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我婆婆說,“當他在查理大學讀書的時候,讀了四年就對他的法律專業不感興趣了。德國人像有誰請他們似的來到這裏,占領了捷克、布拉格,關閉了大學。我兒子可高興哪,學校關門,他就有理由說沒法把法律讀完了,因為那些德國鬼子占領了大學,不讓他把大學讀完,因此沒能在畢業之後到哪裏去當個法律學家什麽的,而開始在公證員先生那裏當個抄抄寫寫的文書,然後又到鐵路合作社當個文書,同其他會計一起造賬表,活兒幹完之後便隻是坐在那裏,兩眼望著窗外,手裏拿著一枝鉛筆,學會了整整一個小時都作好準備,隻要合作社主任突然一跑進來,隻等他一轉動門把手,我兒子便開始寫數字,因此他們對他很滿意,因為他裝成很勤快的樣子;他甚至還善於拿著鉛筆,對著桌子上的文件睡一覺,下午打個盹兒,但是隻要有人轉動門把手,他便立即裝作在寫數字,可他還是沒興趣。後來便跟鐵軌打交道去了,專門搗鼓從波希昌尼到寧城這一段鐵軌枕木的道碴,去一趟,回來一趟。


    這是他的黃金時代。呆在外麵他覺得美得很,在大自然裏美得很,跟工人在一起談天說地也美得很,成天搬枕木換枕木、用石塊搗鼓枕木下的道碴,把十字接頭處弄弄平,痛痛快快地嘹望這田野,這鬆林,這草場上的森林,一直可以看到薩紮瓦河邊的小山岡或上麵閃爍著洛烏切尼塔尖的小山,朝西可看到賽米茨卡·胡爾卡以及白色的普舍洛夫斯卡·胡爾卡。我兒子為他這份工作感到很驕傲,也不再彈鋼琴了,他甚至還為此感到高興呢。一方麵是德國人關閉了大學,另一方麵是這把鎬、這份重活使他的手長了老繭,指頭磨得很粗糙而沒法彈鋼琴了。於是他說,都是這些德國人的罪過,使得他不得不去搗鼓枕木的道碴。可是實際上啊!他才巴不得這樣哩。因為他想彈的又彈不了,正在彈的他又沒興趣,於是就成了納粹主義的可憐蟲和犧牲品。可我兒子自認為是最了不起的,因為他每隔兩個星期可以坐一次腳踏軌道車到附近的火車站去。他和另一名工人坐在兩部聯在一起的腳踏車上蹬著,在他們前麵那把椅子上手腿伸直地躺著那位足足有一百公斤重的養護鐵路線的領工員,他專心注意,還用身體細聽鐵軌的狀況。


    過了一個星期我兒子簡直等不及想交叉著雙手、坐著這腳踏軌道車到波希昌尼然後又回到寧城當地火車站了。不管晴天和下雨,我兒子都浪漫地沿著鐵軌享用這易北河畔的秀麗風光,直到戰爭結束,他又不得不回到布拉格的法學院去念書……如今他正興高采烈地踩著那腳踏軌道車的踏板,跟另一名工人胳膊碰胳膊地坐著,他們前麵的領工員在邊打瞌睡邊用整個身體細聽著鐵軌的狀況。這位領工員晚上在當地火車站的飯館裏喝啤酒時曾痛苦地講述,說因為來了德國人,我們的知識分子在法西斯的鐵蹄下受苦受難而不能為自己的民族去學習。


    ……於是在這一天,當我兒子坐在領工員那部腳踏軌道車上的時候,人們紛紛來看他,對他表示惋惜,而我那位寶貝兒子卻容光煥發,沿著從波希昌尼到寧城這條線路,用他曬黑的手友好地向人們招手致意。我兒子還有件特別高興的事,每個星期要巡查這條鐵路線一遍,他肩上扛著扳手,邁著輕盈的步子,注意檢查是否鐵軌上哪個螺絲釘已經鬆動、磨損,他步行到波希昌尼,回來則坐火車,之後,可以休息一天。因為是傍晚出發,要到後半夜才回得來。然後我兒子便在橋下酒館洋洋得意地描述鐵路沿線的風光有多麽美。我兒子給所有的小森林、鬆樹群、草場旁的樹林,所有的水溝、所有的小村莊,以及那些穿著鐵路製服的漂亮小姑娘、為鐵路過道放開欄木杆的所有鐵路崗亭都取了名字。我兒子邁步享用這一切,人家還得給他付報酬。晚上在這些鐵路崗亭裏生著暖洋洋的爐子,那些穿著鐵路製服的漂亮小姐還給我兒子沏茶喝,而他隻需要在崗哨日誌上簽個字。他一高興就這樣肩上扛著扳手和報警雷管的盒子上路漫遊。隻有一次,他出於好奇把這玩意兒擱在一條水渠上方的通道下麵,又從山上推下一塊石頭壓在這報警盒上,結果像打雷似的轟隆一聲巨響。


    火車站站長不得不寫個報告,從此我兒子便不能再坐腳踏軌道車,也不準再幹搗鼓枕木下道碴之類的活兒了,而是在寧城的總車站信號員那裏當了個錄事員。我兒子得到這個活兒比原先還要傲氣,他對這些別人並不覺得有啥了不起的事卻總是感到很驕傲,於是他有了一個引以為榮的工作證,可以跟著信號員們和所有機車上的鉗工們乘車跑遍整個寧成地區。因為,閨女啊,從火車頭上可以看清楚鐵路沿線所有的信號機,將需要維修的信號機登記下來。最主要的是我兒子可以乘坐他小時候就渴望坐的火車頭啦。他小時候,總愛看火車繞過啤酒廠或從沿著廠裏的鐵路專線開進啤酒廠,將空桶送回來,又將滿車廂的大麥芽運走。一遇上這種情形,他簡直睡不著覺,這把他的魂都勾走了。


    趕上有快車經過寧城總車站,站上停著那些大火車頭時,我兒子便站在月台上,別的男孩也跟他一起站在那裏,因為寧城的男孩們都迷著那火車頭。有個男孩,他爸爸是火車司機,他在孩亍們眼裏就跟今天的足球明星或者總統什麽的差不離。我兒子站在那裏盯著快車火車頭開進來,火車司機下車,檢查機車和聯接器械部位有沒有什麽毛病。有些赫拉台茨·卡拉洛維來的火車司機穿著白襯衫,打個蝴蝶領結,戴頂司機帽,配上件西服背心,懷表上還有根小鏈條;而司爐工則從小梯上下來,到車站飯館打啤酒。這時司機便給孩子們演示一通,等著司爐工提著直冒泡沫的啤酒回來。然後車站值班員,一舉手,快車火車頭又徐徐開動,放出一股股蒸汽,男孩們和我兒子站在那裏驚訝得一刻鍾後還說不出話來。因為對寧城的男孩們來說,這樣龐大的火車頭簡直跟個什麽幽靈幻影似的不可思議。後來讓我兒子遇上了好運,讓他到赫拉台茨·卡拉洛維的培訓班去學習,回來之後可以當調度員。


    他一聽到從培訓班出來將來可以穿上不帶級別標誌的鐵路員工製服,高興得都要暈過去了。可是,閨女啊,他們差點兒把他開除掉哩,因為他跑到赫拉台茨·卡拉洛維車站主樓的三層樓上去撒尿,那是隻有車站的頭頭腦腦才能去的地方。我兒子正在那裏撒尿,技術員跑進來,嚷道:‘你在這裏幹什麽!?’我兒子說:‘撒尿。’那技術員抓住我兒子的肩膀,這麽抓住又問了一句:‘你說你在幹什麽?’我兒子稍稍碰了一下技術員擦得鋥亮的皮鞋尖兒,重複說:‘您不是看見了嗎?撒尿啊!’技術員吼起來:‘我得去告發你!’我兒子對他說:‘您對著老柳樹哭去吧!’後來那站長親自寫了一個關於我兒子的報告,可是啥用也沒有,因為所有上過那個培訓班的人都分派到科爾利斯至布萊斯勞那一段鐵路上的各個火車站當調度去了。在三樓上出的這一檔子事倒給我兒子添了名聲。後來他通過考試已經可以穿製服了。外套上有級別標號和中學生製服上那種扣子,跟實習生有的那種金扣子。我兒子穿上這套製服走在赫拉台茨·卡拉洛維的馬納斯街上,穿上那套帥極了的製服去散步廣場,可卻光著腳。我從寧城車站的站長那兒一聽到這事兒,說我兒子竟然有膽量穿著製服赤腳在街上逛,我便斷定,我這兒子將來能有出息。


    你等著瞧吧,閨女,我這個兒子會成器的,因為在他的名字裏有‘r這個字母,這個字母就保證他將來不是當總統就是被關起來。可是我倒覺得他成天到晚心不在焉,他將來會成為一個作家?他在中學因為幾門功課不及格,前前後後留了兩次級,而且還總是捷克語這門課不及格。……我兒子後來到站上當報務員,然後再由報務員轉為調度員。我跟你講過?還是沒有講過?閨女,就是關於我兒子是怎麽在科斯托馬拉迪站上通過的考試。隻有通過這次考試才能在站上獨立工作。


    ……從赫拉台茨來了幾位先生,這是站長和車站值班員見了都有幾分畏懼的。交通視察官赫麥列茨問我那被一群官員圍著的兒子,假如交通信號燈不起作用了,怎樣去確定火車已離車站很近了?我兒子說:‘用眼睛!”對!可要是有霧呢?’我兒子於是從製服裏掏出一塊白手絹鋪在鐵軌旁邊,然後將膝蓋跪在手絹上麵,趴在地上,將耳朵貼在鐵軌上聽了一會兒,等他站起來,便對視察官赫麥列茨說:‘840號列車正從卡門勒·茲博希過!’視察官赫麥列茨怔了一下說:‘您在哪個規章裏讀到這個的?’我兒子說:‘從庫珀主演的一部美國西部片裏看來的。


    庫珀在裏麵扮演主角、一個追捕者,他就是用這個辦法向一名童子軍判斷出,騎著馬匹的印第安人是不是已經離得很近,或者判斷出哪裏有水牛群那樣……’赫麥列茨誇獎了他,對考試委員會的人說我的兒子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列車調度員,因為他愛惜他的製服,‘諸位,他居然在膝蓋下麵鋪上一塊白手絹,免得弄髒他漂亮的製服。’於是我兒子便當了列車調度員。誰也沒像我兒子那樣為他那身製服感到如此驕傲。可是我兒子越是希望將這身製服一直穿到他退休,蘇軍又偏偏毫不留情地將德國人攆回了他們的老家。我兒子為穿不成這套製服而感到很難過,可他同時又非常高興,因為他是站在離捷克越來越近的蘇軍一邊替他們加油的。我兒子知道,勝利之後大學又得開學,他將脫下這套帥氣的製服,這套製服對他來說的確很合適。


    閨女啊,他穿著這套製服的時候差點兒挨槍斃、喪了命哩!一次是遊擊隊員們在他的小車站附近將裝著彈藥的火車炸毀了,另一次是在戰爭結束前夕,遊擊隊員們拆掉了鐵軌,後來德國黨衛軍的一個軍官便讓我兒子呆在火車頭上不讓走,一直到奧斯特拉那個地方,那個軍官才讓放了我兒子。可我兒子還是很難過,因為他擔心等到最後一批德國兵當了俘虜,等到最後一個德國人倒下,布拉格歡呼慶祝蘇軍的勝利,結束這場可怕的戰爭時,他還得去學院完成他的學業,他還得去領那張法學博士證書,再也穿不上那套帥氣的鐵路製服,而且再也成不了英雄,成不了納粹主義的犧牲品了。他得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另一種生活,你知道吧,閨女,他對那套製服情有獨鍾,喜歡到這種程度,以致戰爭結束之後他還穿著它在鐵路上幹了兩個月,再沒有別的衣服能像這套列車調度員製服穿到他身上那麽帥了。他穿著便裝可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所以他有時還愛回憶保護國,不是像有些在保護國時期被關押、或親人死於集中營的人那樣,而是想起他在這段時期穿的這套鐵路職工製服。一想起穿這套製服的樣子他便總是心花怒放。


    有人間他什麽時候最感幸福,如果他再出生一次,他希望成為什麽人,我兒子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說:‘當個列車調度員!”’我丈夫總是容易回想起以往,好像在延續他的過去。在談著一件別的什麽事情時,他會無緣無故地突然興奮地叫喊起來:“涼亭,涼亭!小姑娘,如今我想起了日德尼采的那座涼亭。那座爬滿了爬山虎的涼亭。涼亭後麵就是我外婆家的花園,園裏開著各種鮮花,這些花我在紮布多維采教堂那兒也經常看到。每個禮拜天我都跟外婆上那教堂去做彌撒。放假時的每個禮拜天我外婆都要到涼亭那裏去送午飯。因為,小姑娘,我在外婆那裏一直住到四歲。後來,即使我上大學了,也每個假期整整兩個月都住在外婆那裏。這個涼亭簡直是我的小禮拜堂、小小禮拜堂。我在那裏看書,我在那裏跟外婆一起吃午飯、吃晚飯。在假期這裏總擺著那個洋鐵碟,裏麵裝飾著紅豔豔的草莓,還有草莓葉兒。緊挨著我們的花園便是杜列支基家的花園,也是開滿了鮮花,在我們下方那塊鄰近的空地上便是莫希爾先生家的花園,也是鮮花滿園。如今我想起來了!涼亭那把條椅上方掛著的那張照片是誰,是瓦格納跟他的弟弟,瓦格納照片的側麵像……”


    我丈夫大聲喊叫著,吃完了那塊抹油的麵包。後來在電車上,我們一道乘車過河到他表妹米拉達那裏去,他又心血來潮,無緣無故地接著談他的日德尼采廣這一下我才想起來,這麽多年之後又想起來了!小姑娘,我們那座涼亭的後牆緊挨著那條一直延伸到波傑布拉特街,然後又從那裏拐出來兩邊長著樹的小路,斯丹諾夫斯基石匠們每天四趟從這兒往上走\一家人都叫斯丹諾夫斯基。”我丈夫就這樣在電車上大喊大叫。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便裝作好像他不是我丈夫,我跟這個在電車上大喊大叫的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可是我丈夫還在興致勃勃地大聲喊叫著:“我到現在才想起那個畫麵來!如今這幅畫麵就浮現在眼前,清晰得就跟昨天發生的事一樣。斯丹諾夫斯基一家當石匠的每天四趟從這條小道往上走,到墳場旁的工場去,然後又下到山坡腳下。他們在那兒有所小房子。我聽見過他們沉重的腳步聲,聽見過他們的談話聲,可是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本人,因為我總坐在涼亭後牆的這一麵。隻聽到他們笨重的石匠們的腳步聲和他們談話的聲音。有一次,當他們的腳步聲在我們附近先是加強、後又減弱時,我外婆對我說斯丹諾夫斯基哥兒幾個中最小的一個患了癆病,是長時間鑿這些大塊石頭累出來的。他跟他的父親和哥哥們用這些石頭鑿成墓碑。於是有一次我便到墓地門口去看他們的工場。


    工場的門敞開著,正對著墓地的門,好讓每個要替死者買碑的人都能看到他們的墓碑樣品,有好幾塊沒刻名字的豎在那兒擺著。小姑娘,我在那裏看到那些石匠幹活,他們韻嘴上都蒙著一塊布,石碑擺在用架子支著的木板上,石匠們都圍著塊圍裙,戴著頂帽子,一隻手拿著錘子,另一隻手拿著鑿刀。第一個人粗粗地修砍著石頭,第二個人往墓碑平麵上刻字,第三個人磨光石麵。工場裏塵土飛揚,這工場像個小馬廄,就在拐向麥地去的小路旁。不管是工場還是那些墓碑都網在一個鳥籠似的網子裏。大概是怕人家偷走那沒刻字的墓碑?可是直到後來我才斷定裝上那個密密的鐵絲網是為了不讓碎石飛濺到人家身上,為了不傷著人。斯丹諾夫斯基父子每天從早上到中午在這裏鑿石頭,然後下山吃午飯,午飯後三人再一起上山,一直幹到晚上。


    在我們花園裏都能聽到他們鑿石頭的聲響。外婆要是敞著廚房的窗子,甚至在廚房裏也能聽到他們的鑿子、榔錘幹活的聲音。小姑娘,我直到現在才想起這幅畫麵,想起那個最年輕酌斯丹諾夫斯基來。我還專門去看過他。因為他的一隻眼睛上有塊藍色的斑痕,外婆說他是在於活時傷了這隻眼睛的。我去看他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總在咳嗽,不僅幹活的時候咳,跟他哥哥和父親沿著我們涼亭後麵的小路上山下山的時候也咳。那個最年輕的斯丹諾夫斯基有個對象,他們正準備結婚。他那位未婚妻常常坐在工場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她的未婚夫在不停地幹活、咳嗽。我還看見他倆默默地走進涼亭,兩人都很憂傷。我向他們打招呼時,那位斯丹諾夫斯基看了我一眼,我發現那隻壞眼睛的顏色像勿忘草或長春花。我現在隻知道斯丹諾夫斯基從來不笑,他們父子仨都很憂傷,不是因為他們是石匠,而是由於他們做的是石碑,賣給每一個死人,將他們的名字刻到碑上,於是分擔著死者家屬的一份憂傷。這些年來連他們的談話都是憂傷的、輕聲的,像在教堂裏的那種談話聲。有一年冬天,外婆寫信到啤酒廠來說,那個最小的斯丹諾夫斯基結婚不到一年便因癆病不治死去。”我丈夫這一番講述不僅是對我一人而是對全電車上的乘客而來的。


    有兩位早就該下車的老人隻因為想聽完這個關於斯丹諾夫斯基的故事而多坐了一站車……我們準備增加一間住房,從房東那裏拿到隔壁那個空房間鑰匙的那一天,連那位整天沉溺於幻想、總是笑眯眯的貝比切克·斯瓦特克也來了。他戴著那頂比他的頭大好幾號的禮帽坐在墊著一張報紙的椅子上吸煙,輕輕晃動著身子,隨身帶來一把榔頭和一把斧子。我丈夫隻顧走進那間新房間,那是沃拉吉米爾搬進現在的住房前曾經住過的房間。我丈夫打開窗子;因為裏麵的空氣太壞了,光線比我們現在住著的這間房子暗得多,原因是窗子上方就是那座通向斯拉維切克家外廊的旋轉型樓梯。我丈夫立即將爐灶及壁爐生上火。


    我知道,要是我們再有一個房間,他也會生上火的。因為生火是他最樂意幹的一件事。然後貝比切克·斯瓦特克便爬上了我借來的人字梯,開始用榔頭來鬆動這薄牆上門框裏的磚頭,很快就敲掉了第一塊磚頭。我丈夫負責將磚頭搬到外麵。站在人字梯上的貝比切克在一片塵土和灰泥塊的包圍中,身上落了好幾層牆粉。我則坐在我們那間廚房的椅子上,兩眼望著院子裏板棚斜屋頂上方那塊扇形天空,賭著氣。因為我曾白費勁地求我丈夫換件舊衣服,至少別穿那套最新的服裝,脫掉那件白襯衫,可我丈夫就是不理會,在塵土中熱情滿懷地搬運磚頭,然後又回到掉土掉渣、灰霧茫茫的房間中。貝比切克·斯瓦特克也跟我夫夫一樣,從廚房裏就可看到他在塵霧中半截身子的光輝形象,跟我丈夫在那間未來的房間配合默契,幹得歡天喜地。我丈夫還興奮不已地在那裏大聲叫喊著:“我剛剛才想起來,實際上我對出殯特感興趣。我外婆在屍德尼采那所小屋的窗子是朝巴爾賓街開的,每天有兩三起甚至四起送葬的打那裏經過,還有音樂伴送。涼亭後麵稍遠一點兒在陡直朝上的小路上走著送葬的隊伍,那些出殯的馬突然拽不動裝著四角掛著花圈的棺材車子,於是在中途休息兩次。第一次歇息總是在我們窗子底下。我便趴在窗口上,看著那些送葬的如何將棺材擺放到石頭上,我還特別愛觀察那些哭成一團的送葬親屬和賓客們,我怎麽也弄不明白為什麽有些人要為那些死者哭得死去活來。我的整個童年加上假期在這窗口前幾十次地看到這些場麵。我看到那些黑馬又如何拉著靈車往上爬,一直到第一個拐彎處。送葬的又一次將磚頭卡住車輪,整個隊伍在那裏再歇一次腳,然後一直走到墓地門口石匠們的工場那裏。


    斯丹諾夫斯基爺兒仨都站在那裏脫帽向死者致意,一直目送送葬的隊伍消失在墓地大門裏。可我現在又想起來了,他們站在那裏也是作為這石碑工場的一樁廣告,讓死者的後人注意到他們,知道在墳地大門旁邊,隻需走很短的路就能給他們為之哭得痛不欲生的死者買到墓碑。過來吧,小姑娘,幫我們一把!過來用小桶將這些灰泥塊提走!”我丈夫在叫我,我朝他轉過身去,隻見他站在我們未來的房間門口,隻差幾塊磚這門就完全打通了,我丈夫將手伸給我,白乎乎的沾滿灰塵。他對我微笑著,可我還在生他的氣,我又轉過臉去,氣鼓鼓地望著外麵那一小塊天空。沃拉吉米爾突然走進院子,像是故意穿了一套節日盛裝,就是他在“五一”遊行扛大旗穿的那套衣服。我丈夫在繼續央求我,仍然站在那已經挖空的新門口。我突然想起沃拉吉米爾如何愛上那個糟糕的斯洛伐克女人,像是有點兒把我晾在一邊了,因為他原來總裝成有點兒愛我的樣子,如今竟然愛上了這個像死於癆病的斯丹諾夫斯基一樣眼睛裏有塊藍色斑痕的黛卡娜。


    我如今對在伊爾卡地下室受的那股氣還沒消,我於是對他表示如此這般的歡迎:正好我丈夫還站在那裏向我伸出雙手,我連忙站起來,等沃拉吉米爾走進來時,我便故意將手伸給我丈夫,跳過幾塊磚頭,我們便站在新開辟的滿是灰塵的房間裏了,而讓沃拉吉米爾自個兒呆在廚房裏。我立即拿起小桶,裝滿一桶灰泥塊兒。貝比切克·斯瓦特克將梯子搬出去,將最後幾塊磚取掉。盤腿坐在壁爐旁,觀賞著這個剛鑿開的新門洞。接著沃拉吉米爾便來了,四下裏打量一番,驚訝不已。我丈夫圍著圍裙,提來一桶水,衝洗著門框。我回來伸給沃拉吉米爾的不是手,而是手臂。我丈夫還在興高采烈地回憶著:“如今我又想起一個畫麵,剛剛才想起來。我那時覺得很不幸,因為我們家沒有死誰,我曾因為在日德尼采墓地上沒有我們的一塊墓碑而哭過多少回啊!於是整個假期我每天得到一克朗的報酬,去給墓地的花草澆水,我多麽高興給那些墳墓澆水啊!然後用耙子耙平墳堆四周的沙子。然後跟那些來掃墓的婦女坐在墳頭聊天,聆聽她們對死者的美好回憶。


    守墓人每月付給我三十克朗作為澆水的酬勞。”我丈夫一邊衝洗門框一邊這麽大聲喊著。沃拉吉米爾站在那裏四下張望,當我提著空桶回來時,沃拉吉米爾對我說:“您知道,您先生可以去幹什麽嗎?年輕的太太,您先生我現在知道了,該去開個殯儀館。他對這行業情有獨鍾,幹這行對他最合適……您知道,博士,這對您可能很合適嗎?您要是來主辦殯儀活動,您知道怎麽出售棺材嗎?可以用上您的那些引文呀!您可以用一些名詩人的詩句來裝飾您的悼詞。肯定財源滾滾。您還可以多租一間房子住是吧?喏,我們定會驚歎不已。這裏擺上作家先生的寫字台,這兒擺上書架,跟依爾卡·什梅卡爾一樣!先把住房和畫室布置好,然後暖暖和和地生上壁爐,翻翻專題論文,出去串串門,在這裏談談蒙克、在那裏談談畢加索,主要是談畢加索,如今到處都在談他,可是談得最多的是凡高。盡管每個飯館裏都掛著他作品的複製品,誰也不去注意它們,但主要還是帶著思考地談論他。可是注意!這裏還有高更先生!”沃拉吉米爾說話很挖苦。我丈夫眯眯笑著,還興奮地說:“啊j我又想起來了,沃拉吉米爾,您說我該去當殯儀館的老板,這主意不錯嘛!我雖然站在我們在日德尼采那所小屋的窗口看著每一次送葬活動,可您知道為什麽我外婆也看著這些送葬活動嗎?誰也猜不著,我過了好些年直到今天才猜出來。因為送葬的馬匹一路上拉屎,拉在誰家窗前就屬於這家的主婦。一等送葬的隊伍走進墳場,我外婆發現我家窗子底下有馬糞就立即將它掃進鐵鏟運到院子裏,省著省著分給那些最美麗的花兒當肥料,讓它開得茂盛、開得更香。”貝比切克坐在腳跟上微笑著,搖晃著身子抽著煙,滿身是從上麵掉下來的灰塵。我丈夫裝腔作勢地拿來一把掃帚,纏上一塊濕抹布,開始打掃屋角的蜘蛛網。沃拉吉米爾站在房中央,我起身的時候,他將我那裝滿泥灰塊兒的小桶接過去,笑著對我說:“我來幫您一把吧,年輕的太太。”


    又等著提下一桶,然後兩手分開提著兩桶髒土出去,就像提了兩桶灰塵似的。我從窗口瞧著他,我看到沃拉吉米爾的兩條腿很直,隻是膝蓋那兒有點兒彎,大概是因為他長得太高,幾乎有兩米。然後他便下了樓梯,過一會兒就聽得哐當兩下倒土的聲響。然後又出現了沃拉吉米爾那一頭鬈發,繼而沿著樓梯露出他整個身子,仿佛是從遊泳池裏鑽出來的。我丈夫往壁爐裏添了些柴塊,然後接著打掃屋角落、窗子,幹活的時候還繼續嚷著他那些不斷流淌出來…的回憶:“我外公、也就是我姥爺的上衣胸袋上總插著一束花,他每晚出門都要換個地方,第一個晚上去唱歌,第二個晚上去玩撲克,第三個晚上到消防隊員協會去,星期六星期天去打獵,總要去個什麽地方。星期天我們也跟他一道去,獵人們在玩撲克‘,我那位領著我到寧城上一年級的外公,不僅自己前胸兜裏插一束花,也給我的上衣兜裏插了一束花。我外公在擦皮鞋和刷衣服的時候總愛吹口哨,他總是很快活。我媽媽說,她爸爸有點兒神神道道的……一年中有那麽一回,因得了感冒晚上不得不呆在家裏,折騰得全家不得安寧。


    隻有等外公又能去上班了,大家才能鬆一口氣。他在布拉迪斯拉夫街上的海裏·比斯科公司根據顧客的訂貨裁剪布料。”我丈夫說著,沃拉;吉米爾聽著,貝比切克·斯瓦特克也聽著。我丈夫還邊講邊用纏著濕抹布的掃帚打掃屋子,當他第二次邊講邊打掃、邊擦蜘蛛網和掉下來的泥灰時,沃拉吉米爾啪的一聲拍打著腦門子說;“對了,博士,如今我想起來了,我母親從前的男友把一件便袍丟在我們家,怎麽樣,我去給你拿來?等您把這間房子收拾好了,您就可以穿上這件便袍。可惜您沒有孩子,要不您肯定是位標準的爸爸,您對孩子準能比誰都照顧得更好。我看得出來,您準能做個模範爸爸,您說呢,年輕的太太?”我立即看出,沃拉吉米爾還在拿我丈夫開涮,可我同時也發現,我丈夫常愛教訓我。我常為此而氣惱,因為我丈夫跟我在一起時從早到晚地教訓我或給我講解個什麽,他給我講解什麽東西簡直成了他永久的培訓內容,讓我實在受不了,因為對他所講授的東西我從來都插不上嘴回答他一言半語。如今他又停不住嘴,也許壓根兒就沒聽見沃拉吉米爾怎麽拿他開心。


    實際上沃拉吉米爾已在損他。我丈夫裝作啥也不知道,接著講他的那一套:“我那外公有一次躺下了,從此就沒再起來。因為得了癌症不能進食餓死了。一封電報發到寧城,已是炎熱的五月天,我媽媽和外婆在日德尼采,電報說我外公死了,於是我和爸爸坐車去那裏,夜裏才到。我們敲開了隔壁鄰居杜列切克家的門,他們給了我們小屋的鑰匙,說我外婆和媽媽在奧布尚尼我舅舅波普家。於是我打開門,我的已咽氣的外公正躺在我從前出生的那張床上。他臉色蠟黃、幹瘦,氣味倒很好。我爸爸躺在臥椅上,我躺在離外公不遠的地方,我沒睡覺,隔一會兒就走去看一下遺體。後來我越來越明白,這已不是我的外公,而是一具屍體……然後便開始出殯了。上午,就像我常在窗口看見的,那些殯儀館的人將外公放進棺材裏。親戚們也來了,一大幫子,他們一進到外公躺著的房間裏,便舉起雙手,哭喊著撲向躺在棺材裏的外公,還吻他。我站在那裏,手指頭扶在棺材上。後來毫無辦法,殯儀館的人抬來了棺材蓋,將棺材蓋上搬走了,他們抬著棺材在過道上沒法轉彎,結果一不小心將外公從棺材裏倒了出來。然後又將他像翻倒的木偶一樣放進去。接著我們便出門到了太陽底下,將我排到送葬行列裏,然後開始奏樂。大家都穿著黑色喪服,往巴爾賓山坡上爬,出殯隊伍和麵樂隊演奏了外公平日最喜歡的一支曲子“摩拉瓦、摩拉瓦……”


    就在外公生前住過的屋子前麵。我站在那裏望著我家房子那兩扇窗戶,這時我突然哭了起來。當我看著別的送葬人,特別是別的男孩站在那裏時,我突然明白,這是我的不幸,這不幸恰恰發生在我的身上。連那些大黑馬的大屁股拉出的尿也和站在那裏的外婆一樣紋絲不動。外婆哭得很傷心,不像以往那樣連忙跑去將馬糞收進鐵鏟。當出殯隊伍在墳場門口停下來,我看到墓碑工場前站著光禿著腦袋的老斯丹諾夫斯基和他的大兒子,可是我似乎還看見那個已經死去的小兒子也站在那裏。他低著頭站在那裏,帽子拿在手上向我們表示哀悼。後來,連外婆也來到斯丹諾夫斯基這裏,訂了一塊墓碑,由老斯丹諾夫斯基往上刻托馬斯·基裏安幾個大字。我脾氣暴躁的外公托馬斯·基裏安曾經是個獵戶。那一回,我媽回到家,在吃中飯前告訴父母說她懷孕了,於是我這位暴躁的外公便把我媽拖到院裏端起槍嚷嚷道:“跪下!我要斃了你!”我外婆,這位聰明的外婆卡德辛娜走出來說:“來吃午飯吧,要不涼了屍於是便都進屋吃午飯去了。多虧外婆我才沒跟我媽一快兒被槍斃掉。……喂,沃拉吉米爾,您說有人把便袍丟在你門家了,說我穿上可能合適,說穿上它在這房子裏準會舒服?那麽沃拉吉米爾,什麽時候給我把這件便袍送來啊?”沃拉吉米兒(爾支支吾吾結巴開了,他直抱歉,說快要下雨了,覺得老天-變臉,便像有顆大釘子在他腦殼上打洞,說由於大氣壓幹擾,他明顯地感覺到這釘子從他的軟顎穿進他的嘴裏。說最好是博士,咱們大家都去喝幾口碰碰杯,”說讓我和貝比切克·斯瓦特克也去,到瓦尼什達的酒店去,他請客,慶祝我們現在又將多一個房間……


    我丈夫正在用濕抹布擦地板,更確切地說他是在自言自語:“沃拉吉米爾呀!碰杯碰杯,可是我得對您說,您總是這麽碰杯,我甚至都害怕說,沃拉吉米爾,您這是酗酒啊!我不是說您連少量幾杯都不能喝。好,您有理由高興一下,那您就喝他十杯啤酒,幾乎您每天都有高興事兒,好了,您每天都喝他十杯,跟諾海伊爾家的老頭那樣;然後呢,比如說你們車間有人過生日,好了,您又喝他十五杯,趕上個什麽節日,您又喝上十杯。可我跪下來求您,別這麽酗酒了,別像那年那樣又是白酒又是燒酒的。我說,沃拉吉米爾,我們有啥說啥,布拉克寫過一句話說,抑製衝動是一種高尚的行為。您以為我在教訓您,可是您要想一想您的老母親,您為什麽要酗酒,而且酗得這麽厲害,給她帶來這麽大的痛苦呢?您抑製一下您的衝動,也稍微高尚風雅一點吧!連您的朋友們也向我來告狀說您總是酗酒,說他們都向您伸出手來想幫您一把,他們還擔心有一天會把您送到斯卡爾大夫那裏去,那些最愛您的人說他們擔心連斯卡爾、連阿波裏耐什也幫不了您的忙。說等著您的隻有波赫尼采了。而您現在在這裏不是給我們做個好榜樣,而是引誘我們去喝酒去酗酒,這,沃拉吉米爾,真教人傷心,您難道就一點兒也不打算從這該死的酗酒嗜好中擺脫出來?您看看我,我曾經已經站在萬丈深淵的邊緣,我的意誌力戰勝了,我現在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成了您的眼中釘了,沃拉吉米爾,我求求您別拽著我往這泥淖裏跳吧!醒醒吧,趁現在還來得及!”我丈夫說著話,同時很努力地用捆在掃帚上的濕抹布擦拭著地板上的灰塵。他如今將濕抹布取下來,放進水裏泡一泡,然後拿出來擰幹,從抹布裏滴出來的盡是石灰水。我丈夫又跪下去仔細擦拭地板。沃拉吉米爾站在那裏,臉色刷白,他望了一眼空蕩蕩的房間,我丈夫跑到那裏繼續幹活兒……“您知道我隻是憐憫誰?您已經臉皮厚了,對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了,可是我再一次求求您,為了您的老母親,別再酗酒啦!別酗酒啦!我現在跪著求您。”沃拉吉米爾一仰頭對著天花板嚇人地大喊一聲,幾步便躥到爐盤那兒,撞倒了坐在椅子上的貝比切克,還沒等我們轉過向來,他端起那還在生著火的爐子,以極大的力氣將它端起來,使勁一拽,將插在煙囪裏的煙管也拽了出來,像端著五公斤容量的罐子一樣端著這爐子,煙筒管把貝比切克的帽子碰到地上。我連忙從門旁閃開,襖拉吉米爾將這燙人的火爐端到院子裏,擺在院子正中央,揮一下手便跑下了台階。


    隻聽得啪地一下撞門聲,然後又聽得通向街道那扇門的碰撞聲。我丈夫像啥事也沒發生過似的繼續擦他的地板,還哼著歌兒。我和貝比切克·斯瓦特克走到院子裏,又拿來了防燙手套和抹布……我和貝比切克試著抬起這爐子,可一點也沒法挪動它。後來我丈夫來了,穿著那身完全被他毀了的最後一套漂亮衣服,連膝蓋也是濕的,連一星期前買來的便鞋也完蛋了,可他還在哼哼歌兒。於是我和貝比切克一頭,我丈夫在爐子的另一頭,我們大概歇了十來次才把爐子抬回原來的地方。沃拉吉米爾早巳走掉,可他仿佛還一直在我們這裏。因為連貝比切克·斯瓦特克也弄不明白,沃拉吉米爾怎麽能搬著爐子穿過這扇門到過道上,又怎麽能穿過這道門到院子裏,而且這麽輕而易舉,因為當我們抬著爐子穿過門時,兩次卡在門上硬是弄不動它,直到我們將爐灶擱在門坎上,連推帶拽才把它折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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