抖。他的整個身軀在那裏無助地搖晃。後來他走到房間裏去,在沒有光的角落打開許多鎖。他用多種秘密的鑰匙把我引向曆史深處。父親最終拿出一個紅綢包。紅綢包退了色,如被陽光烤幹的血汙,發出不勻和血光。父親解開紅綢,露出一張相片,是發黃的黑白相片。一個新文化舊式少女,齊耳短發,對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像裏"五四"女青年的標準形象。


    是奶奶?我說。


    是奶奶。父親說。


    在哪兒?


    她死了。


    她活著,在上海。


    她死了,父親大聲吼叫,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我和父親再一次對視。父親的眼睛頃刻間貯滿淚水。父親的淚光裏有一種肅殺的警告與柔弱的祈求。我緘口了,如父親所祈盼的那樣。在這個漫長的沉默過程裏,我的心裂開了一條縫隙,裏麵憑空橫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見冰麵上的反光和冰塊與冰塊的撞擊聲。我聽見父親說,不要再提這件事。父親說完這句話似乎平靜了許多,偉大領袖那樣向我指出:隻有兩種人熱衷於回顧曆史,要麽是傻子,要麽別有用心。


    林康在這樣的背景下懷孕讓我無法承受。在她的麵前我盡量不露痕跡,卻越發心事沉重。對著林康的身子發愣成了我的傷心時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鎖。生命沒有那麽大度,它絕對不是一個世界性、全球性的話題。種族是生命的本質屬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質屬性。種族與文化的錯位是我們承受不起的災難。


    林康懷孕之前正和她的老板打得火熱。她到底辭去了出版社的公職,到亞太期貨公司參與世界貿易去了。她守著一部粉色電話,坐在電子終端麵前,對抽象的蠶絲、紅豆、小麥、石油實施買空賣空。她先做日盤,在老板的建議下她改做了美盤。也就是說,為了適應中美兩國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點三十趕到她的交易大廳。這對已婚女人來說無論如何是不同尋常的。她和我說起過她們的香港老板。她的老板是個混血兒,支那血統與威爾士血統各占二分之一,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普通話。這一點和林康極為相似,她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和英語。林康說起她的老板嗓音都變了,像她十九歲那年。事情到這裏當然很不妙。後來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板了。身上的香水氣味卻日益複雜。她什麽都不說,我什麽都不知道。她也認定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我什麽都明白。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極大的可疑性質。不過我很快沉住氣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如果和我一個熊樣,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爾士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統的小雜種,林康自己會料理自己。她受過高等教育,這種自尊和良知她應當有。我隻能生一個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幸的事立即發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卻開始了家族血源的艱苦尋根。我的內心進行了一次極大逆轉,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懷上一位英國小紳士。我會愛他。他的生命之源畢竟沒有屈辱。


    康,你懷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終於問道。


    呆樣子。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不是你的是誰的?呆樣子。


    你他媽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罵。


    你知道什麽了?


    你說,孩子是誰的?


    是你的。


    是我的?我他媽才操了你幾次?


    林康不吱聲了。她陌生地望著我,臉上紅得厲害。她終於掉過臉去,我知道她不習慣我這樣說話。下作,林康輕聲說。我走上去叉住她的頭發,我想我的內心徹底亂套了。你說,是誰的?


    你的。


    你和他睡過,我他媽什麽都知道!


    我和他睡過,但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那個狗雜種的!


    是你的。他答應我用康樂套的。


    我給了她一個嘴巴。


    我知道對不起你。


    你給我做掉。


    孩子絕對是你的,我向你發誓,康樂套是我親手買的,日本貨,絕對可靠。


    我又給了她一個嘴巴——你給我做掉。


    我不做,林康捂著臉突然加大了嗓門,要離要散隨你的便,我不做,你這狗雜種,你休想!我就要生,讓你看看是什麽狗日的種!那段騷亂的日子我專程趕到上海。我的掌心握著那張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圖。我在吳儂軟語裏走過無數街巷裏弄。我一次又一次攤開地圖。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這張地圖裏麵。打開地圖我就熱淚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無一物地浩瀚,沒有物質地紛亂如麻。數不清的悲傷在繁雜的輪子之間四處飛動。我奶奶的頭發被我的想像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蓮日複一日丈量著這個東方都市。我設想我的奶奶這刻正說著上海話,我傾聽上海人好聽的聲調,感動得要哭。可我聽不懂上海話,正如我沒法聽懂日語。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達旦地遊蕩。我盡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慣用的空氣。我一次又一次體驗上海自來水裏過濃的漂白粉氣味。因為尋找,我學會了對自己的感受無微不至。每一次感受奶奶就靠近一次,我的胸中就痛楚一次絕望一次。十一天的遊蕩我的體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覺也死了。我拖著皮鞋,上海在我的腳下最終隻成了一張地圖,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無所有。我相信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上海隻是一張地圖。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地圖,比例1∶1,隻有矢量與標量,永遠失去了地貌意義。但上海是我奶奶巨大而遙遠的孤島世界。她老人家的白發在海風中紛亂如麻,她老人家站在岸邊思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上海就是我奶奶的天涯。人類的宇宙隻有一個中心,那就是家園方言,也就是地圖上那一塊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著家鄉方言向四周輻射的語言變異。


    那個下雨的午後我獨自一人向上海火車站步行。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樣呈現出矛盾格局。我的頭疼得厲害。巨大的廣告牌不停地提醒我上海的國際性質。我一步一回頭。在雨中我一步一回頭。我一次又一次回頭。我對所有老年女性呈獻上我的關心與幫助。她們用警惕的目光注視我,捂著包離我而去。大上海像水中的積木。空間把我們這個世界弄壞了。空間的所有維度都體現出上帝的冷漠無情。我坐在火車站二樓茶座裏,透過玻璃再一次注視這個茶色城市。上海在玻璃的那邊無限安寧。我的心胸空洞了。悲憫洶湧上來。這股浩淼的悲憫成了我上海之行的精神總結。我捂住臉,失聲痛哭。我在巴掌後麵張大了嘴巴不能自已。我的四公斤在上海消失得無聲無息,隻在我臉上留下多餘的黃色皮膚。曆史在這裏出現了裂口,被斬斷的疼痛鮮活熱烈地對我咧開牙齒。火車帶我去了北方,那裏有我的故鄉。火車在拐角處傷心地扭動,上海向南方遙遙隱去。我坐在車窗下記起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我記住這句話。多年之後我將把它告訴我的子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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