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那一年十七歲。這個年齡是我假定的。我堅信十七歲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劇的可能年齡。十七歲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我奶奶十七歲的夏季酷熱無比,這個季節不是虛擬的。如果一定要發生不幸,夏季一定會安靜地等在那兒,不聲不響做悲劇的背景。奶奶剛放了暑假,在家裏歇夏。奶奶的父親是一位極有名氣的鄉紳,他從鎮江帶回了那台留聲機。那台手搖式留聲機整日哼一些電影插曲。奶奶的夏天就是伴隨那台留聲機和西瓜度過的。奶奶大部分時光坐在屋裏,無聊地望著頭頂上的燕窩。奶奶的雪白手臂時常體會到紅木桌麵的冰涼。那種冰涼極容易勾起少女的傷春情懷。按照常識,這時候她心中無疑出現了一位男人,某個電影男演員或她的英文教師。她老人家那年的上衣應當是白色的,喇叭裙當然選擇了天藍。齊耳短發,整天無精打采。有一幅憂鬱動人的麵側。這種設想是那張惟一相片的精神派生,沒有史料意義。


    奶奶的憂鬱在秋季即將來臨時結束了。夏季的末尾我奶奶再也沒有心思憂心忡忡。原因不複雜,掐一掐指頭也能算出來,日本人來了。日本人到我們故鄉的有關細節,我在另一部作品裏作過描繪,大致情形就是這樣:日本人的汽艇緩緩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碼頭一排排站好,不久圍過來好多閑人。他們興奮好奇地看著一群人咿裏哇啦地挺胸、立正、稍息、歸隊。這時候不遠處的小閣樓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們相互打量一回,轟地一下撒腿狂奔。大街上彼此的推拉與踐踏伴隨尖叫聲使胳膊與腿亂作一團。小商販們的瓜果四處流動,茶碗與成摞的瓷器驚恐地粉碎,發出失措無助的聲音。日本人沒有看中國人的狼狽相。他們沒興趣。他們目不斜視,表情嚴肅。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左手扶槍右臂筆直地甩動,在楚水城青石板馬路上踏出紀律嚴明的正步聲:噠。噠。噠。噠。


    《楚水》第三章悲劇(似乎)總是發生在偶然之間。所謂偶然就是幾個不可回避碰到了一起。這才有了命,才有了命中注定。作為史學碩士,我不習慣依照"規律"研究曆史。曆史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他興之所至,無所不能。曆史是即興的,不是計劃的。"曆史的規律"是人們在曆史麵前想像力平庸的借口。曆史當然有它的邏輯,但邏輯學隻是次序,卻不是規律。


    對於中國現代史而言,日本是一個結。而對於我們陸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個結。


    板本六郎在夏日黃昏隨小汽艇來到了楚水。一路上沒有戰事。作為這支小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國河水有一種憂鬱氣質,習慣在安分中逆來順受。日本汽艇駛過的水麵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疤,使清涼變成一種視覺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頂部,身邊是機槍手大穀鬆一。板本六郎軍帽後的擋陽布在夏風中躍動,不時拂動後腦的中國風,給他一種柔和動感的涼爽。


    縣府的投降使占領形如兒戲。戰爭就這樣,一寸土地有可能導致大片死傷,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讓。日本人進入楚水城首先做了兩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寶殿拜見菩薩。日本人的這兩件事完成得極為肅穆,這兩件事本身卻互相矛盾。是一種大反諷。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板本六郎的這次宗教活動是麻木的。他不相信中國菩薩能聽得懂日語禱告。他的祈禱總體上心不在焉。他無限意外地,也可以說無限驚喜地看見了這樣一副對聯:楊柳枝頭淨瓶水


    苦海永作渡人舟板本看見了兩行好書法。板本走過去,他投入了另一種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種幸福細軟的文化靠泊。


    書者用的是趙孟筆意。撇捺之間有一種愉快飛動。盼顧流丸,杳然無聲,風情萬種,得盡風流。書者對漢字的分布與解意釋放出曉通人間煙火的真佛靈光,苦行之中隱逸著一種大幸福與大快樂;操守與自律裏頭又有一種大自在與大瀟灑。每一個字都是佛。在這樣的小地方隱藏著這樣的大書家,完全符合中國精神。懷瑾握瑜曆來是中國人的勝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過禮,在紙上寫道:對聯寫誰?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筆,寫下三個字:陸秋野。


    尋找陸秋野沒有費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隻身一人於次日下午登門拜訪。陸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兒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紅木桌旁讀書。陸秋野的女兒抬起頭,看見過廊裏一位戎裝日本人從天而降,她的眼睛頓然間交織著無限驚恐。下人張媽手執抹布,僵硬地注視了這次曆史性對視。張媽後來成了我們家族史裏的關鍵人物。曆史就這樣,每過一段時間就把一個奴才推到無比重要的位置上去。曆史被下等人的觀察與敘述弄得光彩奪目,而曆史本身則異樣尋常。


    陸秋野的女兒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後轉走後坐下去的。她自己一點也不記得什麽時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後大口喘氣。張媽丟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說,張媽,張媽,張媽。太太從後院進來時小姐已經安頓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門閂閂死大門,腦子裏不停地問,出什麽事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這個父親當然知道。但了解曆史的人易於規避曆史。人類完全把自己弄壞了。我想父親對這一細節比我更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親向我敘述一九五八年,那是母親懷我的日子。她剛懷上我,父親就逼她去醫院做人流。這一細節不同尋常,它至少表明了父親對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對曆史的洞察引起了父親內心的種姓慌亂。知父莫如子。林康懷孕後我堅信我了解了父親。我再說一遍,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生命範疇。種姓文化在這裏無限殘酷地折磨父親的過去完成與我的現在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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