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粉呢?誰還有藥粉?!”


    “我這裏有!快來一個人去拿藥!”


    “來個人呐!他喘不上氣了!”夥頭孫滿身是血地低頭大喊,看著他手中的這個人將頭奮力地往後仰,嘴張得異常大,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啞聲,雙手死死地抓著地上的席子,折斷了指甲也毫無反應。


    方然慌亂地爬起來奔過去,看到這情形後,立馬推開夥頭孫,“去找跟管子來!要尖頭的空管子!快去呀!”


    “好好好!”夥頭孫應著,起身就跑了。


    方然快速地脫下這人的軟甲,將他的衣領扯開,將手摸向他的鎖骨處,“聽我說,聽我說,放鬆你的手腳,別緊張,對,放鬆你的手腳,我在這,我會幫你,我會幫你……”方然盡量放輕聲音引導著他做深呼吸,可一會,他又抽搐了起來,仰高了頭,翻著白眼。


    “管子!管子!”夥頭及時趕了過來,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方然快速地接過尖管,朝著他喉嚨一處的深窩上快而準地插了進去,頓時一股血從管子這頭衝了出來,他頓時氣息一順,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全身都放鬆了下來。


    等他流進肺裏的淤血排出來後,方然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息,夥頭孫更是激動地笑了出來抓了衣袖擦拭臉上的汗水。


    如此,整整一日,方然像一個機械穿梭在每一個傷兵中,直至暮色降臨。


    賀雲揚帶著人馬急速趕回軍營,他堅硬的黑色鎧甲上沾著不少幹固的血跡,身下戰馬未停穩,他已躍下馬來,徑直朝傷兵營走去,而營帳外,一具具屍體擺在外地上,如一個個荒涼的墳頭,燒火的夥頭和受輕傷的士兵正用濕布替他們擦拭身體,這樣刺目的場景,幾乎夜夜都會出現在賀雲揚夢裏,他就那樣遠遠地看著,看著,紅了眼眶,如果下一個倒下的事他,他隻希望那時的西錦以堅不可摧。而他身後那些在戰場上奮勇殺敵、不畏生死的錚錚鐵骨男兒,此時卻在看見同袍們一具具冰冷的屍體時,抑製不住地扭過頭去,偷偷地抹眼淚。


    “去吧。”賀雲揚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來,身後的隊伍立馬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朝屍體走過去。


    賀雲揚正要離開時,餘光卻瞥見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處坐了一個人,側頭看去,竟是秦月坐在那,她埋著頭,身上沾了不少的血,她,竟然沒有離開。他一言不發地朝她走去,才發現連她的耳後都染上了鮮血。


    賀雲揚在她麵前緩緩蹲下身去,單膝跪著,看著她放在脖間的手微微顫抖,十指已經被大量的血跡染得看不見肌膚,“秦月。”他喚了一句,伸手想去觸碰她的發絲,她卻突然抬頭伸手擋開。


    此時的方然,雙眼哭得發紅,她一開口,淚水又止不住地冒出來,她不喜歡這樣的處境,她這雙手治過無數人的病,可今天,卻有無數人在她手下死去。


    “將軍!”此時,緊隨而來的司馬代腳步急如星火,“將軍,他們又在衝破防線。”


    “好。”賀雲揚聞言,飛快地起身離開,卻覺手腕處一緊,微愣之下側頭看見她拽著自己。


    “你們小心點。”方然啞著聲音望著他,叮囑了一句後便鬆開了他,有一瞬間,她突然害怕賀雲揚永遠都回不來。


    賀雲揚對她一笑,轉身便走了。


    “有勞軍醫!”司馬代重重地朝方然一拱手,隨即便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幾天內,圍城之戰拉開了序幕,部隊經常早出晚歸,但隨著時間的拉鋸,每天受傷的士兵都在減少,顯而易見,城內的那些怪物,已經越來越衰竭了。


    這幾天,方然仿佛過了半個世紀這麽久,她努力地將以前隨軍軍醫的救治經驗及傷口處理等方法牢牢的記在腦子裏,許多錯誤的處理方法,她更是孜孜不倦的改了批注,而他們的醫書,她大致瀏覽了一遍便放棄了,因為上麵記載的各類中藥材及藥物用途不僅粗淺,而且狹隘,有些藥物配方更是物物相克,讓她不得不擔憂西錦的醫術竟如此匱乏。另一方麵,讓方然更加擔心的是賀雲揚的身體,自從圍城開始後,她就沒有見過他,反而是從阿毅的嘴裏聽聞賀雲揚日日不知疲倦的不斷增強外部防守,幾乎連覺都沒有睡過。


    這日深夜,方然趴在一個傷兵身旁,將一塊手心大小的木牌拿到他麵前,正反麵都讓他看了看才問道:“有錯嗎?”


    傷兵搖了搖頭,“對了。”


    方然這才滿意的拿起一旁箱子裏的繩子穿過木牌頂上的小洞,然後將牌子掛在他脖間。


    “軍醫,以往我們軍中戰死的卻無人認識的人數不勝數,隻能通過登記活著回朝的士兵來清除人數,這樣,也不算是孤魂野鬼了,不過如今有了這個,要是我日後被敵人刺得麵目全非,也不會沒有人認不出我了。”


    正要去問下一個姓名和住址的方然突然被這句話哽了一下,這麽讓人心酸的話差點叫她落下淚來,她卻強硬地擠出了一個笑容,“胡說什麽,如今回虎城已然安定下來,這一仗雖艱難,但我們還是會贏的。”


    他臉上隻露出來的兩隻眼睛溫和了起來,明顯是在開心地笑。


    那天她問夥頭孫,這些死去的人都知道名字嗎?夥頭孫搖頭,說即便是管理軍籍的衛將也不可能記住成千上萬的人,所以隻能通過同伴來認,最後將犧牲的名單統一上交,而那些不幸運的,變得麵目全非的,隻能等到戰爭結束後清查軍籍人口後呈報戶部,戶部再統一分派人手去一一核實。方然不願意這些人死後,連名字都沒有人知道,所以才仿造了這個姓名牌,將士兵的所屬隊伍、姓名、住址都一一刻在上麵,因為見不到賀雲揚,她隻能等到阿毅每日回營才告訴他這個想法。


    她正想得入神時,便聽見一聲急促的雷鼓作響,營帳裏的士兵全都支起了上身屏息細聽,帳內的燭火搖曳不止,越變越昏暗。


    聽出這是歸營鼓,眾士兵一顆懸著的心慢慢地落定,緊繃的神經也即刻放鬆了下來。


    可是方然聽著這鼓聲卻有些心慌地站立起來,隱約中又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她將盒子放在身旁傷兵身上,快步走了出去,卻見整個軍營被篝火照亮,遠處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那個方向好像是賀雲揚的營帳,想到這,心裏隱隱不安起來。她來不及多做其他的想法,徑直往那邊走去,卻見迎麵一個人影背著火光急喘著氣息奔來。


    “阿毅?”認出是阿毅後,方然加快了腳步。


    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毅見到方然後,拽著她便往回走,“快快快!將軍受傷了!”匆忙之中阿毅才急著解釋了一句,拉著方然一路狂奔而去。


    賀雲揚營帳內,除了司馬代和萠衛將外,他麾下的幾員大將全都齊聚在此,個個高大強壯,身披黑色鎧甲,腰懸青銅長劍,而賀雲揚坐在床邊,半個身子被高達遮擋,他的鎧甲已經被卸了下來,滿是刀劍的刮痕。


    方然趕到後,正好看見高達轉過身去,而賀雲揚的前胸上,中著一隻斷箭,頓時讓她心驚肉跳不已,徑直走了過去查看。


    賀雲揚此刻閉著雙眼深深地調整自己的氣息,整張臉已呈現出蒼白病態,這隻斷箭穿過了他的後背,鋒利的箭頭上甚至沒有沾上一絲血跡,除此之外,他整個上半身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無損的肌肉,全都布滿著大大小小已經痊愈的傷疤。


    阿毅此時哽咽道:“我們不敢貿然取箭,怕已傷及將軍心肺。”


    “好,有酒嗎?你去取一壇酒來。”方然緊張地咽了咽喉嚨,發出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聲音。


    阿毅聽後,轉身就走了出去。


    方然深深地吐了幾口氣,伸手去觸碰賀雲揚方然後胸,小心的在傷口周圍輕按,卻發覺他身上的肌肉滾燙得厲害,“這裏會痛嗎?”每按壓一個穴位方然便問他,得到的都是搖頭否認。她便將手放到他胸前,仔細感受他的心跳聲,依次詢問後才確定傷口的位置,可是一會兒,放在他胸前的手突然感受到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微愣下抬頭,正對上賀雲揚注視她的雙眸,察覺到他眼神裏有些濃烈的情感後,方然莫名其妙的耳根一紅,彈也似地挺直了背。


    “酒來了!”正在這時,阿毅拿著一壇酒趕了過來。


    賀雲揚聞言,轉過頭去,抬手示意高達拿開遞過來的方巾,又閉上了眼。


    方然看了一眼高達,他會意地走了過來,一手按著賀雲揚的肩,一手握住他背後的箭頭,咬緊了牙關,手腕用力,快而利索地將斷箭拔了出來,鮮血當即便往外冒出。賀雲揚立馬握緊了拳頭,整個身軀一震,愣是沒有發出任何痛叫聲,卻讓整個營帳內的人看得後背冒冷汗。


    方然的心跳瞬間緊繃著,將壇子裏麵的酒順著賀雲揚的肩膀流向兩處傷口,濃烈的酒味被空氣催得愈發刺鼻,水珠鑽進賀雲揚的傷口,逼得他死死地咬緊了牙關,鼻間傳來厚重的呼吸聲,整張臉因強忍著鑽心似的疼痛而青筋爆出,身上的肌肉急速收縮緊繃起來,緊握的拳頭抑製不住地顫抖。


    方然將空酒壇丟在一邊,拿過一旁的藥粉快速地灑在傷口上,用紗布在他傷口纏了好幾圈才固定好,傷口處理好後,方然看著他身上的舊傷,即使已經痊愈了,可是這麽多傷疤,仍舊叫她觸目驚心,拔箭的時候他連坑都不吭一聲,放佛這個身體不是他自己的一樣,這個人到底是受過多少次傷才會有這種超乎尋常人的忍耐力?


    見到賀雲揚漸漸的放鬆了下來,帳內個個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帶著心安的微笑。


    “阿毅。”賀雲揚這時突然喊了一聲,便站了起來,強忍著傷口撕裂的劇痛將自己的衣服穿好,“上鎧甲。”


    “你不要命了!”方然這才弄清楚他還要去守著回虎城,氣得將手裏的紗布卷扔在他腳邊。


    賀雲揚看著她道:“他們的命就是我的命。”


    “將軍!”帳內的大將全都單膝跪了下來,“請將軍養傷勿動!”


    “你們是要我丟下自己的士兵不管嗎?”賀雲揚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


    阿毅勸道道:“將軍,回虎城外還有右都尉和萠衛將,請將軍切勿妄動,我們即刻前往!”


    賀雲揚沒有理會他,而是嚴厲地看了一眼高達,高達忍不住咒罵了一句,起身上前為賀雲揚穿上鎧甲,阿毅等人見狀,隻能作罷地緩緩起身。


    方然緊閉著嘴看著他就剩了半條命還拿出去拚,原本心中的怒火瞬間被無可言喻的心疼覆蓋,她能怎樣?他都說了士兵的命就是他的命,他為了他們而活,為了西錦而活,這一生,早已沒了選擇。


    他們走後,方然才從夥頭孫那裏知道,原本已恢複平靜的回虎城卻在暮色降臨時突然暴動起來,賀雲揚的傷是為了掩護來不及撤退的部下而受。


    煎熬的一夜在方然的無盡擔憂中慢慢度過。


    翌日一早,方然將熱粥和饅頭發放給傷兵後便收拾了他們換下來的紗布去河邊清洗,剛洗了一半就看見夥頭孫站在遠處朝自己招手,嘴裏還喊著:“軍醫!將軍回營了!”


    方然聞言,趕緊將紗布收拾好端著木盆就走。


    氣喘籲籲的剛衝進賀雲揚的營帳,就看見阿毅正在給賀雲揚卸鎧甲,鎧甲一卸,衣服一脫,他前胸處的紗布全都被鮮血浸紅了。


    “二小姐。”阿毅轉身看見方然後,立馬乖乖地站在一邊,提著心準備接受她接下來對著自家將軍的一番狂風暴雨。


    可是方然隻是將盆子放下,取出醫藥工具來一言不發地替賀雲揚在此清理傷口。


    賀雲揚朝阿毅挑挑下巴,阿毅會意,退出營帳外等候。


    方然小心地將紗布層層揭開,揭到最後一層後,她可以清晰地看見傷口處的肉已經和紗布黏在一起了,她不禁抬頭冷著臉看著賀雲揚,手一動就將紗布揭開了去,賀雲揚的臉立馬崩了起來,卻仍舊一聲不吭。


    看到傷口沒有膿化,方然放心地替他上了藥,纏紗布的時候卻犯難地踮起了腳,賀雲揚隻能騰出一隻手來按住傷口,卻被她毫不領情地擋開。


    看出她還在生氣,賀雲揚身後按住她的後脖,讓她看著他的眼睛,“這場仗注定是我有生以來的敗仗,我在,我的部下才有後盾。”


    方然移開視線,紅著眼睛將他的衣服拉上來穿好,“如果你命都沒有了,還拿什麽來做他們的後盾?”


    “有你在,我身無牽絆。”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相信我了?我不是神仙,不會起死回生。”


    “你放心吧,在西錦沒有強到堅不可摧時我不會倒下。”


    方然無言一笑,轉身去將醫藥用品收好,當年秦國強大到統一中國,令所有人聞風喪膽,最後還不是毀在****之下,便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即使將來西錦全民皆兵,如果沒有一個英明的君主,他們能有多久的效忠心?”


    這是賀雲揚第二次從她嘴裏聽到對皇上的評論,她一個豪不與朝堂交涉的女子怎麽會對皇上如此不滿?又或者她真的如自己所想,心裏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便說道:“我與你說你,不要妄議皇上?”


    “難道西錦小到連讓人說話的自由都沒有,連一個願意說真話的人都沒有嗎?他要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就不會……”方然說到這裏突然戛然而止,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差點說出了那些事。


    “不會什麽?”


    方然抿了抿嘴,頓時心慌不已,連忙岔開話題道:“舟伯你找到了嗎?”


    賀雲揚定定地看了她的背影好一會,才說道:“找到了。”


    方然一驚,回頭道:“什麽時候的事?”


    “四個月前,我的人在一處深山狼窩裏找到了他的屍體,半個身子已經被狼吃得皮肉不剩。”語罷,賀雲揚憶起回京那日,兵部尚書將第一酒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轉述了一遍,這位尚書大人是他一手提拔,他有任何小動作他都知道他在動什麽心思,那日從他進門匯報,連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就知道他說的原原本本的事情有多作假了。


    方然一下子沒忍住,手中的紗布卷無力地垂落在地上,她強忍著心中的難過望著賀雲揚,他提到舟伯的慘狀時,眼底藏著讓人驚寒的殺心,她曾經想過千萬種念頭,都沒有想到李彥歆會讓舟伯曝屍荒野,任由狼群撕咬,難道他為了自己的手足,就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沒有嗎?


    賀雲揚從來不過問皇上的私事,他要抓什麽人,調哪處的兵都好,但如果茅舟與那人犯無任何交集,他又為何要逃?而那人犯又為何偏偏挾持他們兩個?又或者就是茅舟讓那人犯直奔他倆,若不是,祁璟那一刀也不會躲得不偏不倚,不中要害。


    正在兩個人都各懷心事的時候,阿毅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高達。


    “將軍。”高達拱手道:“回虎城又靜了下來。”


    賀雲揚道:“防禦工事呢?”


    高達道:“已重新築好。”語罷,他轉向方然道:“軍醫不是說斷了藥他們便如同廢人嗎?”


    “按道理是這樣,所以我也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麽原因。”


    高達頓時心煩氣躁地伸手握住了劍柄,他還是第一次碰見這麽難啃的硬骨頭,在這麽反反複複下去,前線的戰士們就算不戰死也會虛脫而死。


    賀雲揚沉吟了一會,轉向方然道:“如你所知,這藥若遇水,藥效是大或減少?”


    方然凝神道:“水和藥有一定比例才會發揮作用。”


    “若是整條護城河呢?”


    “護城河?”方然一愣,“你的意思是有一條水源流進回虎城?”


    賀雲揚點點頭。


    方然道:“藥遇水而融,不是不可能,隻是這麽大一條護城河,支流眾多,除非他能裝上上百車提煉的藥來。”


    “糊塗啊!”高達這時猛的一拍自己的腦門,立即朝賀雲揚拱手道:“末將知道該怎麽辦了!”說完,轉身便走了。


    方然剛想跟賀雲揚提一件事情就看見他和阿毅走到地圖前去商議要事了,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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