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走進前麵辦公室時,裏麵彌漫著藍色的煙霧。薩姆正坐在桌子上噴雲吐霧,一麵讀著星期日報紙上有關自己的消息。桌子上散亂地扔著三隻空咖啡杯和幾張糖紙。“你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了,是不是?”亞當看著那堆垃圾說道。


    “是啊,我一整天都呆在這兒。”


    “來客很多嗎?”


    “也算不上是什麽客人。最先來的是紐金特,他把事情全搞糟了。接著是牧師,他來看我是不是已經開始祈禱,我覺得他走的時候心情有些壓抑。再後來是醫生,她是想確定我是否適合被處死刑。以後是我弟弟來呆了一小會兒,我真是想讓你見見他。你一定給我帶了好消息來吧。”


    亞當搖搖頭坐下。“沒有,從昨天起一直沒有什麽變化,法院在周末不上班。”


    “難道他們不知道星期六和星期天也是時間嗎?他們不知道時鍾在那兩天裏也不會為我停下來嗎?”


    “也許是個好兆頭,沒準他們正在考慮我英明的申訴。”


    “也許吧,但我更覺得那些令人尊敬的同胞們會在湖邊別墅裏喝啤酒,煎豬排,你說呢?”


    “是的,可能你是對的。報上有什麽消息嗎?”


    “都是我的那些陳年老帳和暴行,還有在監獄門前的示威照片以及麥卡利斯特的評論。沒什麽新鮮的。我從沒見過人們有這麽興奮。”


    “你現在是人們關注的焦點,薩姆。溫德爾-舍曼和他的出版商已把價碼提到十五萬了,但是最後期限為今晚六點鍾以前。他現在正帶著錄音機在孟菲斯等著,心急火燎地想過來,他說給你錄音至少需要兩個整天。”


    “好極了。我用那筆錢到底幹什麽好呢?”


    “把它們留給你的寶貝孫兒們吧。”


    “你真的這樣想嗎?你會花那些錢嗎?如果你想花我就接受下來。”


    “不,我隻開個玩笑。我不需要那些錢,卡門也不需要。我花那些錢心裏不會好受的。”


    “好的。因為我最不願意做的就是在周二以前的這段時間裏同一個不相幹的人在一起談我的過去。我不在乎他有多少錢。我寧可不要一本寫我生平的書。”


    “我已經說過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好孩子。”薩姆活動了一下腿腳後又開始在屋子裏來回走動。亞當接替他坐在桌沿上看起了《孟菲斯報》的體育版。


    “當這一切都煙消雲散時我會感到很高興的,亞當,”薩姆邊走邊說,還一邊打著手勢,“像這樣等著我實在是受不了,我真想就在今天晚上執行。”他突然變得有些神經質並且很激動,嗓門也大了起來。


    亞當把報紙放在身旁。“我們會贏的,薩姆,請相信我。”


    “贏什麽!”他怒氣衝衝地說,“贏得緩期?好大的勝利!我們能得到什麽呢?六個月的時間?還是一年?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那將意味有朝一日我們還要再做這些事。我還要再經受同樣的折磨——算計日子,失眠,琢磨最後時刻上訴的策略,忍受紐金特那一類呆瓜的訓斥,還要和精神病醫生談話,同牧師嘀嘀咕咕,作為一個特殊人物給人拍著屁股領到這兒來。”他在亞當麵前停下,緊緊地盯著他。他滿臉激憤,兩眼潮濕,顯得很痛苦。“我受夠了這些,亞當!你聽著!與其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


    “我們不能放棄,薩姆。”


    “我們?我們到底是誰?要死的是我,不是你。假如能夠獲得緩期,你就可以回到芝加哥那優雅的辦公室去並繼續過你自己的生活。你會成為大英雄,因為你救了你當事人的性命。你的照片會登在《律師季刊》或你們那一類人看的雜誌上,你會成為在密西西比州力挽狂瀾的光輝燦爛的新星,你拯救了自己的祖父兼一個可憐的三k黨徒的性命。而你的當事人卻正好相反,又要回到他的小籠子裏重新開始算計他的日子。”薩姆把煙頭扔到地板上,用雙手抓住亞當的肩膀。“看著我,孩子,我不想再重複這一切,我要求你停止一切活動,別再管它了,去打電話給各個法院,就說我撤回所有訴狀和申訴。我已經是個老人,請讓我體麵地去死吧。”


    他的手在發抖,他的呼吸非常沉重。亞當在他那閃著亮光的藍眼睛裏搜尋著,那雙眼睛的周圍環繞著一層層深色的皺紋,那眼角浸出的一滴淚水順著他的臉頰緩緩地沒入灰色的胡須中。


    亞當有生以來第一次嗅到了他祖父身上的氣息。強烈的煙草味混合著沉積已久的汗味雖說令人感到不那麽舒服但也絕不像終日不離肥皂熱水除臭劑和空調的人身上散發出的氣味那樣令人生厭,亞當很快就能適應。


    “我不要你死,薩姆。”


    薩姆更加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頭。“為什麽不?”他問道。


    “因為我才剛剛找到你,因為你是我的祖父。”


    薩姆更長時間地凝視著亞當,接著他的目光緩和下來。他鬆開亞當,向後退了一步。“我這副樣子真是對不起你,”他說著擦擦眼睛。


    “我不需要你道歉。”


    “可我必須這樣做。我對不起你是因為自己不是個好祖父。看著我,”他望著自己的雙腿說,“一個穿著耍猴服的可憐的老頭,一個即將像畜牲一樣給人熏死的謀殺犯。再看看你吧,一個多麽優秀的年輕人,受過良好教育,有著遠大前程。我到底作了什麽孽?我這是怎麽了?我一輩子都在對人的仇恨中度過,看看我要為這一切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吧。而你,不恨任何人,再看看你的未來吧。我們有著同樣的血緣,為什麽我淪落到了這裏?”


    薩姆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用膝蓋支撐著胳膊,雙手蒙住眼睛。他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也不說一句話。除了走廊裏偶爾傳來警衛弄出的響動,屋裏靜極了。


    “你知道,亞當,我也不想死得這麽慘,”薩姆用拳頭頂住太陽穴,聲音嘶啞地說著,眼睛仍茫然地望著地板,“但死本身並不令我恐懼,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死在這裏,我最大的恐懼是怕沒有人關心我的死活,那種念頭太可怕了,是吧。你死了,別人卻無動於衷,沒人為你悲傷,沒人為你哭泣,沒有人在葬禮上真心地為你默哀。我做過一個夢,我夢見在克蘭頓家鄉舉行的葬禮,自己躺在一口廉價棺材裏,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連唐尼也沒到場。在同一個夢裏,我看到在整個葬禮儀式中牧師都在冷笑,因為教堂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還有一排排空著的長凳。可現在不一樣了,我知道還有人在關心著我,我知道你會為我的死而傷心,因為你的心裏有我,我也知道在我下葬的時候你會去把一切都料理停當。我現在真的放心了,亞當,我準備好了。”


    “好吧,薩姆,我尊重你的想法,我發誓要在這裏陪你到痛苦結束,我會為你悲傷和哀悼,你走後我保證讓你平安入土。隻要我在這裏,薩姆,就不會有人再來找你的麻煩。可是,也請你為我想想,我必須盡全力把這個案子辦好,因為我還年輕,因為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讓我在這個案子上留下終生遺憾,那樣對我不公平。”


    薩姆把雙臂抱在胸前望著亞當,他那慘白的臉上顯得很平靜,他的眼睛仍然含著淚。“我們這麽辦吧,”他說道,聲音依然很低,透著哀痛,“我已做好了死的準備,我要利用明天和星期二做一些最後的打點,我就當是死刑在周二午夜進行,我要為此準備好一切。而你呢,可以把這件事當成一場比賽,如果你能打贏,對你當然很好,如果你輸了,就由我來承擔後果。”


    “這麽說你肯合作了?”


    “不。我還是不要赦免死刑聽證會,也不再遞交新的訴狀和上訴信,剩下的那些就夠你忙一氣的了。還有兩個上訴狀沒有被駁回,我不再簽署任何新的訴狀。”


    薩姆站起身來,他枯瘦的雙腿用力彈起並搖晃了一下。他走到門口把身子靠在門上。“莉怎麽樣?”他柔和地問,一麵伸手去摸煙。


    “她還在戒酒中心,”亞當扯了個謊,他其實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薩姆現在是活一天少一天,在這種時候還對他撒謊未免有些孩子氣,但亞當仍然堅信會在周二之前找到莉。“你想見她嗎?”


    “是的,她能不能脫身?”


    “可能不大容易,不過我會盡力而為,她的病比我原先估計的要嚴重些。”


    “她是酒精中毒症患者嗎?”


    “是的。”


    “就這些嗎?不吸毒?”


    “隻是喝酒。她說這個毛病早就有了,住戒酒中心是常事。”


    “願上帝保佑她,我的孩子們沒有趕上好的家庭。”


    “她是個好人,隻是她的婚姻一直不是很美滿,她兒子很早就離家出走,一直沒有回來。”


    “叫沃爾特,對嗎?”


    “是的,”亞當回答說。這是多麽令人心碎的一個家庭,薩姆甚至不能肯定自己外孫的名字。


    “他有多大了?”


    “說不準,和我差不多吧。”


    “他知道我嗎?”


    “不清楚。他離開很多年了,一直住在阿姆斯特丹。”


    薩姆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咖啡杯,喝了一口涼咖啡。“卡門怎麽樣?”他問道。


    亞當看了一下手表。“再有三個小時我就要去孟菲斯機場接她,她明天早晨來這兒。”


    “我真是擔心得要死。”


    “放鬆些,薩姆。她人很好,聰明、有生氣、很漂亮,我已經把你的一切都跟她講了。”


    “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因為她想知道。”


    “可憐的孩子,你告訴她我的模樣了嗎?”


    “別為這件事擔心啦,薩姆,她不會在乎你的模樣的。”


    “你跟她說過我不是什麽青麵獠牙的怪獸了嗎?”


    “我跟她說你非常討人喜歡,可親可愛,小小的個子,還帶著一隻耳環,梳著馬尾巴,手腕子很柔軟,還講了你穿的這雙精製的小拖鞋。”


    “你這個壞小子!”


    “我還說了你在這裏是多麽地受人擁戴。”


    “你瞎扯!你不是跟她那樣講的!”薩姆說著笑了起來,但他多少也有些當真了,他的認真勁很討人喜歡。亞當也笑了起來,但顯得有些太長、太響,盡管如此,幽默還是受人歡迎的。他們兩人都大笑不止,似乎都盡情地陶醉在了自己的幽默風趣之中。他們盡力延長著這種氛圍,但很快輕鬆就給沉重取代了。他們並肩坐在桌沿上,兩人的腳各踩著一把椅子,眼睛都盯著地麵,凝滯的空氣中隻有濃厚的煙霧繚繞在他們的身旁。


    該說的話太多了,而要說的話又太少。法律策略和操作已沒有任何意義,家裏的事誰也沒有膽量提及,天氣好壞一類的事用不了五分鍾的時間就會說完。兩個男人都知道在今後的兩天半裏他們大半都會相守在一起。嚴肅的事情還是放到最後的好,不愉快的事情更用不著現在提起。亞當看了兩次手表說自己該動身了,可薩姆兩次都堅持讓他再待一會兒,因為亞當一走那些人就要重新將他帶回牢房,帶回他那個溫度超過華氏一百度的小籠子裏。請再呆一會兒,他懇求著。


    當天晚上,亞當和卡門說了莉以及她的麻煩,還有費爾普斯和沃爾特、麥卡利斯特和溫-萊特納,並講了對同謀犯的推測。幾個小時前他們還一起吃了比薩餅,談論了他們的父母、祖父以及這個可悲的家庭。此時午夜已過,亞當說他永遠難忘的是他和薩姆並肩坐在桌沿上的那一刻,薩姆用手拍著他的膝蓋,無形的時鍾在嘀嗒作響,時間在沉默中逝去。他對她說,他似乎必須親昵地摸摸我,就像一個慈祥的祖父在愛撫自己的小孫子。


    卡門在這個晚上聽到的太多了。她在陽台上呆了四個小時,忍受著暑熱,全神貫注地聽著亞當講述他們父親一家人在過去的可悲經曆。


    不過亞當說得很小心。他隻帶著卡門領略了高高的山峰,卻躲過了陰暗的峽穀——他沒有提到喬-林肯或是私刑,對其他的罪行也隻字未提。在他的講述中,薩姆是個脾氣很暴烈的人,做過可怕的錯事,而且現在異常地懊悔。他曾經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給她看看審判薩姆的錄像帶,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他要等以後再做這件事。在這個晚上,她也隻能接受到這種程度。在過去的四周裏,連他自己都經常無法相信所聽到的這一切。把所有這一切都一古腦地兜給她未免過於殘忍。他十分疼愛自己的妹妹。他們今後有的是時間來探討那些剩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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