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王連方多了一件事,一出去開會便到處托人——玉米是得有個婆家了。丫頭越來越大了,留在村子裏太不方便。急歸急,王連方告訴自己,一般的人家還是不行。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還在其次,丟人現眼的還是父母。依照王連方的意思,還是要按門當戶對的準則找一個做官的人家,手裏有權,這樣的人家體大力不虧。王連方在四周的鄰鄉倒是打聽到幾個了。王連方讓桂芳給玉米傳了話,玉米那頭沒有一點動靜。王連方猜得出,玉米這丫頭心氣旺得很,有他這樣的老子,她對做官人家的男人肯定不放心。後來還是彭家莊的彭支書說話了,他們村子裏的箍桶匠家有個小三子。王連方一聽到“箍桶匠”、“小三子”就再也沒有接話,不會是什麽人高馬大的人家。彭支書解釋說:“就是前年驗上飛行員的那個。全縣才四個。”王連方咬緊了下嘴唇,“嘶”了一聲。這一來不同尋常了。要是有一個飛行員做女婿,他王連方也等於上過一回天了,他王連方隨便撒一泡尿其實就是一天的雨了。王連方馬上把玉米的相片送到彭支書的手上,彭支書接過照片,說:“是個美人嘛。”王連方說:“要說最標致,還要數老三。”彭支書默無聲息地笑了,說:“老三還太小。”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書那邊去了。這封信連同他的相片經過王連方、施桂芳的手,最後壓在了玉米的枕頭底下。小夥子叫彭國梁,在名字上麵就已經勝了一籌,因為他是飛行員,所以他用“國家的棟梁”做名字,並不顯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實的一麵,頂著天,又立著地,聽上去很不一般。從照片上看,彭國梁的長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邊眼,眯眯的,眼皮還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麽本領,居然在天上還認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緊抿的,因為過於努力,反而把門牙前傾這個毛病突現出來了,盡管是正麵像,還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國梁穿著飛行服,相片又是在機場上拍攝的,畫麵上便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英武。彭國梁的身旁有一架銀鷹,也就是飛機,襯托在那兒,相當容易激活人的想像力。玉米的心思跨過了彭國梁長相上的不足,心氣已經去了大半,自卑了,無端端地自慚形穢。說到底人家是一個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彭國梁在信封上寫了一個詳細到最小單位的地址,意思已經很明確了。玉米知道,她的終身大事現在完全取決於自己的回信了。這件事相當大,不能有半點馬虎。玉米原計劃到鎮上再拍幾張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國梁肯給彭支書回信,說明他對自己的長相已經滿意了,沒有必要節外生枝。現在的問題就是信本身了。彭國梁的信寫得相當含混,口氣雖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隻是強調自己“對家鄉很有感情”,然後強調他在飛機上“恨不得飛到家鄉,看看家鄉的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話也隻是表揚了“彭叔叔”,說“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絕對信得過”。但是,到底沒有把話挑破了,更沒有完完全全地落實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來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樣太賤。不好。一點不說更不行,彭國梁要是誤解了麻煩反而大了,挽回的餘地都沒有。彭國梁近在眼前,畢竟遠在天邊。遙遠的距離讓玉米自豪,到底也是傷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寫得相當低調。玉米想來想去決定采取低調的辦法。她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用筆是那種適當的讚許。然而,筆鋒一轉,玉米說:“我一點點也比(配)不上(你)。你們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沒有先(仙)女好,沒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話說得一點都不失體麵。一個人說自己沒有仙女好看,畢竟是應該的。信的最後玉米說:“我現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樣子,白天隻有太陽,夜裏隻有月亮。”信寫到這兒已經相當抒情了,關鍵是玉米的胸中憑空湧起萬般眷戀,結結實實的,卻又空無一物,很韌,很折磨人。玉米望著自己的字,竟難以掩抑,無聲地落淚了,心中充滿了委屈。玉米想說的話其實不是這些,她多想讓彭國梁知道,自己對這一門親事是多麽滿意。要是有一個人能替自己說,把彭國梁全說明白了,讓彭國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時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莊小學的地址,“高素琴老師轉”。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卻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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