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終於心悅誠服了。李信的評判有一種堅實的依據,是環環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卻僅僅是一絲基於直覺地閃光。既沒有堅實的大勢依據。又顯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誠,全然沒在意李信的語勢。反倒真心地認可了李信。


    “當此之時,我軍唯有一法。”


    “但聽將軍謀劃!”


    “城父合軍之後,立即南下攻占汝陰,全殲項燕軍!”


    “好!”


    “汝陰打通,立即連攻郢壽,俘獲楚王負芻!”


    “將軍壯勇,老夫佩服!”


    “老將軍能與李信同心,滅楚何難也!”


    “汝陰之戰,是全軍皆出?或留平輿馮去疾一軍斷後?”


    “平輿、寢城、城父,三處皆留守軍,老將軍統轄以為後援。”


    “將軍獨攻汝陰?”


    “李信率主力大軍會戰項燕,再進兵楚都!老將軍隻護住後援便是!”


    “……”蒙武張口結舌,想說什麽卻又終未說出來。


    此時,汝陰城外的楚軍幕府中,正在部署一個秘密進兵的方略。


    遠在秦軍屯駐安陵的時日,項燕派出了百餘名通曉秦人習俗又會說秦語的精幹斥候,喬裝成秦人進入韓魏舊地刺探軍情,對秦軍情勢了如指掌。李信大軍洶洶南來,一路聲威遠遠大過滅趙滅燕之戰。麵對強大地秦軍,項燕地總體方略是:棄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說,項燕將郢壽以北的整個淮北分作了兩大區域,平輿以北為北淮北,平輿之南為南淮北,棄北保南。項燕對楚王上書陳述這一總體方略,要害地幾句話是:“棄淮北之北者,避秦軍鋒芒也,不棄淮北之北,楚軍無以回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機而戰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國無以立足。”麵對亡國危難,楚國廟堂沒有了爭議。楚王負芻的快馬王書立即回複了項燕:抗秦戰事悉交大將軍運籌,無須先報後決。得楚王下書,項燕立即實施了第一步收縮:北淮各城守軍退入淮南,民眾去留自便,不得裹挾。


    “所以如此,勢也。”項燕對將士們如是解說,“秦軍強盛,楚軍弱散。與秦軍正麵擺開戰場決戰,楚軍沒有此等實力。是故。楚軍隻能在南撤中尋求戰機。若秦軍占據沿途城池,則秦軍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綻;若秦軍置淮北空城於不顧,一味全力南下,則我軍隻能若即若離,視秦軍之情勢伺機而戰。”


    當此之時,楚國朝野震恐,楚軍將士也同樣緊張不安。麵對項燕的從容不迫胸有成算。上下都沒有了往昔無休止的紛爭,項燕的諸般運籌實施倒是比戰前順當了許多。秦軍越過陳城之時,項燕已經下令將平輿、寢城地糧草輜重與民眾全數撤空,隻留下兩支守軍不戰而降。同時,項燕對城父萬餘守軍的將令卻是:必戰而後降。如此部署,大違尋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戰而降與必戰而後降之分。更是怪異。然,派係林立的楚軍將士都毫無異議地執行了。如此大違常理,項燕是要給秦軍一個假象,使其以為楚軍倉皇撤軍不及,全然沒有戰心。項燕之真實意圖。恰恰在於以此三地守軍地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項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斷:楚軍瀕臨潰散,然畢竟尚有兵力可戰,必須奪取幾個城池以為根基。也就是說。項燕要有意製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地事實,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預料的評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斷了,則對楚軍有明顯好處:不致過早地形成兩軍會戰,從而楚軍能借機聚結兵力,並使楚軍將士稍有適應秦軍威勢的時日,有效消除已經成為天下通病的恐秦之心。


    旬日之間,情勢已經很清楚。秦軍主將李信急於一舉滅楚,又極度蔑視楚軍。拋下堅甲重陣無以撼動地秦步軍,單獨以鐵騎大軍閃電南下,全然長途奔襲戰法。在淮北之南,秦軍已經占據了平輿、寢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間,秦國後續步軍相繼抵達,已經開始在三城郊野構築壁壘。顯然,秦軍立定根基之後。必然是南下汝陰會戰楚軍主力秦軍下城父之後。《史記》有“信又攻鄢郢,破之。於是引兵而西……會城父”之說。然據諸多史家考證,以為鄢郢地望不明,且與進軍方向多有矛盾,疑為流傳錯訛,故不取。。


    “當此情勢,出戰時機正在到來!”


    灰白間雜地山羊胡須在幹瘦黝黑的下頜第一次翹了起來,項燕指點著高大的圖板繼續解說著,“目下秦軍兵力分布是:占據三城,大體分流秦軍八萬上下,主將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騎軍大體隻有十一萬上下。反之,我軍業已大有充實,淮南軍與江東軍已經開到,且一路秘密北進,沒有『露』出形跡。唯其如此,我軍可戰也!”


    “願聞大將軍將令!”楚軍大將們久違地衝動了。


    “諸將留意,初戰之要,唯求小勝。”


    戰心初起,項燕便著意潑了冷水,大將們多少有些意外。然則,聽完了這位大將軍的部署,大將們心下卻更踏實了。項燕部署的秘密進兵方略是:留五萬步軍據守汝陰,而主力大軍則秘密東進,聚結於城父東南地山塬地帶;一俟李信大軍南下汝陰,楚軍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軍。戰法清楚明了,又簡單易行,大將們同聲擁戴。


    此時,項燕的戰場目標還遠非後來那般宏大,隻求擊潰秦軍一部,使楚軍能與秦軍相持對壘。這便是項燕所強調地初戰小勝。所以如此,在於麵對天下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的秦軍,項燕力求謹慎謀戰,小勝一仗,能爭得再次伺機而戰的周旋餘地,是最為穩妥的方略。還有一處不能對將士們明言,然卻是最要緊者——隻有初戰獲勝,楚軍才能獲得朝野合力支撐;否則,楚國廟堂將因初戰敗北而大起爭端,楚軍也將會爆發族係紛爭,以致大軍難以掌控。也就是說,使秦軍知難而退,項燕這時尚不敢想。因為,項燕很清楚秦軍實力,也很清楚秦軍頑強相持的戰事傳統:長平大戰,白起秦軍與趙軍相持三年;滅趙大戰,王翦秦軍與李牧趙軍相持一年;縱使一戰失利,誌在滅楚地秦軍也決不會退兵。楚軍則不然,能在秦軍勢如破竹地滅國大戰中有一小勝,已經十分地難能可貴了,若主力楚軍沒有一場開手勝仗,則楚軍必然後繼無援,也必然無法堅持下去。是故。項燕首戰不求大勝,而寧可選擇最為穩妥的小勝之戰。目下最穩妥地戰勝之法,隻能是避開秦軍主力,相機奇襲秦軍兩地守軍。


    “今夜三更,全軍輕裝,秘密東進垓下!”


    “遵令!”大將們整齊一聲,匆匆散去了。


    大軍開向的垓下垓下,楚國古地名。在今安徽靈璧東南之沱河北岸地帶,後來項羽兵敗於此。,是項燕為楚軍選擇地秘密匯聚之地。


    垓者,層層台階環繞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謂也。就實而論,此地方圓百餘裏,層層山巒起伏,鋪展之態頗似階梯。當地百姓便將山巒階梯之下的河穀地帶呼之為垓下。這垓下有一道沱水流過,人煙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穀交錯分布於曲曲彎彎的山巒之間,十餘萬大軍分開駐屯,外界根本無以覺察。項燕確信。隻要楚軍秘密進入垓下不被秦軍發覺,以兵力對比,此戰便有了八成勝算。


    “季梁嗬,破秦壁壘。誰堪披堅執銳?”


    “我部八千子弟兵!”


    諸將散去後,項燕獨留下項梁。一句問話,項梁回答得如此響亮,項燕倒一時默然了,隻在狹窄的軍令室轉悠著。看著麵『色』沉重的父親,項梁低聲一句:“父親有話,盡管說了。”項燕長籲一聲,轉過身來道:“秦軍兩壁壘。大體各有萬餘人馬。八千壯勇全力一戰,該當可為。為父要說者,楚軍有兵二十餘萬,既須全數參戰,打起仗來,卻又不能當真以二十萬兵力去籌劃。為何?楚軍種種掣肘多生,更兼對秦久無勝績,初戰必多有畏秦之心。與秦軍銳士一戰。若無必死之心。隻怕小勝亦難。而若無初戰小勝,則楚軍休矣。項氏休矣!”項梁血脈賁張,一拱手慨然高聲道:“父親!梁與江東子弟兵決以敢死之心衝壘!不使項氏蒙羞!”


    看著這個英氣勃發的兒子將軍,項燕不期然淚光朦朧了,回身一抹淚水,背著身子緩緩道:“給江東子弟們說明白,此戰若死,人皆於江東故裏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顯其榮……此戰,與其說為國一戰,毋寧說為江東子弟兵尊嚴一戰……八千子弟為敢死之士,上報軍功之日,卻隻能是全軍將士。否則,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無功,廟堂世族便會心存顧忌,必不能全力支撐楚軍。舍生報國,無以記功,寧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壯士尊嚴激勵之,我有何說?江東子弟兵屍骨還鄉之日,何以麵對江東父老……”


    聽著父親緩慢沉重而又欲哭無淚地話語,項梁一時痛徹心脾,淚水如泉湧而出。項燕驀然轉身,輕輕拍了拍兒子肩膀。項梁渾身一顫,猛然抱住父親肩頭,強壓著哭聲哽咽不能止息。驟然之間,項燕閃過一念,今日一別,很可能便是與這個善戰多謀的兒子地最後相處,一時不禁老淚縱橫了。


    “季梁啊,教獨子們,都回去。”良久,項燕說話了。


    “父親,已經清點安置過了,江東獨子一律還鄉。”


    “好,這樣好……”項燕看看兒子,又不說話了。


    “父親,項氏有後,無須憂心。”


    “季梁嗬,給我記住:戰後若得生還,第一要務……”


    “父親!我最年青!再說,大哥二哥的兒子便是我與三哥的兒子!”


    項燕不說話了,自己要說的兒子都坦『蕩』『蕩』說了。項燕知道項梁的秉『性』,說的就是想地,想地就是要做地。終於,項燕看著兒子大踏步走了……當夜三更,楚軍主力一隊隊開出了汝陰要塞,戰馬銜枚裹蹄,兵士緊身輕裝,不張旗號不鳴金鼓,在朦朧月『色』下融進了草木蒼黃地原野,悄無聲息地向東北方向流淌而去。


    兩路大軍會師城父,秦軍將士們一片歡呼。


    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境,這是秦軍戰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奇跡。會師之日,李信下令全軍明火起炊,酒肉一頓。暮『色』時分,城父郊野與寢城郊野的連綿軍營炊煙嫋嫋,一時軍燈煌煌火把遍野,歡聲笑語如大河波濤在秋風中彌漫天地。酒飯尚未結束。步軍士卒便十有**醉倒了,整個軍營都滾動著雷鳴般的鼾聲呼嘯。依秦軍法度,尋常不得飲酒,但有軍炊開酒,每人三碗或一隻酒袋為限,以秦人酒風之烈本不當醉。然則,步軍將士們千裏兼程趕到城父,竟然一仗未打。但凡兵士。對不打仗地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們疲憊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便開始高聲咒罵楚軍嘲笑楚軍,百般感歎立功無望,又對騎兵兄弟們眼紅得要死。一時間人人煩躁不堪,三碗下肚渾身癱軟,呼喝聲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無邊際的鼾雷。尋常時日若這般疲勞,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複亦未可知。


    然則,戰場畢竟是戰場。次日清晨鼓號大起。幕府聚將,李信軍令下達:步軍留守城父寢城構築壁壘,騎兵軍與兩萬弓弩步軍南下攻汝陰。主力大軍一開出,步軍將士更見煩躁,幾乎是人人拄著鍬耒站在壕溝邊黑著臉發愣。在此時的步軍將士眼中。楚軍早逃遁到茫茫水鄉去了,留在這裏無仗可打,空築壁壘隻能是白費力氣。滅楚之戰,隻剩下汝陰一戰了。卻隻去了兩萬步軍連弩兵,還是輪不到自家上戰場。聲名赫赫地滅楚之戰,竟然白白跑了數不清地路卻連楚軍影子也沒見著,當真豈有此理!士卒們都是一肚子悶氣難消,再加遠未睡透渾身半軟,壁壘構築之進展可想而知。


    李信大軍隆隆西來,午後時分渡過汝水進『逼』到汝陰郊野。


    在步騎各部展開陣形之際,李信迅速登上了司令雲車。遙望汝陰城頭旌旗刀劍密布。座座箭丘隆起,連排弓弩手引弓待發,各式防守器械矗立在一個個垛口,鐵水燒紅的大行爐冒著滾滾白煙。中央箭樓前的垛口佇立著一員綠鬥篷大將,正在遙遙指點著城外布陣的秦軍。李信斷定,此人很可能便是項燕最得力的大將項梁。南下以來,第一次看見楚軍如此整肅壯盛的軍容氣勢,李信這才隱隱感到了李斯評介的意涵:“項氏世為楚將。項燕項梁素稱父子驍將。更有江東封地子弟兵死心效力,滅楚之戰不可小視也!”然則。這也僅僅是一閃念而已,陡然彌漫在李信心頭地是一股壯勇豪氣——如此楚軍,尚可配我銳士一戰也!


    “下令各部,半個時辰備戰就緒。”李信下達了第一道軍令。


    雲車大纛旗掠過了湛藍地天空。片刻之間,茫茫黑『色』軍陣迭次響起激揚的牛角號聲。軍令司馬高聲稟報道:“各部受令,準時達成!”眼見雲車下的黑森森軍陣整肅流轉從容展開,李信對著汝陰城頭不禁輕蔑地笑了。城父聚將之時,李信已經部署好了攻城戰法:主力騎兵八萬兩分——四萬騎士改步軍攻城,四萬鐵騎四野截殺逃亡之敵;兩萬連弩器械兵也是兩分——連弩營正麵摧毀城頭楚軍,器械營專司越過護城河的壕溝車與攀城大型雲梯,為四萬騎改步將士之輔攻軍。此次南下,由於眼見楚軍望風而逃,李信大軍從陳城開始便改為狂飆突進,將諸多大型器械留給了後續輜重營。此次大軍兩分,諸多大型攻防器械又留給了城父蘄縣兩壁壘的步軍。是故西來秦軍攻城,除弓弩營之外,大型器械便隻有最基本的兩樣——壕溝車與大型雲梯。唯其如此,李信的戰法簡單明確:大型連弩摧毀城頭守軍,壕溝車過護城河,大型雲梯爬城搏殺,騎兵截殺突圍之敵。李信確信,除卻趙軍,天下沒有任何一國大軍堪稱秦軍敵手。汝陰楚軍縱然稍強,至多也是堪堪一戰,絕非可與秦軍勢均力敵地久戰對手。故此,李信預期暮『色』時分結束汝陰之戰,之後立即奔襲楚國都城,俘獲楚王負芻。


    “稟報主將:各部就緒,請命開戰!”


    “好。發令開戰。”李信平淡從容。


    軍令司馬地小令旗當空劈下,雲車立柱軋軋轉動間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陰。驟然之間山崩地裂,隆隆戰鼓如雷陣陣號聲淒厲連弩大箭急風暴雨般傾瀉城頭,大海怒濤般地喊殺聲中黑壓壓兵士越過一連串展開的壕溝車颶風般卷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輛輛隆隆靠近城牆地大型雲梯上壓向城頭……與此同時,城頭楚軍同樣爆發,滾木礌石鐵汁箭雨當空傾瀉,人卻隱匿在垛口之後躲避著呼嘯撲來地連弩大箭。雲梯靠近城頭。秦軍的連弩大箭停『射』,城頭楚軍的喊殺聲驟然爆發,密匝匝閃亮地刀矛劍鉤白茫茫一片籠罩了城頭……


    李信沒有料到,眼看著暮『色』降臨,汝陰城池竟依然還在楚軍手中。及至初月朦朧火把高舉,李信地手心出汗了。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心田——楚軍如此死命抵禦,莫非另有圖謀?同時,又一個念頭同樣閃電般掠過心田——無論楚軍圖謀如何。都隻有先攻克汝陰,否則很可能大事全休。心念電閃之間,李信大吼一聲:“猛火油櫃!燒毀城門!!”


    “稟報主將:猛火油櫃沒有隨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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