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聖誕節前早就化了,隻留下滿地的泥濘,以及南方典型的氣候——陰沉的天,寒澀的雨。過去的90年間,孟菲斯隻有兩次在聖誕節下過雪,氣象專家預測,本世紀裏不可能再有白色聖誕節了。


    肯塔基也下了雪,但路上清理得幹幹淨淨。聖誕節的早上,艾比收拾好行裝後,給父母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她就要回來了,不過也許是她一個人回來。開車回去需要10個小時,如果路上車不多,天黑之前,她就可以到家了。


    米奇沒說什麽,他把報紙鋪在樹旁的地上,裝作在專心看報,好像沒注意她正往車裏裝行李似的。“我走了。”她溫柔但堅定地說。


    他慢慢站起身,看著她。


    “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她說。


    “也許明年吧。”這是謊話,他們心裏都清楚,但這話至少聽起來順耳些。


    “你路上要當心。”


    “幫我照理好我的狗。”


    米奇按住她的肩,吻吻她的臉,看著她笑了。她真漂亮,比結婚前漂亮多了。


    他們向車庫走去。他扶她進了車。他們又吻了吻。之後,她開車走了。


    聖誕快樂,他自言自語。聖誕快樂,他對小狗說。


    愣愣地坐了一小時後,米奇帶了兩套換洗衣服,把小狗放在前座上,然後驅車離開了孟菲斯城。他沿55號州際公路向南駛去,汽車開進了密西西比州境內。路上一片荒涼,但他仍舊一隻眼睛盯著後視鏡。停了五次之後,他確信自己沒被跟蹤。


    六小時後,他到了莫比爾,又過了兩小時,他穿過了彭薩科拉灣,朝佛羅裏達埃默拉爾德海岸駛去。出了桑德斯廷,東行數裏,高速公路漸漸離開海岸,越來越窄,最終成了兩車道的公路。他在這條路上默默跑了一個小時,路上沒有別的車子。


    薄暮時分,他爬過一道高坡,隻見路邊有塊路標,上麵寫著“巴拿馬城灘在前方8英裏”的字樣。這時,前麵出現了兩條岔道,一條往北,一條徑直通向風景區,這就是所謂的觀光便道。他選擇了往風景區的路。進入小道不久,兩旁出現了公寓、旅店和度假村。這就是巴拿馬城灘。


    他在一家通宵加油站加了油。那兒的夥計極為客氣。


    “聖路易斯街怎麽走?”米奇問。


    他往西指了指,帶著土腔說:“到第二個交通燈時往右拐,見到第一個交通燈再往左,就是聖路易斯街了。”


    他找到了聖路易斯街,驀地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惶恐。街道彎彎曲曲,他不得不小心地開著車,神情緊張地注視著街上的門牌。


    聖路易斯街486號是全街最破舊和最小的房子,它比一個野營帳篷大不了多少。原來的油漆像是銀灰色,而今都龜裂、剝落了。房頂上長滿了厚厚一層墨綠色黴菌,一直蔓延到窗戶上方,足有寸把長。一個窄小的門廊是唯一的通道。外層防風木門正開著,透過木柵門的縫隙,米奇望見裏麵有台小型彩色電視機和一個晃動的人影。


    這絕對不是他想要見到的。他從來也沒有見過母親的第二個丈夫,眼下也許也不是時候。他繼續開著車,直後悔不該來。


    他找到了一家假日旅館。裏麵空空的,但門開著。他把車停到遠離高速公路的地方,然後用埃迪-洛馬克斯的名字住進了旅館。他付現金要了間可以眺望大海的單人房。


    在巴拿馬城灘電話簿上列了三家烤餅店的名字。米奇躺在旅店的床上,撥通了第一家的號碼,遺憾得很,無此人。他接著撥通了第二家,又請伊娃-安斯沃思接電話。請稍等,那邊說。他便掛了電話。此時是夜裏11時,他睡了兩個鍾頭了。


    20分鍾後,他要的計程車開到假日旅館,司機連忙向米奇解釋遲到的原因:他正在家和妻兒老小一起享用火雞。他原本希望全天都和家人在一起團聚,不想一年忙到頭,偏偏這一天還要幹活。米奇扔給他一張20元的鈔票,要他不必多說了。


    “聖誕佳節,什麽風把你吹到這兒來啦?”


    “找個人。”


    “誰呀?”


    “一個女人。”


    “這裏女人多著呢,不會是隨便哪個吧?”


    “找個老朋友。”


    “她在烤餅店?”


    “也許吧。”


    “你是暗探還是什麽的?”


    “不是。”


    “看來很值得懷疑。”


    “開你的車,不好嗎?”


    那家烤餅店是一間長方形的盒式小屋子,裏麵有12張桌子,長長的櫃台向著烤餅架。店邊小小停車場上幾乎停滿了車子,米奇要司機把車開到邊上的一塊空地。


    “你不下車嗎?”司機問。


    “不下。別關計程器好了。”


    “先生,這可真是怪事兒。”


    “我會付你錢的。”


    米奇身子前傾注視著屋子裏的顧客,突然他蹙起眉頭。她不知從什麽地方走了出來,拿著筆和菜單站在一群遊客圍坐著的桌邊。為首的那個遊客說了句什麽開心話,大家一起笑了。她沒笑,隻顧寫著。她弱小的身子顯得益發瘦了,可以說是太瘦了。她51歲了,從遠處看,差不多是那個年紀,並不顯得太老。她寫完了,從遊客手裏一把搶過菜單,說了句客氣話,幾乎是笑著說的。


    米奇舒了口氣。計程器在哢噠哢噠地慢慢走著。


    “是她嗎?”司機問。


    “是的。”


    “那該怎麽辦?”


    “不知道。”


    “好啦,我們找到她了,對嗎?”


    米奇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給一個獨自坐著的男人倒了咖啡。那人說了句什麽話,她笑了。笑得那麽優美動人!這笑,他在黑夜裏愣愣地望著天花板時,見過無數次了。那是他慈母的笑。


    將近午夜了。聖誕節的午夜。


    司機煩躁不安起來,不耐煩地拍打著方向盤。“還得坐多久呀?”


    “就好啦。”


    “先生,這可有點奇怪。”


    “我會付你錢的。”


    “先生,錢可不是一切啊。今天是聖誕節。我家裏還有妻小等著我,一些親戚,也等我回去好好幹一杯,可我呢,卻呆坐在烤餅店門口,陪你看那個老女人。”


    “那是我媽。”


    “你的什麽人?”


    “你不是聽到了嗎?”


    “哎呀,先生,我今天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


    “閉上你的嘴,行不行?”


    “好吧。你不打算去跟她說點什麽?我是說,今天可是聖誕節呢!你找到了媽媽,就該去看看她,是嗎?”


    “不。現在不成。”


    米奇坐回車座上,眺望著高速公路那邊黑黝黝的海灘,說:“走吧。”


    第二天清晨,米奇身穿牛仔褲和t恤衫,光著腳,帶上小狗到海灘散步。他向東走,海浪輕柔地拍擊著岸邊。沙灘潮濕而寒冷。


    走了兩英裏,他來到一座棧橋邊。那是個鋼筋混凝土建築,伸進海裏200英尺。米奇憑欄而立,望著大海,凝視東南方,他想起了開曼島,想起了阿邦克斯。那姑娘在他腦際一閃而過。明年3月,他將帶著妻子舊地重遊。他當然不會見那姑娘。他要和阿邦克斯一起潛水,培養友誼。他們會一起飲酒,無所不談。他會找出跟蹤他的人,艾比會當他的助手的。


    在林肯牌汽車旁的黑暗處有個人在焦急地等著。不停地看著表,他掃視一眼燈光昏暗的人行道。人行道到樓前便看不見了。二樓的燈滅了,一分鍾後,那偵探出了樓,正朝轎車走去。那人走上前去。


    “你就是埃迪-洛馬克斯嗎?”他急切地問。


    洛馬克斯慢下腳步,停了下來。他們正好麵對著麵。“不錯。你是誰?”


    那人手仍舊插在口袋裏。夜氣潮濕而寒冷,他凍得發抖。“阿爾-基爾伯裏。洛馬克斯先生,我實在倒黴透了,務必請你幫幫忙。我這就付現錢,你要什麽都成,隻要你肯幫我。”


    “太晚了,夥計。”


    “求求你。我有錢,開個價好啦。這個忙,你怎麽都得幫,洛馬克斯先生。”他從左邊褲袋裏抽出一疊現鈔,站著就要點。


    洛馬克斯看看錢,回頭望了望。“碰上了什麽麻煩?”


    “我妻子。她約好一小時後到南孟菲斯一家汽車旅店去會一個男人。我弄到了房間號碼。你隻要跟我一起去,拍下他們進出的照片就行。”


    “你怎麽知道的?”


    “電話竊聽。她和那人在一起工作,我早就起了疑心。我有的是錢,洛馬克斯先生,我必須贏得這場離婚官司。我這就付你1000美元。”他連忙抽出10張百元大鈔,遞了過來。


    洛馬克斯接過錢。“好吧。我去拿照相機。”


    “請你務必快點。全付現鈔,行嗎?不記賬。”


    “正合我意。”洛馬克斯說著進了大樓。


    20分鍾後,“林肯”緩緩駛進了一家汽車旅店擁擠的停車場。基爾伯裏指指旅店背麵二樓的一個房間,又指了指一輛褐色貨車邊上的空地。洛馬克斯小心地把他的車倒到貨車旁邊,停了下來。基爾伯裏又指指那個房間,又看了看表,再三感謝洛馬克斯的相助。洛馬克斯想的是錢。兩小時能賺1000美元。這種生意值得做。他取出相機,裝好膠卷,對好了光圈。基爾伯裏不安地望著,一副受到傷害的樣子。他談起了自己的妻子,談起了他們在一起度過的美好的歲月。哎,她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


    洛馬克斯聽著,注視著眼前的一排排車子,手裏舉著相機。


    他沒留意貨車的動靜。就在他身後三英尺的地方,貨車門緩緩地、悄悄地推開了。一個戴黑手套、身穿高領毛衣的男人早就在車裏等候多時了。一等到停車場悄無聲息時,他跳下車,拉開了林肯車的左側後門,朝埃迪後腦勺連開三槍。槍上裝了消音器,車外誰也聽不見子彈聲。


    埃迪倒在方向盤上,死了。基爾伯裏反鎖上“林肯”車門,跳上貨車,與刺客一起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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