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巷子的水果攤上看到紅棗擺上來。自然想到又到棗月了,也自然想到該回家折棗了。妻子肯定也知道了棗子開始上市,催促我說,抽空回家折棗。在關中鄉村,一般不說摘字,凡用摘字的地方,大多數時候用折,譬如折豆夾,折桑葉,折棉花等,摘一切水果都說折。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是魯迅《秋夜》開篇的絕句。我已記不得什麽年紀讀的,卻記得是一遍成誦,自此便把一縷無盡的意味綿延到現在,也把一種文字的魅力綿延到現在。在我的前院中院和後院,栽了七八種樹,有南方和北方的兩種白玉蘭,粉紅色的紫薇,黃色的臘梅,紫荊花樹有紅白兩株,石榴樹,火晶柿子樹,還有三株棗樹,都是我十餘年間先後栽植的。幾種花樹依著各自的習性在不同季節開花,柿樹和棗樹也都掛果。每當花開或果熟時月,得空回到原下老屋小院,或嚐花聞香,或攀枝折果,都是一種難以表達的清爽和愉悅。今天又要回家折棗了。雖然都是麵對自家院子裏的棗樹,我已很難體驗先生在“風雨如磐”的“秋夜”裏的那種憂思的情境了。


    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季節。樹依舊很綠。天空是少見的澄澈和透碧。可以看到遠方影影綽綽起伏著的秦嶺的輪廓。左首的北嶺和右首的南原沉靜地擺列在兩邊,清晰透徹,不時現出掩蔽在村樹裏的一角紅瓦屋脊或一方淨白的簷牆。路兩邊的櫻桃園裏顯示著收獲過的敗落和冷寂。這條在我生活曆程中走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回家的土路,卻從來都不曾發生熟悉裏的厭倦,視力觸摸到任何一個角落,都會在昨天的記憶裏泛出新鮮的差異性意味來,夏收後泛著白光的麥茬地,采摘櫻桃時不慎攀折斷了的枝條,從路邊野草叢中突然躥飛的野雞,都會把我在城市樓房裏的所有思緒排解到一絲不剩,還有鄉野的風對城市的汙染空氣的排除與置換。


    進得我原下的村子,再踏進村子裏我祖居的院子,先來到柿樹下,綴滿枝頭的柿子,深綠漸變為淺綠,尚不到成熟的時月,似乎比往年結得稀。穿過前屋到了中院,撲麵而來就是滿樹的棗子了。今年的棗子結得頂繁了,細軟的枝條不堪負重,一條一條垂吊下來,像母親過去掛在明柱上的蒜辮兒。且不說品嚐吧,單是看見這綴滿枝條的棗子,就令當初栽樹的我有一種實現期待收獲果實的無以名狀的舒悅和幸福了。棗子已從綠色蛻變出鮮亮的乳白,果皮上有一坨一絲紫紅色,尚未熟透到通體變成紅色,完全可以折來品嚐了。這種棗子比紅透的棗子更脆更甜更有水津味兒。東牆根下一株,西牆根下兩株,都把蒜瓣似的棗子展現在我的眼前,一派來自土地結晶而成的鮮活,一派無遮無喧亦無言的豐盛,真是讓種植它的我感受體驗到無與倫比的歡欣了。親友已搬來梯子。我聽到一聲吃棗子的哢嚓的脆響,還有對棗子美味的歡叫聲。


    大約七八年前,我在早春的時候回家,路過一個業已城市化了的鄉村,正逢著傳統的廟會,順便到會場去溜達,到處都擺著鄉村人生產和生活的用品,廟會已無廟無神可敬,純粹變成商品交易市場了。到處都擺著樹苗,北方鄉村適宜種植的柴樹果樹和花樹秧子,成捆成捆堆放在路邊,我總是忍不住在那些有樹秧的攤兒前駐足停步:總是在撫摸那些樹秧嫩杆的時候忍不住心動,絕不弱於麵對稿紙撥開筆帽時的衝動和激情。也許是自小跟著喜歡栽樹的父親受到的影響,也許是應了一個鄉村“半迷兒”卦人給我算就的木命,我確鑿愛栽樹。和我一起溜達的妻子更喜歡那些民間編織的生活用品,裝饃用的竹籃和裝筷子的箸籠兒,還有裝提水果的竹編長條籠。她不時拽我並提醒我,不要再買任何樹苗了,屋前院內再找不到栽樹的空地了。其實我心裏也明白,能容得我栽樹的地皮,隻有老家莊前屋後和小院裏那幾分莊基地了,早被我栽得滿滿當當的了。不經意間,碰見一位老相識,他也曾弄過文學,卻仍然在鄉間種地,還在業餘寫著劇本。我看見他就有說不出口的話,城裏有十餘家專業劇團,或排場或別致的舞台整年都涼著,一年也敲響不了幾回梆子鑼鈸,你把劇本寫給鬼演呀!他的架子車廂裏放著一捆打開的棗樹秧子,是他培育的一種新品種,比普通棗子個兒大,味更脆更甜,名曰梨棗,卻與梨不相幹。他賣得很好,滿滿一車隻剩下半捆了。他一邊給我說他正在寫作的劇本,一邊往我手裏塞棗樹秧子。他知道我鄉下有屋院。再三謝辭不掉,我便拿了三株梨棗回家,下決心把中院一株老品種的櫻桃和一株太潑也太占地盤的花樹挖掉,給這三株棗樹騰出空位。令人驚詫的是,這棗樹一年就長到齊牆頭高了。直到這棗樹秧委實出脫成茁壯的棗樹,而且掛了果,贈我棗樹的朋友打電話說,他的劇本早已寫完,請幾位高手名家看過,都在說寫得不錯的同時,也都說著遺憾。不是劇本能不能排,而是專業劇團根本就不排戲演戲。他問我能不能幫忙想點辦法。我不僅沒有辦法可支,連安慰他的話都說不出口。


    到新世紀到來時,我終於下決心回到鄉下久別的老宅新屋住下了。棗樹是我的院子裏最晚發芽的樹。當那嫩芽在日出日落的日子裏蓬勃出鮮綠的葉子,我發現了短短的葉柄根下的花蕾,不過小米粒大小,繡成一堆。我在那個早晨的心情頓然變得出奇的好。每天早晨起來,我都忍不住到棗樹下站一會兒,看那小米粒似的花蕾的動靜。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剛走到屋簷下,便聞到一縷奇異的香氣兒,憑直覺就判斷出棗花開了。小米粒似的花苞綻放開來的花兒自然不起眼,比小米的黃色淺些,接近於白色,香味卻很濃鬱,枝條上稀稀拉拉的棗花,卻使整個小院都彌漫著清香。蜜蜂先我繞著棗樹飛舞了。棗花蜜是蜂蜜中的上品。


    眼看著那枯萎的棗花裏掙出一隻棗子來,恰如剛落生的嬰兒,似乎可以聽到那進入天地之間的啼哭。小米粒大的棗子,似乎一夜或兩夜之間就長到扁豆粒大了,豌豆粒大了,花生粒大了,最後就定格在乒乓球那般大小了,個別棗子竟然有柴雞蛋的個頭。在桌子前在椅子上坐得久了,無論讀著什麽或寫著什麽,走出屋子走到棗樹下,看著隱蔽在枝杈葉叢裏的青棗,那正在你眼皮下豐滿和長大的果實,一種蓬勃的生命的活力便向人洋溢著。棗子青綠的顏色,在我日複一日的注視下,漸漸淡了,泛出乳白色了,又浮出一絲一坨的紫紅,它成熟了。我折下最先顯出紅色的一顆,咬了一口,便確信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最好一顆棗子了。這棗子皮薄肉細,又脆,滿口竟有一股蜂蜜味兒。我便不忍心再吃第二顆,給家人品嚐,也給那些從城裏跑到鄉下來找我的朋友享一回口福,讓他們知道還有這樣好吃的棗子。我給他們宣布政策,每人隻能品嚐一顆。無論年青朋友,無論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都是咬下一口便禁不住聲地讚歎起來。我便相信我的口感不沾連栽種者的偏愛因素,也毫不動搖地拒絕要吃第二顆的申求——總共大約隻結了六七十顆,該當讓更多的遠道來客添一份情趣……後來幾年的棗子,結得多了繁了,味道卻大不如頭一年。今年是前所未有的豐年,味道更差了,有點幹巴。我心知肚明,肯定是幹旱造成的。沒有辦法,我住了兩年又離開原下的院子,一年回不來幾回,棗子在每年伏天的旱季能保存不落,已屬幸事了。


    我已經不太在意棗子的多少和品味的差別了。我隻尋找折棗的過程。常常慶幸得意我尚有一坨可以栽植棗樹的院子,以及折棗折柿子的機會。這心理往往是瞅見城裏人懸在空中陽台上盆栽的花草而生發的。他們已無可以栽一株樹或一窩花的土地,隻能栽在盆裏懸在樓房的陽台上。我在被曬得燙燒腳心的水泥路和被油氣汙染的空氣裏憋得透不過氣時,得空逃回鄉下的屋院,拔除院子瘋長的草,為柴樹花樹和果樹澆一桶水,在樹陰裏在屋簷下喝一瓶啤酒,與鄉黨說幾句家長裏短的話。尤其是回來折一回棗兒,心裏頓然就淨泊下來了。


    今年回了家,折了一回棗。


    明年還回家折棗。


    2006.9.23夜於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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