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香回來了沒有多少天,已經覺得完全安頓下來了,就像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這裏過。


    早晨,金根在院子裏工作,把青竹竿剖成兩半,削出薄片來。然後他稍微休息了一下。他從屋子裏拖出兩隻已經完工了的大竹筐,掇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對著兩個竹筐吸旱煙,欣賞他自己的作品。竹筐用青色與白色的蔑片編成青與白的大方格,很好看。


    他坐在地下,把長條的竹片穿到筐裏去,做一隻柄。做做,熱起來了,脫下棉襖來堆在椅子上。


    一個遠房的堂兄弟,肩上擔著十幾根幾丈長的顫巍巍地竹竿,從山下下來,走進院門,把竹竿掀在地下,豁啷啷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金根隻顧編他的籃子,頭也不抬。


    月香走了出來,坐在簷下補綴他脫下的那件棉襖。兩人都迎著太陽坐著,一前一後。太陽在雲中徐徐出沒,幾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倆隻是不說話。


    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的,月香覺得腰裏癢起來,掀起棉襖來看看,露出一大片黃白針色的肉。她搔了一會癢,把皮膚都抓紅了,然後她突然疑心起來,又把金銀那件棉襖攤開來,仔細看了看,什麽都沒有。於是她又把他的袖子掏出來,繼續補綴。


    金根做好了一隻籃子的柄,把一隻腳踏在籃子裏,試著把那隻柄往上提了提,很結實。譚老大兩隻手筒在袖子裏,匆匆忙忙走過去,但是一看見那隻新籃子,就停了下來,把一隻腳踹進去,拎著柄試一試。試完了,一句話也不說,就又走了。別的本家兄弟叔伯在院子裏經過,沒有一個不停下來的,全都把腳踏在籃子裏,試一試那隻柄牢不牢,然後一語不發地走了。


    月香在一張露天的板桌上擺下了碗筷。桌子正中放了一碗黑黝黝的鹹菜,旁邊一隻高高的木桶盛著粥。阿招不知道怎麽這樣消息靈通,突然出現了,在桌子旁邊轉來轉去。


    “嗨,來吃飯啊!”金根愉快地向那孩子大聲喊道,其實完全不必要,她早已等不及地把自己的一隻凳子搬了來了。他第一筷就夾了些鹹菜擱在發她碗裏。


    月香幾乎碰到沒碰那堿菜。仿佛一個女人總不應當饞嘴,人家要笑話的。但是金根吃完了一碗,別過身去盛粥的時候,她很快地夾了些菜,連夾了兩筷。


    一隻黃狗鑽到金根椅子底下尋找食物。一條蓬鬆的尾巴在金根背後搖擺著,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樣。


    譚大娘在旁邊走過,特地探過頭來看明白了他們吃些什麽。然後一聲不言語,走了。近來譚大娘和他們比較冷淡,因為她疑心金有嫂老是在背後對月香訴苦,說她的壞話,恨她嘮叨,恨她整天找碴子磨人。金有嫂背後抱怨,當然也也實事。


    白粉牆高處畫著小小的幾幅墨筆畫。一幅扇麵形的,畫著一簇蘭花;一幅六角形的,畫著琴囊寶劍——都是些距離他們的生活很遠的東西,和月亮一樣遠。最上麵的一幅,作長方形,經過半世紀的風吹雨打,已經看不清楚了,如同早晨時候天邊的微月。


    金根先吃完,他掇轉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對著月香,佝僂著抽旱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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