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德克斯特和那位年輕的同事將炸彈殘片包好、出了房門之後,邦德拿過一張濕毛巾,把炸彈在牆上留下的汙痕擦掉了。然後,他打電話叫來侍者,沒有說明為什麽,隻是叫他把地上的那些殘渣碎片清理幹淨,打碎的玻璃杯由他來賠。說完,他拿過帽子和大衣,走出飯店,準備到街上遛一圈。


    整個上午,他都在第五大道和百老匯大街毫無目的地閑逛,一會兒看看商店的櫥窗,一會兒又看看車水馬龍的街道,不知不覺地,他這個異鄉人散漫的步伐舉止同周圍的美國人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他試著到幾家商店去同售貨員打交道,又向幾個路人問了幾條道路,結果人人都把他當個美國人看了。


    他來到列克星敦大道的一家餐館,吃了一餐地地道道的美國飯,然後要了一輛出租車去警察局。他已和萊特和德克斯特約好,下午二點半在那裏見麵。


    在警察局裏,邦德遇上了負責謀殺案的賓斯萬格中尉。他年近四十,戒備心重,十分粗魯。他告訴邦德,蒙拉漢專員已經指示,警方將全力協助他。


    賓斯萬格接著問邦德需要些什麽幫助。他們一起翻閱了巨人比格的材料,發現警察局與德克斯特所講述的情況幾乎完全相同。然後,他們又看了警察局所掌握的比格的大部分同伴的檔案照片。


    接著他們讀了美國海岸警衛隊情報處的報告,上麵記載了那艘叫“大剪刀”號遊艇近來的情況。另外,美國海關情報處報告說,他們嚴密監視著遊艇在彼得斯堡港口所作的每一次停泊。


    這些情況說明,在以往的六個月裏,這艘遊艇不定期的常常出現,且多數停靠在彼得斯堡港口一家專門出售魚餌的碼頭。從各方麵情況分析,這家魚餌公司顯然對內情一無所知,他們的主要營生是把活魚餌賣給佛羅裏達、墨西哥灣和別處的釣魚俱樂部。這家公司還為家庭室內布置提供海貝和珊瑚,僅此一項就收入不菲。此外,這家公司還賣恒溫魚缸養熱帶魚,特別是那些毒魚標本,專門用於醫學和化學機構實驗。


    據公司老板說,“大剪刀”號遊艇同公司有大宗生意往來。遊艇經常從牙買加帶來些冠螺之類的貨,還有各類價格昂貴的熱帶魚,魚餌公司則將這些全部買進,然後再大量賣給沿海岸的批發商和零售商。老板是個希臘人,叫潘帕戈斯,從無犯罪記錄。


    在海軍情報部門的幫助下,聯邦調查局監聽了“大剪刀”號遊艇的無線電聯絡。


    但奇怪的是它一直保持沉默,直到遊艇要從古巴或牙買加啟航時,才發出幾個短短的信號,他們所講的語言沒有人聽得懂,所用的密碼也無人能破譯。檔案的最後還記載說,很可能,信號用的是秘密的伏都教語言。因此,下次監聽“大剪刀”號時,一定要想辦法從海地請一個懂這種語言的行家來。


    “最近一段時間,金幣越來越多了。”賓斯萬格上尉說道。“僅哈萊姆區和紐約市,每星期就有上百枚金幣出現。如果真如你所推測,這都是蘇聯人的錢,那他們可真是會抓緊機會啊,而我們卻幹坐著,什麽也幹不了。”


    “頭兒說了,我們先沉住氣,”德克斯特道,“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露馬腳的。”


    “行了,這是你們的事。”賓斯萬格有點不耐煩,“不過專員肯定不想讓這場在他地盤上開始的賭博隨隨便便就完了,他肯定不想讓穩坐華盛頓的胡佛先生聞到這裏吹去的臭味。為什麽我們不可以找個借口幹脆把他抓起來算了,比如說偷稅漏稅、私拆郵件、在消防水管、加油道前亂停車?或者幹脆一了百了,幹掉他算了?


    如果聯邦調查局的人不願幹,我們倒很樂意來收這個尾。”


    “難道你想製造一場種族騷亂?”德克斯特的話不太悅耳。“你我都清楚,我們手上沒有任何他的把柄。如果真抓了他,他那位能說會道的律師,隻用30分鍾時間,我們就得放人。要是我們堅持不放,那你聽著吧,伏都教鼓點聲立即便會響徹雲霄,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了。還記得35年和43年的事嗎?你不得不動用國民警衛隊,而我們並沒有引火燒身,那是總統給我們引來的,可我們卻被纏得無法脫身。好了,感謝你的幫助,中尉,我們受益不淺。”德克斯特盡量熱情地話別。


    “願意為你效勞”賓斯萬格毫無生氣地答道。“電梯門在右邊。”說完把門使勁關上。


    萊特站在德克斯特背後向邦德眨了眨眼睛。一行人一聲不吭地來到了中央大街的路口。


    走到人行道上時,德克斯特將臉轉向邦德和萊特:“華盛頓方麵的指示上午已經到了,”他冷冰冰地說道。“由我負責哈萊姆這邊事,明天你們兩人到彼得斯堡港。邦德先生,萊特的工作是盡量在那裏尋找線索,然後和你一起直接去牙買加。


    當然,”他又補充了一句,“要不要他去,全聽你一句話。”


    “當然要他去,”邦德當即答道。“我剛才正想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


    “那太好了,”德克斯特說道,“那我就把這個安排通知華盛頓。”


    “我還能給你們做點什麽呢?哦,對了,再就是和聯邦調查局、華盛頓方麵的聯絡問題。我們的人在佛羅裏達的名字、聯絡信號之類的事情萊特都很熟。”


    “要是你不在乎,而且萊特也有興趣的話,”邦德說道,“今晚我很想去哈萊姆區轉一轉。我想瞧一瞧比格先生的後方。有點直觀印象對我以後的活動也許有幫助。”


    德克斯特考慮了一下。“好吧,”他終於點頭答應了。“走一趟也不壞。


    不過,可不要搞得風頭太盡,注意安全。”停了停,他又補充道:“到了那兒,全靠你自己,別給我們闖一大堆禍,眼下還不是攤牌的時候。我們現在對比格先生的對策是‘和平共存’。”


    邦德疑惑的看看德克斯特上尉。“依我看,”他說道,“每次對付比格這樣的人,我的行動守則是:‘他死我活’。”


    德克斯特聳了聳肩,“也許有道理,”他說道。“但在這兒你得照我的話行事,邦德先生。如果你能理解這一點我將感到很高興。”


    “那是當然,”邦德當即回答。“十分感謝你對我提供的幫助。但願你福星高照,事事如意。”


    德克斯特揚手招來了一輛出租車,三個人握手話別。


    “再見了,夥計們,”德克斯特簡短地說道。“活著回來。”他的車立即匯入了下班回家的車流之中。


    邦德和萊特回過頭來,相視一笑。


    “真是個能幹的家夥”邦德感歎道。


    “他們那幫人個個如此。”萊特說道。“辦事的程序都很高,對權力問題十分敏感,常常同我們或警察爭風吃醋。不過我想,你在英國也有類似的問題。”


    “免不了,”邦德道。“我們經常都同軍事情報處發生衝突。他們總是把鼻子伸到特別情報處的盤子裏來。對倫敦警察廳,我們更是有苦難言。”


    他盯著萊特的臉,改變話題。“哎,今晚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哈萊姆?”


    “正合我意,”萊特毫不猶豫地答道,“我現在先送你回聖羅傑斯飯店,六點半再到那兒去接你,在底樓的金科爾酒吧碰頭。我猜你是想去見識見識巨人比格吧,”


    他咧嘴一笑。“其實,我也想去領教,不過,可不能對德克斯特這麽直說。”話畢,他立刻伸手招來了一輛黃色出租車。


    “到聖羅傑斯飯店。”


    司機打開車門,兩人鑽進了暖氣過熱、雪茄煙味嗆鼻的車廂。


    萊特連忙用手開車窗。


    “怎麽了?”司機偏過半個臉問。“想感冒得肺炎,是嗎?”


    “那也比困在毒氣室好,”萊特沒好氣地說道。


    “夠聰明,”司機邊說邊漫無生氣地掛上了車檔。他從耳朵上取下一隻雪茄揚了揚,用好象受了侮辱的口氣說。“三支兩塊錢呢。”


    “依我看,二十四美分就足夠了”萊特搭了句腔。接下來,誰也沒有開口。


    到飯店門口,他們分了手。邦德直接上樓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此時已是下午四點。他撥通電話,請接線員在六點鍾叫醒他,然後,一個人在臥室窗前站了好久,向外眺望。在他左邊,血紅的殘陽正漫漫下墜。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裏那些已經打開的燈光,把整個城市點綴得象金色的蜂巢一般。


    邦德向樓下望去,看見四周已是五彩繽紛的霓虹燈的海洋。天鵝絨一般的暮色中吹來陣陣涼風,使他的房內越發看上去溫暖、神秘、豪華。他拉上窗簾,打開了柔和的床頭燈,然後脫掉衣服,上床蓋上華麗柔軟的被單。倫敦街頭讓人瑟縮發抖的寒冷空氣、總部辦公室裏那個噝噝作響的煤氣爐所發出的溫熱、還有他離開倫敦的那天在酒店裏指著牆上用粉筆寫的菜單等情景,都浮上了他的心頭。


    他很舒適地伸直了身子,很快便進入睡鄉。


    哈萊姆區那台大型電話機總機台前,接線員正閑得無聊。總機台上,此時一片安靜。突然,交換台右方一盞紅燈閃爍起來。這是個重要電話,發話人非同尋常。


    “你好,老板,”他朝話筒輕聲應著。他講話一向輕聲細語,就是想大聲也很困難。他是在公認為“肺病街區”的第七大道第一百四十二街出生,這兒的肺病人比紐約其他地區要多兩倍以上。而現在,他身上隻剩下了半片肺葉。


    “告訴所有的‘眼睛’,”一個深沉緩慢的聲音從電話時裏傳來,“從現在要監視的人共三個。”他簡要地描繪了萊特、邦德和德克斯特三人的特征。“可能今晚或明天到。告訴他們,要特別關注第一到第八大道和別的一些路口。另外,還要盯住晚上的公共娛樂場合,別讓他們從我們眼皮底下跑了。對他們先別動手,盯牢了以後給我來電話,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老板。”接線員慌亂地答道。對方的聲音聽不見了。


    接線員抓起一把插塞。很快,交換台上紅燈閃爍,熱鬧起來。接線員不安的聲音立即傳遍了哈萊姆黃昏的每一個角落。


    六點正,電話機響起的輕輕蜂鳴聲所將邦德喚醒。他洗了一個冷水澡,然後仔細地開始穿衣。他係上了一根華麗的條紋領帶,將一張印度斑丹納花綢手帕放進胸口衣袋,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角邊。他穿好了襯衣,又挎上他的羚羊皮槍套,讓手槍位於他左腋下三英寸的地方。他仔細地打開貝雷塔手槍的槍機,把槍裏的八粒子彈全部退到床上。然後又重新一粒一粒裝入彈夾,塞進槍把。關上保險之後,他把槍插進了槍套。


    他拿起一雙剛買的鹿皮鞋,在手裏掂了掂,又隨手拋到一邊,從床下拿出一雙他穿過的鞋來。昨天上午,放著他所有個人物品的手提箱已經給聯邦調查局的人拿走了,他專門留下了這一雙鞋。


    穿上皮鞋,他立刻覺得放心多了。在這雙鞋的鞋尖裏,襯有一層又薄大硬的鋼板。


    六點二十五分,他下樓來到金科爾酒吧,在剛進門口的地方,找一張靠牆的桌子。沒幾分鍾,費利克斯·萊特進來了。邦德幾乎就沒認出是他。原先亂蓬蓬的黃頭發現在又黑又亮,身上的藍色西裝也有點發亮,裏麵是一件雪白的襯衫,係著一條黑白的圓點領帶。


    萊特笑了笑,坐到邦德身旁。


    “我突然發現,對那幫家夥不能掉以輕心,”他向邦德解釋道。“我臨時染了頭發,明天早上就又恢複原來的顏色了。”


    萊特要了幾杯柔和的馬丁尼斯酒和蜜餞檸檬皮。平時,邦德規定自己隻喝杜鬆子酒或馬丁尼酒。美國的杜鬆子酒的比英國的杜鬆子酒濃度高得多。


    邦德喝起來覺得又燥又熱。他想,既然晚上還要夜遊哈萊姆,離酒還是遠點好。


    “我們得走著去那兒才行,”費利克斯·萊特的話打斷了邦德的思緒。


    “近年來,哈萊姆區住的都是些遊手好閑、惹是生非的人。不象過去,人們不再隨隨便便就去那裏。戰前,晚上人們去哈萊姆,就象巴黎人晚上到蒙馬特爾區一樣。他們喜歡帶上一大把錢,到薩伏依舞廳去欣賞歌舞。但現在,一切都變了。哈萊姆已今非昔比。一到晚上,哈萊姆的大部分地方都關門閉戶,到那兒去完全是自討苦吃。說不一定隻因為你是白種人,你的耳朵就會挨上一拳。而且對你挨打警察也決不會表示絲毫的同情。”


    萊特從馬丁尼酒中挑起一片檸檬,一邊吃,一邊說話。酒吧裏已座滿了人,氣氛既熱烈又平靜。他忍不住想,過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坐在某個黑人取樂的場子裏,一邊喝酒,一邊感受充滿了敵意的氣氛,去容忍那些令人難受的尖聲吆喝。


    “幸好,我對黑人還算有感情,他們還知道這一點。”萊特繼續說道,“我過去非常喜歡哈萊姆,還寫過幾篇關於哈萊姆爵士樂的文章,登在《阿姆斯特丹新聞》上。奧森·威利斯主演由黑人扮演的《麥克白斯》的時候,我還在報紙上為這兒的黑人劇場鼓吹呐喊了一下。所以我知道到那兒去他們會怎麽對我。說實話,我很喜歡他們將在世界崛起的趨勢,雖然誰都說不清結局究竟會是什麽樣的結局。”


    兩人喝完了酒,萊特叫來侍者付帳。


    “當然嘍,那兒肯定有些不務正業的歹徒,”萊特說,“甚至還有些惡貫滿盈的家夥。哈萊姆是黑人世界的一顆明珠。任何人口超過五十萬人的種族中總會有一些聲名狼藉的人物。對我們來說,頭痛的是我們那位叫比格的朋友,在美國戰略情報局和莫斯科都受過特種訓練,是個犯罪能手。他在哈萊姆的組織肯定非常嚴密。”


    萊特付了帳,聳了聳肩頭。


    “走吧!”他招呼邦德。“我們到那兒快活快活,無論如何回來時得保住自己啊。當然,就算有什麽意外,也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們先去第五大道乘公共汽車。天黑以後,沒有什麽出租汽車會往哈萊姆方向走。”


    兩人走出氣氛溫暖的飯店,沒走多遠,就到了大街上的公共汽車站。


    天上下著蒙蒙細雨。


    邦德將他的衣領翻轉起來,眼睛轉向右邊中央公園方向,那一片黑影綽綽的樓群就是巨人比格的大本營。邦德的呼吸不禁有些加快了。他多麽希望能去哈萊姆追尋比格的蹤影。此時他正充滿信心,充滿力量。夜色朦朧,就象一本關上的大書,正等著他去將它一頁一頁地翻開,一句一句地琢磨。在他的眼前,紛紛墜落的雨絲好象是傾斜暢快的筆尖劃過黑色封麵,而那尚未打開的書裏卻藏著他此行不可預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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