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陽中漸漸溶化了。屋頂上就是山,黑壓壓的一大塊。山上無數的樹木映著陽光,樹根變得非常細,看上去僅僅是一根白線,細得幾乎沒有了,隻看見那半透明的淡綠葉子;第一株樹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裏。


    月香抬起頭來望著,上麵山頂上矗立著一棵棵雞毛帚小樹,映著天光,成為黑色的剪影。山頂有一處微微凹進去,停著一朵小白雲。昨天晚上她從鎮上走回家來,看見那上麵有一點亮光,心裏想著不知道是燈還是星。真要是有個人家住在山頂,這白雲就是炊煙了。果然是在那裏漸漸飄散,仿佛比平常的雲彩散得快些。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走著,踩了一腳狗屎。她用一塊潮抹布把那隻布鞋擦了又擦,擱在屋簷下映著。最好是用酒擦,應當到隔壁去借點酒來,譚老大向來喜歡喝兩盎。


    但是她又想,現在這時候誰還釀酒,連飯都沒得吃。她又把她的鞋子拾起來,無情無緒地用抹布擦了兩下。


    早知道這樣,她不回來了,想法子讓金根也到上海去。當然這張路條是不容易打的。她回鄉下來的時候,那時一申請,就領到了路條,因為現在正鼓勵勞工回鄉生產。所以現在上海街上三輪車夫都少了許多,黃色車夫是完全絕跡了,可是她總想著,既然還有人能夠在那裏苦挨著,混碗飯吃,她和金根為什麽不能夠,又不是缺隻胳膊少隻腿。


    如果兩個人都到上海去,阿招隻好送到她外婆家去,交給她外婆看管,每月貼他們一點錢,想必他們也沒有什麽不願意。不過她知道,金根是一定不會肯去的。才分到了田,怎麽舍得走。一走,田就沒有了。


    到了城裏,要是真不找到事情怎麽辦?她總覺得城裏的活路比較多,不像鄉下。她可以想像她自己坐在馬路邊上補尼龍絲襪。現在上海照樣有許多人穿尼龍襪,有的是存貨,有的是走私運進來的。她的老東家也許肯借一點錢給她做本錢,買那麽一隻小箱子,裏麵有補襪子一切應有的裝備。到了夏天,沒有人穿襪子,她和金根可以在弄堂口擺一個設備簡單的攤子,給人燙衣服,嘴裏含著水噴在衣服上。她記得去年這一類的攤子相當多,想必總是生意很好。攤子訂價總比洗染店便宜,現在這時候,誰不要打打算盤。


    要是什麽生意都做不成,那就隻好拾拾香煙頭,掏掏垃圾,守在橋頭幫著推車子,混一天是一天。金根有個表兄是看弄堂的,也許他肯答應讓他們在他的弄堂裏搭一個蘆席篷,暫且棲身。苦就苦一點,隻要當它是暫時的事,總可以忍受。她總信她和金根不是一輩子做癟三的人。


    然而她突然起起來,有一天在馬路上看到的一件事,身上不由得一陣寒颼颼的。有一天她到小菜場去,路上看見大家都把頭別過去,向同一個方向望著。有人竊竊私語:"看喏!看喏!在捉癟三!"兩個警察一邊一個,握著一個男子的手臂,架著他飛跑,向路邊停著的一輛卡車奔去。兩個警察都是滿麵笑容,帶著一種親熱而又幽默的神氣,仿佛他們捉住了自己家裏一個淘氣的小兄弟。他們那襤褸的俘虜被他們架在空中,腳不沾地,兩隻瘦削的肩膀高高地聳了起來,他也在那裏笑,仿佛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月香好奇地看著他。她曉得他一定也知道,捉了去就要送去治淮,送到淮沿岸的奴工營裏,和大群的囚犯與強征來的勞工站在河裏工作,水齊肚子。她知道,因為她們弄堂裏就有些女人是反革命家屬,太夫正在經過"勞動改造。"


    但是這些事究竟遙遠得很,她現在是在自己家鄉的村落裏。她歎了口氣,回到房屋裏去,支起鏡子來梳頭。她的烏油油的頭發留得很長,垂到肩膀上,額前與鬢角的頭發盤得高高的。這一隻腰圓鏡子久已砸也一條大裂紋,用一根油汙的紅絨繩綁著,勉強可以用。平常倒也不覺得什麽,這時候她對著鏡子照著,得要不時地把臉移上移下,躲避那根絨繩,心裏不由得委屈。有好鏡子輪不到她用,用這樣個破鏡子。自從到他們家來,從來就沒有一樣像們的東西,難得分到個鏡子,就又給了他妹妹,問都不問一聲。


    "金根嫂!"有人在外麵叫她。是金有嫂在門口張望著。


    "噯,金有嫂,進來坐。"


    "金根哥呢?"


    "出去打柴去了。"


    金有嫂聽見說金根不在家,方才走了進來。


    "梳頭呀?"她說。"噯喲,你這鏡子可惜,怎麽破了。"月香心裏正在那裏怕她由這鏡子上又想起那麵鏡子,她果然就是這樣。她憔翠的臉龐突然發出光輝來,彎下腰向前湊了湊,低聲說,"噯,真的,幾時你到周村去看看你那鏡子。真好看嗬!"她小心地四麵張望了一下,再把聲音捺低了點,"噯,其實要叫我說,自己留著用用不好麽?這時候還講什麽陪送,現在不興那些了。新娘子都不坐轎子了,都是走了去,不論十裏二十裏,都是走了去。"她笑了起來。她的命雖苦,至少這一點上她可以說沒有什麽遺憾,她是花轎抬了來的."你們金花就是自己走去的——所以我說,現在時世兩樣咧!不講究什麽陪送了。"


    月香笑了笑.她也知道金有嫂是個老實人,她說這樣的話是真心衛護她,但是她非常不愛聽這話,就像是人家都覺得金根偏向著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著叫了聲"金有嫂,"說,"論起來現在時世兩樣了,本來也用不著講究那些了。不過我們金花妹嫁過去,他們周家不止她一個媳婦。先來的幾個,人家個個都有陪送,單單她沒有,我們說是時世兩樣了,給人家說起來,那又是一樣的話了。豈不是叫她難做人。金有嫂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金有嫂連連點著頭,但是顯然並沒有聽明白她的話,隻是一味點頭,心不在焉地說,"是呀,""是呀,"就像月香的意見與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話說完了,她又湊近前來輕聲說,當時是也輪不到我說話,像我們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著惱,把說話聲音提高了,臉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實我在家不在家都是一樣,我從前一直就對他說的,我說你就隻有這麽一個妹妹,家裏窮雖窮,妹妹出嫁的時候總要像個樣子,也叫真不是巧,剛趕著她辦喜事碰到現在這為難的時候,也沒有什麽好東西陪給她。"


    金有嫂略略呆了一呆。沒有什麽好東西陪給她!口氣好大,仿佛把那鏡子看得一錢不值。金有嫂不由得有些生氣。


    月香起出些別的話來岔開了,問起村子裏的張家長、李家短,閑談了一會,大家漸漸沉默下來了,然而金有嫂並不像要走的樣子。她顯然是心裏有事。


    "兩個老的叫我來跟你說——"金有嫂終於囁嚅著說,臉脹得緋紅。"他們是長輩,不好意思對你開口。"


    他們要借錢。金有嫂把他們的苦況向她仔細訴說,收成雖然好,交了公糧就去了一大半。現在那些苛捐雜稅倒是沒有了,隻剩下一樣公糧,可是重得嚇死人。蠶絲也是政府收買,茶葉也得賣給政府,出的價特殊低。


    "今年我們的麻上又吃了虧。"金有嫂說。


    她告訴月香,老頭子怎樣把麻挑到鎮上去,賣給合作社。去得太早了,合作社的幹部還沒有起床。被他吵醒了,很不高興,睡眼朦朧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來,讓老頭子把一手來,讓老頭子把一綹麻放在他手心裏。


    "不合格,"他上宣判。


    老頭子懊喪地回家去。後來他又聽見村子裏的人說,這些幹部沒有準的,有時候被退回的再挑了去,竟被接受了,還評了個"等外一"。


    所以老頭子又把一擔麻挑到鎮上去。那一天合作社裏擠滿了農民,都挑了麻來賣,所有的幹部都非常忙碌。有一個走過來,向老頭子的麻略微瞟了一眼,就踢了它一腳,不耐煩地說,"快挑走,不合格!"他們防他再次再挑了來,把一桶紅水向那白麻上一潑。那是新訂的規矩。


    老頭子把一擔紅水淋漓的麻挑出合作社,把擔子放下來,坐在河邊。他一直在那裏坐到天黑,時而大聲歎著氣。然後他看見金根從合作社出來。金根的麻也被染得鮮紅。他的臉也通紅的,走到橋邊,就賭氣把麻都丟到河裏去。


    "你這是幹什麽?"老頭子叫了起來。"小心給人看見。"


    已經有一個幹部眼了出來,在那裏叫喊著:"你這算什麽?你想訛誰?"


    "東西沒有用,扔了它總不犯法!"金根嚷著。"本來你們不要,我還可以賣給別人。你把它染紅了,叫我拿去賣給誰?"


    "這家夥真憊賴!"那幹部大聲喊著:"你當是你把東西扔了,政府就給你訛上了,是不是?我曉得你們這些人——沒一個好的。哪,你這老頭子。"他指著譚老大,"你怎麽還坐在這兒?在這兒耗了一天了,老不走,你想訛誰?"


    月香聽了說,"金根就沒告訴我這樁事。"


    "他當時是氣得要死,"金有嫂說。


    她接著又說起那回發動大家做軍芏,一家認幾十雙,黑天白日的趕做,金有嫂說她納鞋底,把手指頭都磨破了。不要說買鞋麵布和裏子,就連做鞋底的破布和麻線,哪樣不要錢?幹部挨家來訪問,做得慢的人家,就催促他們加緊工作完成任務;做得快的人家,就想法子叫他們再認下二十雙。"鞋底要做得厚,做得結實,"幹部再三說。"我們的戰士穿著這鞋要走上幾千裏地,到朝鮮去打美國鬼子。要不是虧了我們的誌願軍在朝鮮擋住了他們,美帝早就打到我們這裏來了!"


    繳上了軍鞋,跟著又是"支前捐款"。最厲害的是那回"捐飛機大炮",逼著周村向這村子"挑戰"。有許多新名詞金有嫂也說不上來,但是她說的比昨天晚上金根在枕上告訴她的要清楚得多,因為金根總是半吞半吐,遮遮掩掩的,並不是他不肯告訴她,根本他自己心裏也矛盾得很厲害。


    "金根嫂,我告訴你這些話你千萬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們家兩個老的麵前,也千萬不要漏出來。他們要是知道我告訴這些話,要嚇死了。"金有嫂神經質地吃吃笑了兩聲,又別過頭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們怕金根是因為他當了勞模。


    "早曉得鄉下這樣,我再也不會回來的,"月香說。現在輪到她訴苦了。"金有嫂你是知道的,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錢回來,一會又是小孩病了,這回又是嫁妹子……我一共才賺那麽點錢,衣裳、鞋、襪子、鋪蓋,什麽都是自己的,上海東西又貴,哪兒攢得下錢來。"


    "比我們總好些嗬!"金有嫂又把臉湊到月香跟前,輕聲說:"從前有這話:-窮靠富,富靠天。像從前真是遇到災荒的時候,還可以問財主借點來,現在是借都沒處借——"她還要再說下去,聽見院子裏大門響,連忙去張望,是金根打了柴回來了。扁擔挑著兩大捆枝枝椏椏的樹枝,連枝帶葉,蓬蓬鬆鬆的,有一個人高,仿佛有個怪鳥張開兩隻大翅膀棲在他肩上。他側著身子,小心地試探了半天,方才從門裏挨進來。


    他一回來,金有嫂就悄悄地走開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後接二連三有人來探望月香,都是來借錢的。他們抱的希望非常小,隻相等於城裏買一副大餅油條的錢。但是一個個都被月香婉言拒絕了。他們來的時候含著微笑,去的時候也含著微笑。


    來的人實在多,月香恐懼起來了,對金根說:"我又沒有發了財回來,怎麽都來借錢。"


    "向來是這樣的。"他微笑著說。一提起現在鄉下的情形,他總是帶著一種護短的神氣。"反正隻要是從外頭回來的人,總當你是發了財回來。"


    他要她多淘點米,中午煮一頓幹飯。她不肯,說:"得要省著點吃了,已經剩得不多了。明年開了春還要過日子呢!"


    "難得的,吃這麽一回。"


    "為什麽今天非吃飯不可,又不是過年過節,你的生日也早過了,"她笑著說。好想聽他親口說一聲,今天是她第一天回來,值得慶祝。


    但是他隻露出很難為情的樣子,固執地說:"不為什麽。這些天沒吃飯了,想吃一頓飯。"


    最後她隻好依了他,然而她來到米缸裏舀米的時候,手一軟,還是沒舍得多拿,結果折衷地煮了一鍋稠粥。


    還沒坐下來吃飯,金根先去關門。"給人家看見我們吃飯,更要來借錢。"


    "青天白日關著門,像什麽樣子?"她瞪了他一眼。"給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門是從來不關的,不論天氣怎樣冷。


    結果金根隻好捧著一隻碗站在那裏吃,不時地到門口去聽聽外麵的聲響。


    他突然緊張起來。"快收起來!"他輕聲說,"王同誌來了。"


    外麵已經有一個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裏的飯碗交給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門口迎著他,說兩句話,多耽擱一點時候。月香把兩隻一送送到床上,擱在枕頭邊,正好被帳子擋住了,看不見。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飯,得要擱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來。她再去搶阿招手裏的碗,阿招偏舍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滾熱的粥潑出來燙了阿招,不免稍微躊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經陪著王同誌走進來了。


    王同誌是矮矮的個子,年紀過了四十了,但是他帽簷底下的臉依舊是瘦瘦的年輕人的臉。他的笑容很可愛。身上穿著臃腫的舊棉製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圈。腰帶箍緊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墳起,臀後聳起一排皺襇,撅得老遠,倒有點像個西洋胖婦人的姿態。


    "這是金根嫂吧?"他客氣地說:"你們吃飯!吃飯!來得不巧,打攪你們!"


    他們堅持著說已經吃完了。阿招看見了王同誌,也有幾分害怕,自動地把飯碗放下來,擱在椅子上。


    "趁熱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誌向她笑,撫摸著她的頭發。"又長高了!看見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阿招雖然也暗暗地是興奮,依舊板著臉,臉色很陰沉。


    "王同誌請坐,"月香含笑說。她趕緊去倒了碗開水來。"連茶葉都沒有,喝杯水吧,王同誌!"


    "不用費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誌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請坐,請坐。"


    月香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昨天才回來的?辛苦了吧?"王同誌笑著說。


    月香把路條從口袋裏摸出來,遞給他看。他一麵看一麵說:"好極了,好極了。還鄉生產,好極了!金根嫂,你這次回來一定也覺得,鄉下跟從前不同了,窮人翻身了。現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見隻管提。"


    然後他向她誇獎金根,說他是這裏的積極分子。又告訴她當了勞模是多大的光榮。金根坐在床上扭怩地笑著,沒說什麽。


    "現在你回來了,好極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產",王同誌說。"把生產搞好,還要學文化。趁著現在冬天沒事的時候,大家上冬學,有鎮上下來的小先生教我們。金根嫂,現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你們夫婦倆也應當大家比賽,他當了勞動模範,你也得做個學習模範。"他嗬嗬地笑了起來,金根與月香也都笑了。


    談了一會,王同誌站起來走了,夫婦倆送了他出去,回屋裏來,月香就說:"這王同誌真好,連開水都沒喝一口。"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這樣對她說過話,這樣懇切,和氣,仿佛是拿她當作一個人看待,而不是當一個女人。


    "王同誌是個好人。"金根說。


    但是她注意到非常不快樂,因為那碗稠粥被王同誌看見了。


    "叫你快點收起來,怎麽摸索了這半天,還剩一碗在外頭。"他煩惱地說。


    她向他解釋,因為阿招抱著個碗不肯放,要使勁搶下來,又怕潑出來燙了孩子的手。然後她也生起氣來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飯,我怎麽說也不聽。"


    "真要是聽我的話煮了飯倒又好了,誰叫你煮得這樣不稀不幹的。幹飯是不怕潑出來燙手的。"


    "好,都怪在我身上!"她咕嚕著說。"也沒看見像你這樣,又要吃,又要怕。"


    "我要吃飯——誰要吃這幹粥爛飯,漿糊似的。"


    "你不吃就不吃,誰逼著你吃?"


    她把幾碗冷粥倒回鍋裏去熱了熱。結果金根也還是在沉默中吃掉他的一份。


    飯後她到溪邊去洗衣服,她蹲在那石級上的最下層,拿起棒來捶打著衣裳。忽然,對岸的山林裏發出驚人的咚咚的巨響。她記得她才嫁到這村子裏來的時候,初到這溪邊來洗衣服,聽見這聲音總是吃驚,再也不能相信這不過是搗衣的回聲。總覺得是對岸發生了什麽大事,仿佛是古代的神祗在交戰,在山高處,樹林深處。


    近岸的水邊浮著兩隻鵝,兩隻杏黃的腳在淡綠的水中飄飄然拖在後麵,像短的緞帶。


    "媽,外婆來了!"阿招遠遠叫著,跑了過來。


    她本來預備今天歇一天,明天回娘家去看她母親,沒想到她母親倒已經知道她回來了,馬上等不及,就跑了來看她。這樣遠的路,她很不過意。航船上遇見兩個熟人,是她娘家那村子裏的人,不概是他們回去說的。


    她匆匆地絞幹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著她母親坐在那裏。她姊妹非常多,母親隻喜歡一個小兒子,一向和她不大親熱的,但是幾年不見麵,見了麵大家不免都有些傷感。她母親老得多了。大家談起家族以及親戚間的生育、死亡、婚嫁,談了許久。她母親說起新近死了的一個親戚,說他是給兩個幹部倒吊起來打,得的吐血毛病。她說說又咽回去了,隻歎了口氣,說:"你們的王同誌好。"


    過了一會,金根走到院子裏去,站在大門口吸旱煙,讓她們母女說兩句私房話。


    她們在裏麵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親一定會向她借錢的。


    她母親走的時候,他們夫婦倆一直送到村口。在這山鄉裏,太陽一下去,立刻就寒冷起來,滿山的灰綠色的竹林子唏唆唏唆響著,噓出了陣陣的陰風。夫妻倆牽著阿招的手站在那裏,看著那婦人在大路上走著,漸漸遠去。金根猜著月香一定把所有的積蓄都借給她母親了,她仿佛很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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