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冬季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季。這時的父親早已不在楚水縣城,而在鄉下。他和愛因斯坦一樣做了右派。母親正是在這一年懷上了我。母親無限驚喜地告訴父親這個秘密。這是初次懷孕的女人常規性做法。母親把父親拽到土灶後頭,壓低了聲音說,她可能"有了"。父親望著母親,父親的臉上頓時刮起了東北風,殘荷敗柳東倒西歪,呈現一片冬景。父親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陰著臉說,知道了。隨後開始了漫長沉默。父親的沉默像刀片,能把你的肉一點一點割下來。父親在幾天後對母親說,你最好回城裏"做掉"。母親說不。母親接下來問幹嗎要"那樣"?父親便不開口。母親這時隨父親來到鄉下,在破廟裏教孩子們四則混合運算以及《收租院的故事》。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麵對母親的固執,父親的固執表現得更為內在和有力。他拉下一張瘦臉,皺紋都繃直了,終日不說一句話。父親不肯和母親對視,甚至不碰母親端上來的飯碗。父親的沉默帶有巨大的侵略性,可以壓斷他人的神經(所謂他人其實隻有母親)。父親的沉默在其他方麵用得卻極其拙劣,他用沉默進行政治鬥爭,結果輸得一塌糊塗。他們把父親趕到了鄉下,讓他麵對泥土和牲口,他們讓父親和泥土與牲口比試,看看泥土、牲口和父親誰先開口講話。但母親終於讓步了。母親端上碗對父親說:"我回城去。"父親聽了母親的話也做了讓步,他接過母親送來的麥粉粥,沿著瓷碗喝了一轉。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幸福得傷心死了。生兒育女是父親絕對不敢正視的東西。我覺得父親的蒼涼心態已經體悟到了生存極限。大悲憫與大不幸使他學會了正視家族生態。他把自己當成了我們家族史上的一塊石碑,他的存在隻意味著家族生命的一件事:到此為止。我認定父親一定有過自殺的念頭,他沒有自殺成功隻可能是技術上出了紕漏。


    母親的手術沒能如期進行。偶然因素在曆史的節骨眼上再一次站起了巨大身軀。我至今能看到它的黑色陰影。母親的手術費在碼頭上給人搶光了。丟錢的憤怒堅定了母親"不要"的決心,這多少有點不可理喻。回到鄉村父親就走到大隊衛生站,他找到了赤腳醫生。醫生說,辦法是有的,就是大人要受內傷。父親沒有做聲。醫生給了父親一整瓶奎寧。這種由熱帶作物"金雞納霜"提煉而就的特效藥,專治瘧疾,同時兼備收縮子宮之功效。鑒於這一效能,奎寧一度又成了墮胎良藥。它成了鄉村愛情悲劇裏最有力的巨靈之掌。母親接過奎寧後鎮靜無比。她倒出了一把,昂頭吞了下去。幾十分鍾後母親的臉上開始發白。她躺下了,當晚就神誌模糊。母親喘著大氣說,下來了沒有?父親沒有回答。母親說,再吃、再吃、再吃。恐怖在這個時候襲上了父親的心頭。母親已經完全不對勁了。母親大病一場,墮胎卻沒能成功。我在母親的子宮裏堅守自己的陣地,直至最後勝利。我的頭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把奎寧。從記事起我的頭就疼。我一直認為人應當頭疼,就像長眼睛和流鼻涕一樣理所當然。我看了《西遊記》後才知道,即使是孫悟空也是不該頭疼的。頭疼完全是有人念咒。頭疼是一件最頭疼的事。它伴隨著思想,成了我思想的前提和代價。


    母親病愈後沒有放棄她的使命。她可能已經忘記了墮胎的初衷,隻留下了一種心理憤恨。她開始為墮胎而墮胎,就像不少人為吃苦而吃苦,為拍馬而拍馬一樣。母親挑水、登高、深蹲、下跳,母親在炎熱的日子裏拚命跳繩,繩索在她的腳下頭頂呼呼生風。母親從一數到兩千,母親累倒了站起來,生命不息墮胎不止。但母親終於失去了信心。母親逢人就說,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怎麽就是下不來?母親說,你拿碾子碾吧,實在是下不來了。父親動了大怒,沉默的父親終於高聲嗬斥說,生,給我生,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麽東西。沉默的人一開口往往就是真理與命令。母親這時候相信了命。命就是這樣。命中一丈難求八尺。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背影也開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飯睡覺,夜裏去交易大廳上班。我不知道她那個老板是怎麽弄的,竟然允許她這樣在公司裏進進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慘淡歲月,我和林康的關係反而平靜了許多,像兩個客人,彼此相安無事。林康有好幾天甚至都像賢妻良母了。隨著我對曆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漸消瘦下去。林康懷疑我有了外遇。這是她所希望的。這樣也許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你可以在外頭"搞"。應當承認老婆懷孕是男人的危險期,多數男人在這段日子裏不可救藥。但我沒有外遇。我堅信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經陽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鬆軟下去。這沒有什麽好可怕的。就是在這段日子的前期我愛上了漢字,是夾在日語裏的那種。我在新華書店裏找到了日語教材,上麵用最時髦的圓頭體寫了"日本語"三個字。我不知道這三個字用日語發出來是什麽聲音,但我憑借漢語文化直接走進了日語。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兩種民族,憑借一個民族的文化呼吸體驗到另一個民族的文化體溫,而這兩種文化相去甚遠,隻在文字裏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為此我曾傷心萬分,內心風雨交加,千古悲傷風起雲湧。我就是在這個傷心的午後決心學習日語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語書籍和教學磁帶。林康望了一眼我手裏的東西,沒有開口,我也沒有開口。我望著林康,她臉上的那種神情一下子又回來了,她臉上的中國表情刹那間喚醒了我:我從來就是個漢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後我立即決定放棄日語。這兩個決定之間隻有七十六分鍾。我認定了我一生將是這七十六分鍾的矛盾體驗。我將在這種衝突中風雨飄搖。遠方之月


    靜靜秋穹


    沐浴岸之彼與此月亮升起來了,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種宇宙性浩瀚悲傷。聽不見風,風把月亮揉碎了,隨海麵千裏閃爍。我的頭不昏了。我堅信我已經把自己吐幹了。我的身體空空蕩蕩,接近於無限透明。我不再暈海。這是一個奇跡。是我的頭疼治好了我的頭暈。我的頭再一次疼痛起來,也就是說,我又可以思想了。但這一次頭疼對我意義重大,它不是回到當初,而是一次涅,是心智的皈依與宗教的誕生。頭疼是我的天國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著這種銳利的感覺拾級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麵,頭頂是宇宙,腳下是海洋。大海的嚴寒逼近了我的肌膚。我幸福地顫栗。我堅信上帝就在身邊,人類已經離我而去。我以人類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對視。我幸福地顫栗。我大聲尖叫。我發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聲。我呼喊,但不能說話。我隻會說漢語。任何語種都是對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語言。我不說話。我發出古怪的聲音,沒有回音。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體體驗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覺,我冷。我幸福地冷。我無限衝動地冷。陸地是你們的,同誌們,大海歸我了;白天是你們的,同誌們,子夜歸我了。你們在大陸上做夢、謀劃、盜竊、性交、暗殺、窺淫。我在海上,我沿著月光看見了宇宙的浩瀚悲傷。


    你是誰,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麽?


    你別過來。你是誰?


    我是安徒生。你八歲時在我的書上見過我的木刻肖像插圖。你讀我的書時流淚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讀書流淚——給你,這是火柴。


    你怎麽到大海上來賣火柴?


    我不是賣火柴,孩子,我隻是聽到了你的哭聲。我住在北歐的童話白色裏,那是一種無比幹淨純粹的雪白。我知道你是一個漢語史學家,我來看你。我聽說你在漢語麵前遇到了麻煩,你不應該有那種痛苦,孩子,你太小家子氣了,這隻是一件很小的事。很小,孩子,你應當熱愛漢語,是漢語哺育了你。上帝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語種。每個語種都是上帝的一種方式。


    這絕對不是一件很小的事,安徒生先生,我是卡爾·馬克思,德國哲學家。馬克思從遠處橫插進來,站在我與安徒生中間。他的大胡子在月光下如一團白色火焰。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是宗教;而對你來說,安徒生先生,是童話。人類應當放棄童話,就像火焰應當放棄冰塊!


    我讀過你的書,卡爾·馬克思。您的漢語說得很好。


    我的漢語非常優秀。可我用漢語讀不懂用漢語出版的馬克思著作。我無法用漢語思想,你知道,思維一旦不能用語言來進行,不是思維有問題,就是語言有問題。你瞧,我買了這麽多漢語著作,全是我的書。中國的市場上過去是我的書多,現在是日本商品多。你知道日本嗎孩子?你應當關注日本。它不是一個國家或民族,對於當代世界而言,日本是一種形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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