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的二月,也就是陽曆的三月,玉米瘦去了一圈。她抱著王紅兵四處轉悠了。


    王紅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當著外人,玉米從來不說“小八子”,隻說“王紅兵”。村子裏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號,大號是學名,隻有到了課堂上才會被老師們使用。玉米把沒有牙齒的小弟弟說得有名有姓的,這一來特別地慎重、正規,和別人家的孩子區分開來了,有了不可相提並論的意思。玉米抱著王紅兵的時候,說話的腔調和臉上的神色已經是一個老到的母親了。其實也不是什麽無師自通,都是她在巷口、地頭、打穀場上從小嫂子們身上學來的。玉米是一個有心的人,不論什麽事都是心裏頭先會了,然後才落實到手上。但是,玉米畢竟還是姑娘家,她的身上並沒有小嫂子們的拉掛、邋遢,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的腔調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來的,有了玉米的特點,成了玉米的發明與創造。


    玉米帶孩子的模樣給了婦女們極為深刻的印象。她們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說來說去,還是玉米這丫頭懂事早,人好。不過村子裏的女人們馬上看出了新苗頭,玉米抱著王紅兵四處轉悠,不全是為了帶孩子,還有另外一層更要緊的意思。玉米和人說著話,毫不經意地把王紅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門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連方上過床的。玉米站在他們家的門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實是在替她的母親爭回臉上的光。


    富廣家的顯然還沒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紅兵從玉米的懷裏接過去,嘴裏還自稱“姨娘”,說:“姨娘抱抱嘛,肯不肯嘛?”玉米一樣和別人說話,不看她,像是沒有這個人,手裏頭抱得更緊了。富廣家的拽了兩下,有數了,玉米這丫頭不會鬆手的。但是當著這麽多的人,又是在自家的門口,富廣家的臉上非常下不來。富廣家的隻好拿起王紅兵的一隻手,放到嘴邊上,做出很香的樣子,很好吃的樣子。玉米把王紅兵的手搶回來,把他的小指頭含在嘴裏,一根一根地吮幹淨,轉臉吐在富廣家的家門口,回過頭去嗬斥王紅兵:“髒不髒!”王紅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廣家的臉卻嚇白了,又不能說什麽。周圍的人一肚子的數,當然也不好說什麽了。


    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實是一家一家地揭發,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誰也別想漏網。那些和王連方睡過的女人一看見玉米的背影禁不住地心驚肉跳,這樣的此地無聲比用了高音喇叭還要驚心動魄。玉米不說一句話,卻一點一點揭開了她們的臉麵,活活地丟她的人,現她的眼。這在清白的女人這一邊特別的大快人心,還特別的大長誌氣。她們看在眼裏,格外地嫉妒施桂芳,這丫頭是讓施桂芳生著了!她們回到家裏,更加嚴厲地訓斥自己的孩子。她們告誡那些“不中用的東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這裏頭既有“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的意思,更有一種樹立人生典範的嚴肅性、迫切性。村子裏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喜歡玉米了,她們在收工或上碼頭的路上時常圍在玉米的身邊,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紅兵,逗弄完了,總要這樣說:“不知道哪個婆婆有福氣,能討上玉米這樣的丫頭做兒媳。”婦女們羨慕著一個虛無的女人,拐了一個彎子,最終還是把馬屁結結實實地拍在玉米的身上。這樣的話玉米當然不好隨便接過來,並不說什麽,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發亮了。


    人家玉米已經快有婆家啦!你們還蒙在鼓裏呢!玉米的婆家在哪裏呢?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七裏遠外的彭家莊。“那個人”呢,反過來了,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這樣的事玉米絕不會隨隨便便讓外人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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