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拐到了薩沃伊酒店所在的小街。又過了幾分鍾,馬車在一棟兩層樓的老石頭房子前停了下來。旅店老板娘給他開了門,然後滿懷敬意地退到一邊,用餘光看了一眼停在門口的馬車。隨後她跟在傑夫代特先生的身後,不失時機地開始說他哥哥的壞話。她說他哥哥總是製造噪音打擾其他的房客,還不時做些傷風敗俗的事情。傑夫代特先生一麵跟老板娘點著頭,一麵走上了樓梯。他想:“也就是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快步走上樓梯,敲了門。他想到上次來這裏是兩周前,訂婚以後。


    不出所料,門是亞美尼亞女人開的。傑夫代特先生一看到她臉就紅了,就像每次見到她時那樣。然後為了掩飾臉紅的尷尬,他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走進了房間。


    他問道:“哥哥,你好嗎?”看見努斯雷特坐在床上,他想:“哥哥沒事!”


    哥哥說:“哦,是你嗎?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傑夫代特先生從哥哥的語調裏聽出他沒什麽大礙。傑夫代特先生笑著走到哥哥身旁,擁抱了他並把自己的臉湊到了哥哥的臉上。


    哥哥說:“不能親肺結核病人!”但是他並沒有阻止傑夫代特先生去親他。他這麽做好像是在施舍。


    傑夫代特先生一邊問:“你還好嗎?”一邊坐到了床邊的一把椅子上。


    作為回答,哥哥說:“說說看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然後他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情人,他說:“瑪麗,是你把他喊來的吧?”


    她用甜美、富有樂感的聲音說:“我幹嗎要喊他來?是他自己來的!”


    傑夫代特先生說:“哥哥,難道我來看你還需要喊嗎?”在哥哥麵前他總會感到內疚,他又感到了這種內疚,不禁臉紅了。然後他問:“你怎麽樣?你還好嗎?”


    努斯雷特生氣地對亞美尼亞女人說:“是你喊他來的。他不停地問我好不好,為什麽他要這麽問?”


    瑪麗叫道:“努斯雷特!”為了讓他平靜,她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給他蓋床單時,她對傑夫代特先生說:“您的哥哥情況不好。昨天晚上很糟糕,他昏過去了……現在稍微好點,您可千萬別以為他沒事了!”


    努斯雷特大聲嚷道:“不,不,我一點事也沒有!”然後他還想說些什麽,但因為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放棄了。他惟一可以做的就是用鄙視、指責的目光看著四周。


    傑夫代特先生問瑪麗:“您沒去叫醫生嗎?”


    這時哥哥嘟囔道:“我不要醫生!有比我更好的醫生嗎?醫生是人類的敵人!”


    瑪麗用“這種情況下我可以做什麽?”的眼神朝傑夫代特先生看了一眼。


    傑夫代特先生想:“是的,喊醫生是我的事!”然後因為看見瑪麗正在看著自己,他又害臊了。他想這個女人雖然不算漂亮,但很可愛。他很好奇酗酒、病魔纏身和身無分文的哥哥是如何贏得這樣一個女人的芳心的。他仔細打量起房間來,他看見一張桌子上放著幾個臉盆、盤子和杯子,很明顯,這些東西是經常用、經常洗的。在房間的一角,整齊地疊放著洗幹淨、熨好的床單和襯衫。家具、牆壁、窗戶所有的地方都一塵不染。他覺得與其說這是一個病人的房間,不如說是一個富人家裏的一間打掃幹淨、準備招待客人的房間。傑夫代特先生不禁想起了自己夢想中的家庭,那就是幾間整潔的房間、一些家具、一個女人和幾個孩子。想到這些,他情不自禁又去看了一眼亞美尼亞女人。然後他轉身去看哥哥,他看見哥哥在吃力地喘著氣。傑夫代特先生想,這間屋子是屬於哥哥和這個女人的,自己在這裏是多餘的。然後他又看著亞美尼亞女人想到,自己至今還沒有得到過任何一個女人的愛。


    這時哥哥問道:“你見過齊亞嗎?”齊亞是努斯雷特九歲的兒子,寄養在哈塞基的一個親戚家裏。傑夫代特先生吃驚地答道:“沒有。”哥哥其實知道他從來沒有回過哈塞基。兄弟倆和哈塞基的聯係是由傑夫代特先生的女傭翟麗哈女士來維係的。最近一段時間他沒聽翟麗哈女士說起過齊亞。


    努斯雷特說:“我在想是不是要把齊亞送回鄉下他母親那裏。不!還是讓他待在這裏。與其讓他和那些蠢貨們在一起還不如讓他待在城裏。”他喘口氣接著說道:“我們倆都離棄了哈塞基的親戚,但原因各不相同,我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而你不想讓他們成為你的負擔!”他喘息了一會兒,隨後用傑夫代特先生熟悉的那種指責的語氣說:“上次你是坐著一輛豪華馬車來的!那車是你的嗎?”


    “不是,是我租來的!”


    “難道現在這樣的馬車也可以出租嗎?”


    傑夫代特難為情地說:“是的,我租了三個月!”


    努斯雷特說:“哼,那些豪華的馬車!就像租燕尾服和領帶那樣,你租了馬車?”說著他朝瑪麗笑了笑。


    傑夫代特先生覺得自己很庸俗。


    努斯雷特臉上掛著同樣鄙視的笑容說:“今天你看上去很精神!”不等傑夫代特先生說話,他對瑪麗說:“我跟你說過他和一個帕夏的女兒訂婚的事嗎?”他問弟弟:“怎麽樣,她人還好嗎?”


    “是的!”


    “你怎麽知道的?你見過她幾次?”


    傑夫代特覺得自己的額頭、脖頸都在冒汗,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摸了摸口袋。他想起出門時忘帶手帕了。他坐下說:“兩次。”


    “兩次!你隻見過她兩次就知道她是個好人了!那麽你們說過話嗎?”


    傑夫代特先生沒有回答。


    “我問你,你們說過話嗎?你怎麽知道她是個好人,你們都說了些什麽?”


    傑夫代特先生說:“隨便說了幾句!”


    努斯雷特說:“哎,別那麽羞愧!沒能和她說話不是你的錯。這是陳腐的傳統,是這裏肮髒、卑劣和糟糕的生活的結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明白這裏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嗎?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但你還在點頭!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你的身上!但不會的……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會有一個家庭……但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不會愛你的!”


    哥倆同時轉身看了看瑪麗。


    努斯雷特說:“不要動不動就臉紅。”他指著瑪麗說:“你喜歡她,崇拜她,是嗎?”


    瑪麗說:“努斯雷特,求你了!”但是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害羞,她很自在和驕傲。


    努斯雷特笑著對瑪麗說:“他喜歡你,甚至崇拜你!因為他覺得你看上去像個歐洲人。我弟弟對從歐洲過來的任何東西都很著迷!除了一樣東西……”他想了想,然後找到了自己要說的單詞。“revolsyon[1]revolsyon,法語的“革命”一詞。[1]!”他轉向弟弟說:“你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嗎?或者是革命?就是流血的、帶鍘刀的革命?但是你怎麽可能明白這些事情!你明白、喜歡的隻有一樣東西……”他沒能把話說完,或是不想明確地說出來,他隻是搓著手指,做了一個“錢”的動作。


    傑夫代特先生再也無法忍受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激動他的兩條腿在打戰。他朝哥哥走了兩步,哀歎道:“哥哥,我愛你。哥哥,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多年以來這樣的事情是第一次發生,他感到無地自容。他苦笑著看了看瑪麗,他想:“我為什麽要說這些?真主啊,我出了那麽多的汗,這簡直比早上的夢還要可怕。”


    努斯雷特的身體突然向前彎曲,然後又蜷曲著身子徑直向後倒下。當他的身體再次向前彎曲時,他開始劇烈地咳嗽,從他的喉嚨裏發出了可怕的聲音。傑夫代特先生不知所措,恐懼而羞愧地看著哥哥。他想應該做點什麽。瑪麗跑到努斯雷特的身邊抓住了他的肩膀。傑夫代特先生決定去開窗。這時哥哥停止了咳嗽。正當傑夫代特先生用勁想把窗打開時,努斯雷特喊道:


    “不要,不要開!我不想讓外麵那些肮髒的東西進來。不要讓外麵那肮髒、卑劣、粗俗的空氣,那令人作嘔的暴君的黑暗滲透進來。我們在這裏很好……在我的祖國還沒有像法國那樣從黑暗中解放出來、在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沒被推翻、在世界沒變得光明、潔淨和體麵之前,誰也別把窗打開……”說到這裏,他又開始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傑夫代特先生為了能做些什麽,整理了一下哥哥背後的枕頭,撿起落在床邊的一角床單。這時瑪麗慌忙把頭湊過來低聲說:“找個醫生……請您去找個醫生!我沒法去,他不要醫生!”


    傑夫代特先生小聲應道:“好!”然後急急忙忙地走出門外。剛把門關上,他聽見哥哥嚷道:“他去哪兒了?找醫生嗎?醫生又能幹什麽呢?我不需要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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