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陪審員們返回法庭依次就座時,又有幾位向我綻開了笑臉。在正式將案件提交他們裁決之前,他們本不應議論案情,但每當他們走出法庭,他們總會交頭接耳,私下進行議論,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幾年前,有兩位陪審員曾經為某個證人的證詞是否可信爭得麵紅耳赤,大打出手。那次開庭預期兩周,而引起他們爭論的才是第二個證人,法官隻好宣布審判無效,一切從頭再來一遍。


    我們的陪審員已經用文火把傑基的證詞煨了兩小時,現在該讓我告訴他們應當用什麽辦法來糾正大利公司的一些罪過啦。是提出錢的問題的時候啦。


    “法官大人,原告要求傳威爾福-基利上庭作證。”基利在附近被找來了,他急步衝進法庭,作證的願望倒是顯得十分迫切。盡管我們已經揭露了他們那麽多無法抵賴的謊言,形勢對大利公司十分不利,但他仍舊精力飽滿,態度友好,與洛夫金形成了鮮明對比。他顯然是想向陪審團證明:一切由他負責,而他是個信得過的人。


    我問了幾個一般性的問題,以便讓眾人明白他是總裁,是大利公司的第一把手。接著便交給他一份大利公司最新的財務報表。他滿不在乎地接了過去,仿佛他每天早晨都把這玩意兒看一遍。


    “基利先生,你能告訴陪審團你的公司值多少錢嗎?”


    “你所謂值多少錢是什麽意思?”他反問道。


    “我的意思是淨值。”


    “這可不是一個明確的概念啊。”


    “這是個明確的概念。看著你手上的財務報表,用一欄裏的資產減掉另一欄裏的負債,然後把結果告訴陪審團。這就是淨值。”


    “事情可不像你說的那麽簡單。”


    我不信地搖搖頭。“你的公司淨值約為4500萬美元,這你同意嗎?”


    拆穿一個公司大亨當眾撒謊,除了那些明顯的好處之外,還有一個有利的效果:在他以後登場的證人不敢重蹈他的覆轍。基利必須老老實實,以便令人耳目一新。這一點,我想德拉蒙德肯定已經反複向他說明。不過,讓他心悅誠服,照此辦理,恐怕也並不容易。


    “這一估計比較公平。我同意這個估計。”


    “謝謝你。現在告訴我,你的公司有多少現金?”


    這個問題出乎意料。德拉蒙德站起來反對,遭到基普勒駁回。


    “嗯,這很難說,”他說著露出了我們已經習慣的大利公司的人特有的那種驚懼和疑慮。


    “說吧,基利先生,你是大利的一把手嘛。你在公司已經幹18年了嘛,而且又是從財務部起家的。你們有多少現金存放在公司裏?”


    他像發了瘋似的翻著材料,我在一旁耐心地等著。他最後總算講了一個數字,而正是在這個地方,我應該感謝馬克斯-勒伯格過去給我的指導。我拿著我的一份財務報表,要他對儲備金的賬目作出解釋。假如我狀告他們,要他們賠償1000萬,他們就把這筆錢撥出,作為支付賠款的儲備金。每一件訴訟都是如此,無一例外。這筆錢仍舊是他們的錢,仍舊可以用於投資,賺取利潤,但在賬上卻列入債務一欄。保險公司在受到巨額索賠的起訴時,都愛這麽幹,這樣就可以在儲存了大筆金錢的同時,揚言自己幾乎破產。


    而這一切是完全合法的。保險這一行業是個沒有受到規範的行業,有它獨特的一套模糊不清的會計製度。


    基利開始使用誰都聽不懂的長長的金融專業術語。他想把陪審團搞得稀裏糊塗,而不願承認事實。


    我又就另一項儲備金對他盤問了一番,然後轉而詢問盈餘。有限盈餘。無限盈餘。我對他不斷逼問,我的語言不乏智慧。我利用勒伯格的筆記,把一些數字加加減減,並且問基利公司約有4億8500萬美元現鈔是否正確。


    “要有這麽多就好-,”他哈哈一笑說。可是在場的其他人,連嘴巴也沒有咧一咧。


    “那麽你們有多少現金呢,基利先生?”


    “哦,我不知道。我看約有一個億。”


    就目前而言,這就夠了。以後做終結辯論的時候,我可以把數字寫在黑板上,向陪審團說明錢在何處。


    我把一份有關理賠材料的打印材料交給他,他吃了一驚。我吃午飯時就拿定主意要在他作證時打他一個措手不及,而且又不讓他成為洛夫金的翻版。他用目光向德拉蒙德求助,可是列奧也無能為力。這位基利先生是大利公司的總裁,他肯定能幫助我們弄清事實真相。他們以為我會再把洛夫金傳上堂,把這些數據講講清,可是我盡管十分喜歡洛夫金,但我對他的詰問已經結束,不會再給他機會反駁傑基-萊曼西支克的證言。


    “你認識這份打印材料嗎,基利先生?這是你們公司今天上午給我的。”


    “當然認識。”


    “好。你能否告訴陪審團,1991年你們公司生效的保單有多少?”


    “嗯,我不知道。我瞧一瞧。”他把材料翻了一陣,翻了一頁,停下,又翻另一頁。


    “9萬8這個數目你覺得怎麽樣?上下略有一點出入。”


    “也許。肯定。哦,我想,對。”


    “這些保單的投保人1991年提出索賠的有多少?”


    又是老一套。基利一邊在打印材料上折騰,一邊嘰嘰咕咕自言自語地數著數字。那樣子頗為難堪。就這樣磨了幾分鍾,我終於問道:“1萬1這個數字你覺得如何?上下略有一點出入。”


    “差不多,我想。不過,我需要證實一下,真的。”


    “你怎麽證實呢?”


    “呃,我需要對這份材料再研究研究。”


    “這麽說這些數字就在這份材料裏-?”


    “我想是。”


    “你能否告訴陪審團,你的公司拒絕了多少份索賠申請?”


    “呃,這,我還是得對這份材料再做一點研究。”他邊說,邊用雙手拿起打印材料。


    “那麽這個數字也在你手上這份材料裏-?”


    “也許,是的,我想是。”


    “好。請看第11頁、18頁、33頁和41頁。”他唯命是從,立即執行。隻要不是讓他作證回答問題,叫他幹什麽都成。隻聽見翻動紙張的聲音。


    “9100這個數字你覺得怎麽樣?上下略有一點出入。”


    他聽到這一驚人的數字顯然大為驚詫。“當然不對。這太荒唐啦。”


    “可你說過你並不知道是多少呀。”


    “可我知道決不會有這麽多。”


    “謝謝你。”我走到他麵前,取回打印材料,又交給他馬克斯-勒伯格給我的那張大利公司的保單。“你認識這個嗎?”


    “當然,”他開心地說,隻要能讓他擺脫那該死的打印材料就行。


    “這是什麽?”


    “是本公司發出的醫療保單。”


    “何時發出的?”


    他細細看了一下。“1992年9月。也就是5個月以前。”


    “請看第11頁,f節,第4段,c小段,13句。你看見了嗎?”


    保單字體太小,他幾乎要把保單貼到鼻子尖上。我不禁失聲咯咯一笑,再看看陪審團,他們也在欣賞這一幽默鏡頭。


    “找著了。”他終於開口說。


    “好,現在請你讀一遍。”


    他眯起眼睛皺著盾頭讀者,好像是說這玩意確實單調無味。讀完後,他勉強一笑。“完啦。”


    “寫這個句子的目的是什麽?”


    “把一些外科手術排除在保險範圍之外。”


    “具體地說,是什麽手術?”


    “具體地說,所有移植手術。”


    “骨髓移植也在排除之列嗎?”


    “是。骨髓移植在排除之列。”


    我走近證人,把布萊克保單的複印件給了他,並且請他朗讀了某一節。那些螞蟻一樣的小字,使他看起來非常吃力,但他總算英勇地把這一節讀完。


    “這一保單把哪些移植手術排除在保險範圍之外?”


    “所有重要器官的移植手術。腎,肝,心髒,肺,眼睛,全在這兒列著呢。”


    “骨髓移植呢?”


    “這兒沒有列出。”


    “那麽,骨髓移植並沒有被專門排除-?”


    “對。”


    “本案是何時起訴的,基利先生?你記得嗎?”


    他望望德拉蒙德;德拉蒙德此時此刻當然是愛莫能助。“我記得是去年仲夏。會不會是7月?”


    “完全正確,先生,”我說。“是在7月。你知道不知道是在何時改變了保單的文字,把骨髓移植排除在外的?”


    “不,不知道。我不管這種事。”


    “你們的保單是誰起草的呢,是誰負責印製的?”


    “法律部。”


    “明白啦。可不可以說:這份保單的文字是在本案起訴之後的某一個時間修改的呢?”


    他望著我盤算了一會。“不。可能在起訴之前已經修改了。”


    “是不是在起訴之後,在1991年8月修改的?”


    “我不知道。”


    他的回答令人懷疑。他要麽是對公司的工作不負責任,要麽就是在撒謊。不過,這對我並不重要,我已經得到了我想得到的東西。我在辯論中可以向陪審團指出,這文字上的修改是一明確的證據,說明他們以前並未想過要把骨髓移植排除在布萊克保單保險範圍之外。他們以前排除在外的是除了骨髓移植之外的一切,而如今則是包括骨髓移植在內的一切。所以,是他們自己修改的文字,讓他們被人揪住了辮子。


    我對基利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傑基-萊曼西支克在被解雇的當天簽的協議,你有複本嗎?”


    “沒有。”


    “你見過這一協議嗎?”


    “沒有。”


    “你有沒有授權付給傑基-萊曼西支克1萬美元現金?”


    “沒有。那是她撒謊。”


    “撒謊?”


    “我就是這麽說的。”


    “那麽埃夫雷特-洛夫金呢?在理賠部手冊的問題上,他對陪審團有沒有撒謊?”


    基利剛想開口,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他此刻無論作何回答,都於事無補。洛夫金撒了謊陪審團看得一清二楚;他總不能硬叫陪審團充耳不聞。可他肯定也不能承認,他的一位副總裁對陪審團撒了謊。


    這個問題其實我事先並無準備,而是臨時想到的。“基利先生,我剛才請教了你一個問題:埃夫雷特-洛夫金在理賠部工作手冊這件事上,有沒有對陪審團撒謊?”


    “我想我並無回答的必要。”


    “回答這個問題。”基普勒聲色俱厲地命令道。


    基利瞪著我,為難得開不了口。法庭裏鴉雀無聲。陪審員們全都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等他回答。由於所有在場的人都已了解事實真相,我決定做一次好好先生。


    “你無法回答,是因為你無法承認你們公司的一位副總裁對陪審團撒了謊?”


    “反對!”


    “反對有效。”


    “沒有別的問題啦。”


    “我方目前不打算法問證人,法官大人,”德拉蒙德說。顯然,他希望塵埃迅速落定,然後在辯論時再帶上這幾位證人。此刻,他隻希望時間和距離,能讓傑基-萊曼西支克給陪審團留下的印象逐漸淡化。


    負責保險部的副總裁柯密特-阿爾迪是我傳喚的倒數第二名證人。到了這一地步,我已並不怎麽需要他的證詞,我隻是用他來填補時間的空檔。這是開庭第二天2時30分,下午的審理很快就會結束。我希望陪審員們回家時念念不忘兩個人,傑基-萊曼西支克和唐尼-雷-布萊克。


    阿爾迪驚恐萬狀,吞吞吐吐,除非絕對必要,決不敢多說一個字。我不知道他是否和傑基睡過覺,但大利公司的所有人現在都是嫌疑犯。我覺得陪審團和我有同感。


    我們迅速談完了背景。保險業務枯燥得怕人,阿爾迪又是同樣的令人膩味,我不想讓陪審團厭煩,因而拿定主意加快速度,不向陪審團提供過多的細枝末節。


    接著,有趣的時刻來到了。我把取證時得到的那本保險部工作手冊拿給他。這本綠色包皮的手冊,外表極像理賠部的那一本。無論是阿爾迪還是德拉蒙德,或者其他任何人,誰都不知道我是否還有另外一本保險部的手冊,也就是其中有u節的那一本。


    他看著手冊,仿佛是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它的麵。但我要他確認時,他卻又顯得十分熟悉。誰都明白我要問的是怎樣一個問題。


    “這是一本完整無缺的手冊嗎?”


    他一頁一頁慢騰騰地翻過去,有意不急不忙地磨時間。他顯然吸取了洛夫金昨天的教訓。如果他說這是完整無缺的,我把從庫柏-傑克遜那兒借來的那本手冊朝他麵前一亮,那他就會立即完蛋,但假如承認其中某一節已經不翼而飛,那他又得付出沉重的代價。我敢打賭,德拉蒙德已經為他選擇了後者。


    “呃,我瞧一瞧。這本手冊好像是完完整整的。不過,等一等,後麵缺了一小節。”


    “缺少的會不會也是u節呀?”我用懷疑的口氣問。


    “我想是。是u節。”


    我裝出一副驚詫的神情。“這是怎麽回事嘛!為什麽有人要把手冊中的u節拿掉呀?”


    “我不知道。”


    “你知道是誰拿掉的嗎?”


    “不。”


    “你當然不知道。那麽是誰專門把這一本挑出來交給我的呢?”


    “我實在記不得啦。”


    “但是,這個u節顯然是在手冊送交我以前拿掉的,是不是?”


    “這裏並沒有u節,假如這就是你想要問的話。”


    “我要的是事實真相,阿爾迪先生。請你協助我。u節是在手冊送交我以前拿掉的嗎?”


    “這是明擺著的嘛。”


    “你的意思是不是‘是’?”


    “是的。這一節是被拿掉的。”


    “你是否同意:這本保險手冊對你部門的運作非常重要?”


    “當然。”


    “那麽你對它顯然非常熟悉-?”


    “是。”


    “那麽,把u節的基本內容向陪審團概括地講述一下,對你來說一定很容易-?”


    “哦,我不知道。我很久沒有看啦。”


    到此刻為止,他依然不知道我有沒有保險手冊上u節的複本。“幹嗎不試一試呢?給陪審團講一講u節的大意就行。”


    他想了一下,接著就解釋說,這一節與理賠部和保險部的相互製約有關。要求這兩個部門對某些索賠要求進行監督。通過大量的來往文書,保證對索賠要求做出適當的處理。他隨口道來,信心似乎有所增加。由於我尚未亮出u節的複印件,我想他開始以為我是在虛張聲勢了。


    “這麽說來,這個u節的目的是保證每一索賠要求都能得到合適的處理-?”


    “正是。”


    我把手伸到桌下,掏出手冊,走到他麵前。“那就請你向陪審團解釋解釋,”我說著把完整無缺的手冊交給了他。他的身體立刻向下縮了一點。德拉蒙德竭力擺出信心十足的架勢,但卻外強中幹,難以為繼。


    保險部工作手冊中u節的內容,和理賠部一樣卑鄙。在讓阿爾迪窘得無地自容整整一小時後,我讓他走下了證人席。他們的詭計已經赤裸裸地暴露在怒氣衝衝的陪審團麵前。


    德拉蒙德照例沒有問題。基普勒宣布暫時休庭一刻鍾,以便我和戴克安裝放像的監聽設備。


    我們最後一位證人是唐尼-雷-布萊克。法警調暗了房間的光線,陪審員們個個頭向前伸,急切地等著他在麵前20英寸的屏幕上出現。我們已把錄像帶剪切成31分鍾。他說的每一個字,無論聲音是多麽輕微,都深深震動著陪審員們的心弦。


    這盤錄像我已看過許許多多遍。我坐在多特身邊,注意觀察陪審員們的表情。我看到的是無限的同情。多特用手臂擦著臉上的淚水。等到錄像即將放完,我也已是喉頭哽咽。


    唐尼-雷的形象從屏幕上消失,法警走去開燈,室內一片寂靜。隻有原告席上,傳出了輕輕的然而誰也不會聽錯的那位母親的哭聲。


    我們已給對方造成了我能想象出來的一切損害。我要打贏這場官司。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如今是對我的挑戰。


    燈又亮了。我莊嚴地宣布:“法官大人,原告靜候裁決。”


    陪審員們走了很久以後,我和多特依舊坐在空蕩蕩的法庭裏,談論著這兩天聽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證詞。證人們的證詞已清楚證明,她是對的,而他們是錯的,但她的心情並無絲毫的滿意感。她將懷著不斷自責的心情走向墳墓,因為在為時還不算太晚的時候,她沒有更堅決地與保險公司爭鬥。


    她對我說,她對以後的結局並不在乎。在法庭上她已受夠了。她要回家,永不再來。我對她說,這不可能。我們才走了一半路程呢。即使是受罪,還得再熬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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