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我上下午班時,我便提前在上午出門,穿戴好,像往常一樣帶著那把雨傘到焦街廢紙回收站去看望我丈夫。每當我一進門洞,就像有人在我背脊上貼了一張冷敷膏一樣有股穿堂風吹得我好冷。我丈夫就在一個亮度很高的電燈泡底下幹活兒。他對他這份廢紙、書籍打包工的活兒總是感到很驕傲,靠牆碼著他那些已經打好的包。如今正彎腰對著一個大木箱,將沒有封麵的書一層層地平鋪到木箱裏。車庫裏也堆滿了書,院子裏是一大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紙。跟我丈夫一起呆在這裏的還有兩隻貓。我丈夫從早上起就喝皮爾森啤酒,否則暖和不了身子,喝茶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他總是用個洋鐵皮盅喝,一喝就是一公升,他這裏還有個石罐。有時我還看見卡車開進來取打好的廢紙包,我丈夫幫著搬運工將紙包裝到車上,司機也幫著搬。我丈夫同搬運工跟玩兒似地將紙包舉起,往卡車的洋鐵皮板上一扔。他還總是打發我拿著罐子到胡森斯基酒館去打啤酒。


    女招待第一次看見我來打啤酒時,陌生地對我說:“這是博士的啤酒罐嘛廣我說我是他太太。從此她們和灌酒的都對我笑臉相迎,稱呼我“親愛的……”然後我端著啤酒罐小心翼翼地過街走到迪阿蒙特宮,生怕被汽車軋著,再走到聖三位一體教堂旁的達登阿舍克聖人雕塑像附近。這裏的教區牧師住宅的牆上貼滿了感謝條,牆角落裏有達登阿舍克聖人的雕像,雕像前有一條下跪用的矮凳。有一次,我在這裏碰上我丈夫和漢嘉,他們兩人都喝醉了,跪在這兒祈禱。我丈夫和漢嘉的帽子上、工裝褲肩帶上都別著紅五星,正在那裏祈禱,行人圍著他們看熱鬧。我停下步來,聽見兩位老人望著這兩個跪著的人滿意地說,“這倒好,連布爾什維克也到這十字架跟前來祈禱了!”


    我穿著那身新套裝拄著雨傘繼續往前走,沒跟我丈夫打招呼。直到回了家我才說:“你們在那裏出什麽洋相啊?”我丈夫笑了,說有人錯將一袋從黨衛軍製服上扯下來的五角星當做廢紙送到我們廢紙回收站,我和漢嘉便拿了些別在帽子上和工裝服的肩上及袖子上,就這麽打扮起來去蠍了啤酒,還到舊書店去賣掉那幾本又是陰差陽錯扔進了他的車庫的珍本書……我丈夫邊笑邊說著,“小姑娘,你要是看到那一幕就好了。當漢嘉將一把五星扔到卡爾拉克廁所的尿糟裏時,有幾個小子解開褲子的前襠門走了進來,又顧不得扣上它,便跑了出去。他們寧可到哪個灌木叢去撒尿,竟然被尿槽裏的這些黨衛軍五星嚇成了這個樣子。”我隨便什麽時候到回收站去找他,每次都得拿著罐子到胡森斯基酒館去打啤酒,女服務員們叫我“親愛的,請替我們問候博士,我們等他來吃午飯!”我有時也跟我丈夫到那裏去吃頓午飯。


    從來不上雅間,總是坐在由許多小桌子拚成的一長溜桌子前。每張小桌隻有兩把椅子。這裏的菜燒得不錯,在這裏我愛吃野雞或山雞肉配紫皮圓白菜。我丈夫在這裏不停地出洋相、開玩笑,在哪兒也沒像在這裏這麽快活,女招待們動不動就用手碰碰我丈夫的肩膀,這酒館裏的顧客們也在喊著我丈夫的名字,尤其是有個駝背的娘兒們,她總是戴一頂上麵飾以櫻桃的禮帽,我丈夫和她演對手戲,仿佛他愛上了她。我丈夫隻要認為自己說的是句什麽特殊的話,便扯著嗓子喊,那個駝背女人便笑得直不起腰來。她也很會配合,仿佛在對他的愛情表示回應。有時她丈夫也來這裏,是個高個子男人,留一撮小胡子,是龐克拉采監獄的一名警衛,他也參加胡森斯基酒館的這場鬧劇,裝作吃他那駝背老婆的醋。幾乎每天中午都要表演這同一個題材,可我丈夫每次都演得不一樣。我隻好垂下眼瞼、聳聳肩膀。女招待員們叫我“親愛的”,為這些小醜們的表演笑得眼淚直淌。要是漢嘉一進來,再喝上幾杯酒,這表演就會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我丈夫在焦街的院子裏有這麽隻馴服的貓,它對我丈夫愛成這個樣子:我丈夫幹活時圍著這麽一塊粗布大圍裙,隻要他一蹲下、一攤開圍裙,這貓便飛跑過來躲進他的圍裙裏。我丈夫吻這隻貓,它則閉上眼睛,緊緊依偎著他。我丈夫實際上大概很喜歡在這裏工作,因為幹活的時候,那隻貓兒總伴著他守在他身邊一動也不動,他到胡森斯基酒館去時,貓兒便站在那裏兩眼盯著門洞,隻要我丈夫一來,它便跑過去,我丈夫將圍裙一掀起來,它便朝裏麵一跳……簡直跟馬戲團裏的一個節目似的。


    跟漢嘉先生在一起總是玩笑喧天,可他這些玩笑我受不了。午前有一次我去給我丈夫打啤酒,漢嘉正坐在胡森斯基酒館一張椅子上,就像在理發鋪坐著的那樣子,我簡直害怕看到整個酒館的人在怎樣拿他尋開心。有一個顧客將一小罐芥末反扣在他的禿頂上,買了熱香腸的顧客便拿著腸子蘸著漢嘉頭上直往耳朵根兒淌的芥末吃,一個挨一個地去蘸著芥末吃,仿佛那芥末就盛在漢嘉腦殼裏,而他兩手攤開放在膝蓋上,還麵帶微笑地坐著不動。整個酒館一片笑聲,女招待員們笑得直抹眼淚。漢嘉特能招惹那些愛開玩笑的人。有一回我丈夫告訴我說,漢嘉沒去上班,因為他在搞什麽家庭聚會,半夜裏送兩名女工上電車,他隻是想到樓外哪個地方去方便一下,身亡屍圍丁塊圍裙。從碼頭辦公室刮來一陣風,把他的圍裙吹跑了。漢嘉見離車站不遠,便朝那裏走去,光著屁股,隻用一串鑰匙擋著他那玩意兒。黨衛軍巡邏隊來了,他們的大籠子裏裝著酒鬼、茨岡女人、流浪漢,於是將帶鑰匙的漢嘉也扔進裏麵,他們的車一直開到日什科夫收羅下一批醉漢。


    漢嘉到第二天亡午才能上班。一談起這一奇遇他還容光煥發、驚喜不已!這個誰都愛跟他開玩笑的漢嘉,我每次去那裏一遇上他,他總要給我講些讓我不得不老去想的事情。最近他又無緣無故給我講了一件事,邊講邊打嗝兒,用手撐著牆壁免得倒下:“太太,您是個有文化的人,肯定讀過關於德意誌種族的純潔性的紐倫堡種族法。您知道我現在這麽看著您時,我想的是什麽嗎?紐倫堡!我在想那個該死的小子,想那個皇帝兼國王瓦茨拉夫四世,太太,這可是個風流漢子啊j在赫普和洛克特的家裏喝酒喝掉了紮好幾個封地莊園,他跟誰在一起呢?跟一個浴場老板娘蘇娜!可他還不過癮,在跟他的女伴去法國的途中又在紐倫堡停了一下,吃了一頓小點心。這頓點心一吃就是好幾天,風光極了!這個捷克國王兼羅馬皇帝在紐倫堡除了錢財之外連皇冠也給喝掉了,不得不將它抵押掉。誰借給他錢好讓他贖回皇冠、能戴著皇冠進法國呢?納桑夫的銀行家們,他們有的是錢!在紐倫堡……


    我今天為向他表示敬意,也要把存的錢都喝掉,因為太太,瓦茨拉夫四世這可是王中之王啊,這在世界上也是數一數二的,他是個世界之冠,了不起的運動員,就像您的丈夫和我一樣……所有總統和國王以及全世界的主席、首腦和部落酋長都該以他為榜樣……因為您若是把所有的錢財都喝掉了,誰還會去發動戰爭,弄得一團糟?恐怕就僅僅隻有和平了,因為所有國家銀行、寶庫,所有勳章彰獎賞和所有王冠,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喝掉或抵押掉了,今天還有誰借給您錢呢?還找誰去討債呢?既不存在紐倫堡的納桑夫銀行家,也沒有奧格斯堡的富豪格爾們,也沒有維也納和柏林的羅特希爾特們。為了向這個該死的小子瓦茨拉夫四世表示敬意,我還得繼續去,對不起,喝掉我的存款,跟女招待員蘇紮娜一塊兒……”


    我站起身來把臉轉過去,因為漢嘉先生嘴裏呼出來的酒氣太難聞。我雖然站起來,可卻沒法離開這地方,因為漢嘉先生酒醉中說的話那麽精彩,使我驚訝得沒法挪步。隻聽得他如何用手摸著牆壁、看著他的身影從門洞裏走出去,朝著陽光照耀的焦街,然後向左急拐彎向達登阿舍克聖人雕像那兒走去,過了街,便進胡森斯基酒館了……我站在涼颼颼的通道裏,端著裝著皮爾森啤酒的罐子,由於這個漢嘉先生的這番奇談怪論讓我莫明其妙地感到口渴,於是我猛喝一通、又喝一通,然後再喝……這啤酒的味兒可真地道!我別無他法,隻好重新打一罐啤酒。看來這位捷克國王兼羅馬皇帝瓦茨拉夫四世是對的……有時我來找我丈夫時,他已經交了班、洗了澡。回收站主任斯萊紮克對我彬彬有禮,遞給我一把椅子。然後我便跟我幹幹淨淨的丈夫走過焦街,。我們通常是到平卡希酒家去。我丈先在那裏的走廊上要兩杯啤酒,喝完之後他才帶我進到裏麵餐廳裏,這裏又給我們端來了啤酒,我丈夫四杯啤酒下肚之後,就像通常說的便已餓得肚皮貼背了。


    我們不點別的,總是點烤豬肉和撒上洋蔥的土豆饅頭片,裏麵的調味汁總是金黃金黃的。我每周和我丈夫來這裏一次,總是點這一道飯菜:土豆饅頭片和烤肥豬肉,我真的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可口的烤肉。我丈夫對我說,在乎卡希酒家這烤肉已由一位女廚師做了二十年,不做別的,專做平卡希酒家這一道特色菜。烤肉配饅頭片,加點兒圓白菜和撒了油炸洋蔥的土豆饅頭片。他生怕那位廚師老太太會死掉。


    要是還有時間,我便和我丈夫去看場電影。頭兩年我們總去看《美好的陶醉》,到後來,我隻喜歡這部《美好的陶醉》。這部電影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次當查理一出現在銀幕上,我丈夫便開始流淚,隨著情節的發展,查理出現,他便流淚,到後來連擦都不擦,還哭出聲來。觀眾都轉過臉來看我丈夫,後來還遺憾地看看我。我丈夫喜歡卓別林,隻因為他演的總是一些可憐人、窮苦人,像我丈夫經常與其坐在利本尼和維索昌尼區的辦飯館裏的那些窮光蛋。到後來,我丈夫認為自己也是像卓別林一樣的那種可憐人。這卓別林特別善於用這種手法來嘲笑自已,也嘲笑了他的對手。在每部電影的結尾總是卓別林取勝,把我丈夫美的!因為他自己也認為有朝一日他也能成為最棒的。我和我丈夫也到利本尼的恰賽克一個小不點的電影院去,在人們稱之為古利克的小洋鐵鋪的旁邊,我和我丈夫在那裏也為卓別林演的一組滑稽電影而哭過好多次……我丈夫的假期從來不是一口氣用完,而是一天一天地用。


    美美地享用整個一上午、中午和下午是他最愜意的事了。花上這一天,足夠他給寧城的花園鬆土,在這一天裏足夠他繞一圈所有他喜歡的小飯館和小小酒家。這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天,在布拉格的這一天,他總是穿得漂漂亮亮,而且他每次總是選有太陽的日子休假,因為不管在布拉格還是在花園裏,一出太陽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假如收音機在兩天前預報那幾天天氣會好,他便從中選一天來度假。我丈夫於是便有了那平常日子中的海明威式的“流動的聖節”。我丈夫對那些小飯館小酒店了如指掌。他知道哪個飯店在上午有太陽照進窗子裏來,他知道下午哪兒有太陽,有些飯店上午下午的太陽一樣大,像霍爾克這樣的小飯館從早晨八點就有早上的陽光照著,這裏從一大早就滿座,還因為這裏不隻啤酒好,早上的湯和紅燜牛肉、甚至整個上午的茶點都很好吃。到了中午,霍爾克飯館的太陽就像我丈夫說的足球運動員進球一樣,慢慢地越過屋頂從另一邊照進來。下午一點以後,霍爾克飯館的太陽便曬到院子裏和男廁所那兒,從兩點起還是那個太陽透過院子的窗口照耀著飯館裏暗黑的房間。不過我丈夫沒耐心老呆在一家飯館裏,他總是要一杯啤酒便又去另一個有太陽的小飯館小酒店。在科烏支基小酒店通常上午有太陽,我丈夫喜歡呆在陽光燦爛的小酒館裏,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酒桶甚至整個吧台而興奮不已。他坐在酒店的陽光下,穿著新衣服,覺得仿佛是在教堂裏做彌撒,而每一個賣酒的在太陽底下就像穿著節日聖袍的牧師。我丈夫覺得天主教的天國、他們天國的教會貴族階層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即每一個服務員就是一位天使,每一位灌酒師就是大天使加布裏埃爾。小天使們四處分送著啤酒,可這不是啤酒而是聖餐,穿著白大褂的經理就該是聖彼得了,他老是關注著飯菜的質量和啤酒的濃度。


    我丈夫和其他喝啤酒的顧客甚至所有的顧客便是信徒。他們絕不隻是來參加上午和下午的彌撒,所有這些在此沐浴著陽光喝著啤酒的人是死後能升天堂的一個群體,他們已經不必下地獄和進煉獄了,所有端著金燦燦啤酒杯坐在這裏的人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大家都是已被選中的上帝的羔羊,大家都在接受用鮮濃的啤酒和絲絨般柔軟的泡沫代替的上帝的血和肉。之所以我丈夫每次隻用一天做假期,因為這一天他通常是在天國:上午,他喜歡上瓦尼什達的酒館裏去,那裏一大早就有陽光,瓦尼什達先生穿著白袍給顧客灌著他那天國的斯米霍夫的10度啤酒,她的太太泊仁卡經過走廊,從那個也是陽光燦爛的廚房端來盛著熱氣騰騰的紅燜牛肉和辣椒肚絲的天國盤子以及盛有酸魚的盤子。於是我丈夫便把這平常的一天過得跟節日一樣。他善於選中陽光明媚的一天,坐在小飯館裏,總也看不夠這個隻有他一人知道、灑滿陽光的小飯館小酒店是利本尼天國的良辰美景。他坐在那裏,一口口地呷著啤酒,他必須小口小口地嗦著這消魂的天國瓊液,免得不到中午就喝光了,他得想法拖到下午,當太陽從瓦尼什達先生的酒館滑到巴爾莫夫卡某個地方,越過住宅和猶太教堂在下午晚一些時候出現在哪個酒館裏時,我丈夫便樂意換到狐狸酒家去,坐在那裏看太陽,從窗口觀賞羅基特卡小河;等到狐狸酒家也沒有太陽、天堂離去了,他便上老郵局酒家去呆一會兒,喝上一小杯啤酒。這家酒館夾在兩座高樓中間,從窗口照進來的陽光隻有兩個小時之久,就像在克洛烏切克酒館一樣,然後便越過屋頂照到別處去了。我丈夫在這一天之內拜訪了他部分的天國,但他並不著急,他知道,並盼著廣播裏又會預報某一個美好的大晴天,他又可以在另一天假日裏接著去拜訪上次沒跑完的飯館。在他選定的另一天這樣的假日裏,他又從上麵的費克爾飯館開始。那裏上午便陽光充足,從幾乎像咖啡館常有的那種大窗子射進來,照得吧台閃閃發亮。我丈夫在這裏要上一小杯啤酒,他不僅總也享受不夠與坐在光芒四射的聖壇前相似的感覺,而且欣賞僅有一隻假手的費克爾先生卻像兩隻手都健全的人一樣能做酒桶旁的一切活兒。


    這裏還有一個花園,趕上晴天,費克爾先生還將啤酒送到花園中鋪著條子台布的餐桌上。這裏還有一個布拉格最小的電影院,從花園走過去便是。這個電影院小得就跟國際列車的餐車一樣,在這裏你可以看到這一年裏的暢銷電影,還可以邊看邊走到酒館裏去喝杯啤酒,不光在休息的時候,在放電影的過程中也可以。有時我丈夫在假日裏隻去那些僅擺了幾張桌子的小花園飯店,比如什特拉斯堡前麵那個花園飯店。不過他最樂意去的還是那個老啤酒箱飯館,這個飯館則以它的幾棵大樹底下的花園餐廳把我丈夫鎮任了,這個餐廳就像一艘遊輪的船頭,沿著帶鐵欄杆的平台,有路電車上至布洛夫卡下到電氣公司。離老啤酒箱不遠的地放是兩條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對麵是叫花子酒家,那個大飯店我丈夫從來沒去過。不是他把叫花子酒家忘了,而是剛開始在到利本尼的那幾年,壓根兒就沒法上叫花子酒家去。於是這麽個飯店對我丈天來說一直是個柙秘的地萬,他多漢思雲,做夢都談到要去,多次打算隻去叫花子酒家,隻去從它窗口嘹望一下老啤酒箱飯館的樣子,可是從來沒找到勇氣去,他已經好幾次,腳都邁上第一級台階了,可還是沒有足夠的力量走進去,盡管他說隻去一會兒,一小會兒,隻去看一眼,站著喝一小杯啤酒,隻從另一個方向的窗口看一眼老啤酒箱飯館的樣子。


    如今我驚訝不已的丈夫坐在老啤酒箱飯館緊挨著欄杆第一張桌子旁的轉椅上,反坐著,手放在椅子背上托著下巴,像個孩子似地望著下麵從莉布舍和綠樹飯館那兒朝上開往十字街的電車,然後又探出身子望著由上從查理四世街開往車站再慢慢朝下開走的電車。綠樹飯館那漆成綠色的牆壁在那拐彎處閃爍著光芒,我丈夫真希望幾年前發生過的一次車禍再來一次:一輛電車刹不住車開到了這飯館的吧台前麵。我丈夫坐在太陽底下,聽著女服務員的鞋跟吧嗒吧嗒的響聲,她從裏麵將啤酒端到太陽下麵來。我丈夫從來不坐到老啤酒箱飯館的裏麵去,隻是坐在這花園餐廳裏,就像從來沒去過叫花子酒家裏麵一樣。他也從來沒進到老啤酒箱那灌酒的地方。沒有道理去那裏麵,因為他在外麵這兩個小時能看到美麗的電車、汽車、行人、商店和簡易樓的正麵牆、查理四世的正麵像、他頭頂上的老樹幹、沙沙作響的樹葉……


    我丈夫把所有這一切當成一幅印象派的繪畫,就像他所說的主要是鬱特裏洛的畫。這位酒家,就像我丈夫說的,他善於把蒙帕納斯城的一麵牆畫成這樣,乃至誰看了他畫的蒙帕納斯牆都想掏出那玩意兒帶著深深的沉思、懷著對鬱特裏洛的敬意朝那牆上撒泡尿。我丈夫就這麽坐著、聽著女招待的鞋跟吧嗒吧嗒的聲音,椅背朝前反坐著,以便兩手放在椅子背上,再將下巴壓在手上,好更清楚地欣賞這城郊的美。等他飽夠眼福之後,便不慌不忙地朝下走,有時在窗子朝南的莉布舍小飯館停一下。可我丈夫不喜歡正規飯店,他更迷戀小飯館,於是又在陽光普照的莉布舍飯館叫十一杯啤酒。在這裏他喜歡站著看那木頭架子上桶裏的水怎樣從水龍頭稀溜稀溜流到一個錫麵洗滌盆裏,盆裏插著的一支鍍鎳的小管子,再將盆裏的水逐漸放出去。酒店老板不停地在這盆裏衝洗服務員送來的酒杯。為保潔淨,他每次都拿著玻璃杯對著陽光,眯縫著一隻眼睛左看右看,直到認為這杯子絕對幹淨了,才滿意地往杯裏灌上酒。我丈夫總愛在莉布舍飯館喝完這一小杯啤酒之前等著酒店老板在盆裏丁零哐啷洗杯子的那一片刻,他將隻能裝三分之一公升啤酒的薄玻璃杯擱在盆裏衝洗,洗幹淨後灌上啤酒,每次都將杯子舉到陽光下麵,用兩隻眼睛審視啤酒的質量、顏色和光澤,看看是否有什麽不到家的地方,他這麽站著,為整個飯館賜福。


    我丈夫說,要是有足夠勇氣的話他真想下跪,因為此時此刻那酒店老板跟位牧師一樣嚴肅認真,牧師就是這樣舉起杯裏的聖餐,為信徒們賜福的。然後,這些信徒便跪下接受這代表主的血和肉的聖餅。可是誰也沒有看到這一點,我丈夫環顧一下四周,顧客已在等著吃午飯,他們在繼續讀報紙、看菜單,或者專心致誌地在捆煙。煙霧在灑滿陽光的飯館裏嫋嫋上升,每一支香煙清晰地閃著火光,在莉布舍飯館的朝陽中活像做彌撒時插在香爐中的神香冒出來的青煙。我丈夫總愛等著盡情觀賞老板如何用手舉著那杯啤酒,就像端著的聖餐盤——樣,然後將小杯啤酒放到嘴邊慢悠悠地喝上一口,將自己嘴裏和喉嚨裏的味覺器官全凋動起來,喝完之後他還要琢磨一番,等到他一點頭,那就是說這天國已經應允了,啤酒算是不錯的。老板則接著在盆裏涮洗薄玻璃杯,按照顧客的要求,或小杯或帶把兒的大盅,給顧客往容器裏灌酒。有一天假日,我丈夫來到葉夏貝克酒家,這是一家大飯店,是一座賽采賽風格的樓房,在圍牆與這座樓房之間有一道飾以枝葉與花朵的鑄鐵門,還有鑄鐵彎曲成的“花圓飯館”幾個鏤空的字。我丈夫在這裏先要一小杯啤酒,這是也不僅喜歡而且惟一愛著的一家大飯店,因為這裏的一切都保持得跟它剛建成的時候一模一樣。比如說花園飯店那塊賽采賽式的招牌,又比如這座房子的牆壁滿是石膏的裝飾和棕櫚樹葉,還有兩位修長的裸女雕塑,她們中間嵌著紫色的瓷磚。


    吧台這兒也是一樣,有個賽采賽式的高櫥窗,一個鑲飾以蔓藤和熱帶花草的腐蝕玻璃的酒具櫃,裏麵陳列著從前老常客用過的舊玻璃杯,杯子上麵是個老式杯蓋,杯身上是一簇簇繪的紫羅蘭和驢蹄草。陳列晶中還有上麵畫著盜獵者正在朝獵人開槍的玻璃杯,有的玻璃杯上是戴著蒂羅爾帽、穿穿;德國民族服裝,一隻手叉在腰際的姑娘。在這裏給顧客灌啤酒和收午餐訂單的是一位穿著古式服裝的老太太,頭上梳個特大的髻,不得不用夾子往上別住它。這就是老板娘葉夏貝克太太,她跟她丈夫就住在這座樓的二樓上。這棟樓房、這個飯館、這些老古董椅子及圓桌子都屬於他們二老的。我丈夫打量一番那玻璃櫥窗,在他坐在那老古董椅子上之前,先將它端起來,仔細察看一番。葉夏貝克太太望著他,注意到我丈夫為這椅子被人摸得這麽光溜而感到驚訝的神情。他舉起酒杯,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眼睛,葉夏貝克太太則報以微笑,聳了聳肩膀,深深地歎一口氣。意思是說,毫無辦法,這些椅子都老掉牙了。


    我丈夫然後端著杯子走到花園裏去,不過他從來不在這·裏坐下來,隻是從這古色古香的花園飯店穿過而已。它舊得跟它裏麵的那個小亭子一樣,亭子的頂兒都舊得變了形,歪得像醉漢頭上歪戴著的禮帽。在這個小亭子裏想當初曾經有個小樂隊演奏過四重奏,如今將那些舊椅子都碼在一起,原來的桌子也都破舊不堪,它們都已經受不起天氣和時間的磨練,如今正如我丈夫說的,它們就像躺在一座共同的墳墓裏壽終正寢,大概在夢想些什麽呢?想著誰在這些椅子上坐過?哪位姑娘的玉腕曾經放在這些用台布蓋著的桌上?誰常來這裏跳過舞?誰在這裏演奏過?這花園裏的盛會曾經是怎樣一番景象?有過什麽賽事?這裏的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下午曾經是個何等模樣?……我丈夫就像憑吊科拉巴一樣地站在這裏。他常愛到科拉巴去瞻仰哈夫利切克先生的墳墓和他複仇的曲調,或者再往前走走到牆根那兒,這裏安息著冰球運動員米尤乘爾,他是我國跑得最快的冰球手。戰後在去德國的巡回比賽中不幸逝世,如今他安息在這裏,他的墓碑上還刻了一根斷的冰球棍。我丈夫就像站在哈夫利切克和米尤萊爾的墓前一樣憂傷地站在這家花園店裏。在這裏就像我丈夫說的,隻剩下一點點留在牆上和玻璃櫃裏的賽采賽風韻和一點點猶太風格。葉夏貝克老太太在她年輕時期,也就是她還是一個滿腦子幻;當我丈夫又用上一天假日,這一天對他來說的的確確象陽光明媚的節日那樣,當他想在花園飯店度過他的一天休閑時間時,便沿著羅基特卡小河走進維索昌尼區去到斯拉夫譜提飯店,想在九點之後去到那裏,總是直接穿過走廊奔向栗樹下的花園,在緊挨著庭院的第一張桌旁坐下。


    桌上鋪著一張白得耀眼的台布,印有“斯拉夫菩提飯店”幾個字的台布光彩奪目簡直讓你眼睛發脹。當我丈夫要了一杯皮爾森啤酒、服務小姐將啤酒擺在他麵前劇烈的陽光下時,他便打量了一下院子的那一邊,那鑲有外廊的二層樓上便住著這飯店從前的主人布拉貝茨先生,如今他是這裏的灌酒師,半天工作。這位已步人老年的先生,從九點半起,趕上好天氣,便在這外廊上走來走去,慢慢地穿好衣服,準備十點上班。緊挨著牆壁是一直頂到天花板的聖人楊·納波姆茨基大木雕像,布拉貝茨先生就在這雕像下麵來回忙碌,在雕像對麵是一塊大鏡子,布拉貝次用梳子梳理他那打了發蠟的頭發。他身著黑色長褲、白襯杉,打著跟他的胡子形狀大小相似的黑蝴蝶領結。布拉貝茨先生的個子又小又圓,還有一個他引以為驕傲的小肚子……


    最後。布拉貝次先生套上了一件法式的凹徒步罩衣,又走到鏡子前照了照,審視一下自己的是否一切妥妥貼貼。快到十點的時候,布拉貝次先生扭動一下肩膀,讓他法式凸紋步衣更平整貼身然後又最後一次地慢慢邁步到鏡子跟前端詳自己,轉一下身,再朝另一個方向轉一下身,用指頭蘸點兒口水理理眉毛,又理理胡子,對著鏡子笑了笑,又退到離鏡子較遠的地方照了照。這全過程我丈夫都看見了。因為他來這裏就為了作為一個見證人,親眼目睹布拉貝茨先生這位老警衛隊員是如何準備服務的。布拉貝茨先生十點整才到灌啤酒的櫃台那裏去。他給顧客打酒時,他的彌撒不像別人主持的彌撒那樣。因為斯拉夫菩提飯店的吧台總是在強光照射下,當布拉貝茨先生穿著法式凸紋布罩袍在此活動、主持這場彌撒時,表情極其莊嚴而隆重,仿佛他主持的是半夜彌撒,又仿佛他主持的是聖誕節彌撒或者複活節彌撒……


    後來,布拉貝茨被調到布拉茲迪飯店去了,我丈夫沒有跟著上那家飯店去,而繼續上這個斯拉夫菩提飯店來。在喝完一杯啤酒之前,繼續看著楊·納波姆茨基聖人雕像和那塊無人過問的鏡子,可是,就像我丈夫說的,這塊鏡子並非無人過問,他仍然看到布拉貝茨先生在對鏡穿上那件法式罩袍,最後還往鏡子裏照照自己,然後下樓梯去了……


    我這位丈夫不僅能吸引一些特別的人到身邊來,而且總能碰上一些不一般的事兒。他繼續上這兒來不僅為了看到那已經不在外廊上而又似乎仍然在這地方的布拉貝茨先生,而且在我丈夫身旁還坐了一位喝啤酒的人,既不年老也不年輕,隻比我丈夫年輕一點兒,那人穿著一件襯衫,一件耀眼的白襯衫。我丈夫覺得、甚至堅信,這條漢子的襯衫裏麵揣著一隻小狗崽子……然而那不是小狗,原來是那人有個鼓起來的肚子,肚於裏長了個大瘤子,可又沒法動手術。那人隻喝皮爾森啤酒和吃角形麵包。談到後事時,那人說最好是在這個斯拉夫菩提飯館了結一生,因為他整天都在這裏,連信件都給他送到這裏采,甚至……他幽默地說,最好給他在這裏添一張臨時床位,那他就可以在這裏過夜,直到第二天八點飯館開門營業。我丈夫休他的一日之假時,便喜歡上午來這家飯館,而每次來這個斯拉夫菩提飯館,都好奇地想看看那人夏天穿著那件白襯衫是個什麽樣子。那人坐在花園裏太陽底下的一把椅子上,喝著啤酒,肚子裏仍然長著那個跟小狗崽子一樣大的瘤子。我丈夫每次從那裏回來都要對我說一聲:“斯拉夫菩提飯館裏的那條漢子還活在人世間。”直到有一次我丈夫晚上回家說:“他跟我告訴,對我說他明天會死去。穿著一件幹淨的潔白襯衫,襯衫的其他部分都耷拉著,隻有那個大瘤子撐著它。”……我丈夫在布拉格度他那一日假時,不吃飯,隻吃酸魚,提著魚尾,伸著脖子,像雜技藝人吞劍一樣慢慢地將小酸魚放進嘴裏。


    他說,既然有喝的,就幾乎一點東西也不該吃。我丈夫還吃一樣東西:在葉夏普飯店上麵有惟一的一家利本尼馬肉鋪,他在那裏買上一百五十克馬肉香腸片,從葉夏普飯店出來,慢慢地朝上走到普利馬托爾酒館去不加麵包地白口吃掉。可是我丈夫在每次度完這一天假回來,總要去一下熱爾特維酒館和納魯什古酒館,這裏整天都有陽光,這是一個街角落裏奇怪的小酒館,它不是一所方方正正的房屋,而是一座從門口一直延伸到街道拐角的扁房子。老板一邊灌啤酒一邊望著周圍長滿小紅果灌木叢的鐵路。那位酒館老板跟我丈夫一樣喜歡等著貨車或者客車從維索昌尼經過這裏開往利本尼火車站的一刹那。這時對酒店老板和我丈夫來說真是很了不起的一刹那。


    沉重的貨車徐徐開近時,震得這家小酒館直搖動,但是這種搖晃對我丈夫來說並不怎麽美妙,因為這些老機車是燒煤的,煙大極了,趕上火車從這兒經過或是往上爬坡,到了小山坡上就得放蒸汽。從利本尼來的貨車開往維索昌尼去時,到處濃煙滾滾、霧氣騰騰,行人必須停下腳步,等到蒸汽和煙霧威嚴地落下消散才能再起步。這煙霧從敞開的大門鑽進小酒館裏,可是這個酒館的顧客誰也沒感到有什麽異樣,因為這裏本來就煙霧騰騰的,酒鬼們醉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誰也感覺不出來從敞開的門進來的機車蒸汽和煙霧比原來增加了多少分量,因為這裏反正已被紙煙熏得夠厲害的。有人走進裏麵,見到的盡是吸煙人放出的煙霧,都得蹲下一點兒、彎著膝蓋才能在天花板下的煙霧中找到他要找的人。煙霧一來,什麽灌木叢、街道一概不見蹤影。當濃煙蒸汽從街上滾進這小酒館時,我丈夫連酒店老板都看不見。他覺得仿佛是坐在德爾夫的神諭宣示所裏,聽著被毒品迷糊著的女占卜者的胡喊亂叫,這些女占卜者是專門向國王預言帝國之命運的。一刻鍾過去之後,空氣變得清晰,陽光重新射進小酒館,酒館老板和我丈夫又在等著下一輛貨車打這裏經過……當我丈夫結束了他這一天休假之後,便疲憊不堪地走回家來。不過我已經習以為常了,他走在堤壩巷裏,拽著拖在他身後地麵上的衣袖,回到家時已累得不成樣了,可還顯得蠻興奮、蠻驚訝的樣子。


    他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微笑著,重又評估他這一天所經曆的一切,這僅僅一天假期所經曆過的一切:“丫頭,寫什麽呢?我這一天所經曆的就是一部小說,真的是一部小說。這種最普通的生活對我來說足夠了!因為我不要戰爭,我也不想戰勝誰,我隻想像我這種僅隻一天的休假能使每個人都能感到滿足,從中推敲出本質的東西來。因為,丫頭,我已經不想參加那些美麗的悲劇,我隻要那些從外麵向我湧來的一切就足夠了。就像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命運那樣。我想要世界至少保持它現在的樣子。因為,丫頭啊,我害怕那偉大的光輝奪目的未來。我隻希望春天永不結束,就像馬勒寫的。我熱切地向往這世界原地不動,因為這一切都已經夠多的了。我希望,就像馬勒所寫的,讓世界成為永遠的現在。現今時代”….”我丈夫在一個勁兒地喃喃著。他剛才還被啤酒弄得迷迷瞪瞪地走在堤壩巷裏,就像他往常習慣的那樣走著。仿佛有枝粉筆在馬路中間畫了一道線,他便順著這一粉筆道走。小轎車在他後麵按著喇叭,而我丈夫,誰要是走到他的道上,都得被他碰倒。於是人們都讓開他,他卻像我們樓前那盞被人點燃而忘了關掉的路燈一樣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麽邁著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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