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世鈞叔惠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大家說起廠裏管庶務的葉先生做壽的事情,同人們公送了二百隻壽碗。世鈞向叔惠說道:"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說著,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壽去不去?"世鈞皺眉道:"我不想去。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無聊。"叔惠笑道:"你就圓通點吧,在社會上做事就是這樣,沒理可講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鈞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鈞的脾氣向來如此,隨和起來是很隨和,可是執拗起來也非常執拗,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也就算了。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麽。


    那天晚上,世鈞和叔惠回到家裏,休息了一會,叔惠去拜壽去了,世鈞忽然想起來,曼楨大概也要去的。這樣一想,也沒有多加考慮,就把玻璃窗推開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經過的時候喊住他,跟他一塊兒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沒看見叔惠,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樓窗下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風吹到人臉上來,微帶一些濕意,似乎外麵倒比屋子裏暖和。在屋裏坐著,身上老是寒倡車摹u獾乒庀碌男》考湎緣糜中。又空,又亂。其實這種客邸淒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慣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麽的,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結果延挨了一會,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輛車,直奔那家飯館。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在樓上,一上樓,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裏,上麵擱著筆硯和簽名簿。世鈞見了,不覺笑了笑,想道:"還以為今天人多,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倒幸而來了!"他提起筆來,在硯台裏蘸了一蘸。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他對於毛筆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這時候有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把那支筆一掣,掣了過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鈞吃了一驚,回過頭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楨,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他倒怔住了。曼楨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來。"她匆匆地把筆向桌上一擱,轉身就走,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後麵。這地方是很大的一個敞廳,擺著十幾桌席,除了廠裏的同人之外,還有葉先生的許多親戚朋友,一時也看不見叔惠坐在哪裏。曼楨把他引到通陽台的玻璃門旁邊,便站住了。世鈞伸頭看了看,陽台上並沒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楨倒彷佛有點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並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訴你,有一個原因。"但是好象很費解釋似的,她說了這麽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世鈞不免有些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錯會了意思,不由得紅了臉,越發頓住了說不出話來了。正在這時候,有個同事的拿著簽名簿走過來,向世鈞笑道:"你忘了簽名了!"世鈞便把口袋上插著的自來水筆摘下來,卻隨意簽了個字,那人捧著簿子走了,曼楨輕輕地頓了頓腳,低聲笑道:"糟了!"世鈞很詫異地問道:"怎麽了?"曼楨還沒回答,先向四麵望了望,然後就走到陽台上去,世鈞也跟了出來,曼楨皺眉笑道:"我已經給你簽了個名了。──我因為剛才聽見你說不來,我想大家都來,你一個人不來也許不大好。"


    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著她笑著。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台欄杆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台上,房間裏麵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豔的歌聲,胡琴咿咿啞啞拉著。曼楨偏過頭來望著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麽,怎麽忽然又來了?"世鈞沒法對她說,是因為想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隻是微笑著,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來了。"


    兩人一個麵朝外,一個麵朝裏,都靠在欄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台上,在電燈影裏,是看不見月色的,隻看見曼楨露在外麵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麵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鈕子。今天她在辦公室裏也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著,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道:"噯。你看我穿著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壽的樣子是吧?"


    正說著,房間裏麵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吃飯,還要人家催請!"曼楨忙笑著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為人多,是采取隨到隨吃的製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都坐下了,當然入座的時候都搶著坐在下首,單空著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隻好坐在上首。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並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曼楨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彷佛很難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後,大家紛紛的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他始終還沒有到她家裏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並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象有一種默契,送也隻送到-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麽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彷佛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曼楨的一輛車子走在前麵,到了她家裏的-堂口,她的車子先停了下來。世鈞總覺得她這裏是門禁森嚴,不歡迎人去的,為了表示他絕對沒有進去的意思,他一下車,搶著把車錢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點頭笑道:"那我們明天見吧,"一麵說著,就轉身要走。曼楨笑道:"要不然就請你進去坐一會了,這兩天我家裏亂七八糟的,因為我姊姊就要結婚了。"世鈞不覺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結婚了?"曼楨笑道:"嗯。"街燈的光線雖然不十分明亮,依舊可以看見她的眉宇間透出一團喜氣。世鈞聽見這消息,也是心頭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狀況的,他當然替她慶幸她終於擺脫了這一重關係,而她姊姊也得到了歸宿。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帶笑問道:"你這姊夫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曼楨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飯的。"說到這裏,曼楨忽然想起來,今天她母親陪著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來了沒有,要是剛巧這時候回來了,被她們看見她站在-堂口和一個男子說話,待會兒又要問長問短,雖然也沒有什麽要緊,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著就說:"時候不早了吧,我要進去了。"世鈞便道:"那我走了。"他說走就走,走過幾家門麵,回過頭去看看,曼楨還站在那裏。然而就在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轉身就進去了。世鈞倒又站住了發了一會楞。


    次日照常見麵,沒有再聽見她提起姊姊結婚的事情。世鈞倒一直惦記著。不說別的,此後和她來往起來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裏去,不必有那些顧忌了。


    隔了有一星期模樣,她忽然當著叔惠說起她姊姊結婚了,家裏房子空出來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們代為留心,如果聽見有什麽人要房子,給介紹介紹。


    世鈞很熱心地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著一個間接的朋友,一個姓吳的,到曼楨家裏來看房子。他自己也還是第一次踏進這-堂,他始終對於這地方感到一種禁忌,因而有一點神秘之感。這-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麵全是些店麵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後門外麵。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濕漉漉的。內中有一個小大姐,卻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她金雞獨立地站著,提起一隻腳來嘩啦嘩啦放著水棺擰=胖杭茲是鮮紅的,塗著蔻丹──就是這一點引人注目。世鈞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裏就想著,這不知道可是顧家的傭人,伺候曼楨的姊姊的。


    顧家是五號,後門口貼著招租條子。門虛掩著,世鈞敲了敲,沒人應,正要推門進去,-堂裏有個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車上玩,把腳鈴踏著叮叮地響,這時候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趕過來攔著門問:"找誰?"世鈞認識他是曼楨的弟弟,送鑰匙到叔惠家裏去過的,他卻不認識世鈞。世鈞向他點點頭笑笑,說:"你姊姊在家嗎?"世鈞這句話本來也問得欠清楚,傑民聽了,更加當作這個人是曼璐從前的客人。他雖然是一個小孩子,因為環境的關係,有許多地方非常敏感,對於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可是一直也沒有發泄的機會。這時候便理直


    氣壯地吆喝道:"她不在這兒了!她結婚了!"世鈞笑道:"不是的,我是說你二姊。"傑民楞了一楞,因為曼楨從來沒有什麽朋友到家裏來過。他仍舊以為這兩個人是跑到此地來尋開心的,便瞪著眼睛道:"你找她幹嗎?"這孩子一副聲勢洶洶的樣子,當著那位同來的吳先生,使世鈞有些難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們來看房子的。"傑民又向他觀察了一番,方始轉身跑進去,一路喊著:"媽!有人來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媽,可見還是有一點敵意。世鈞倒沒有想到,上她家裏來找她會有這麽些麻煩。


    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裏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著,又問了一聲"曼楨在家麽?"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傑民上去喊她了。──貴姓呀?"世鈞道:"我姓沉。"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細向他臉上認了一認,見他並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裏稍微有點失望。


    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出空了,一眼望過去,隻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麵浮著一層灰。空房間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總之,從前曼楨的姊姊住在這裏是一個什麽情形,已經完全不能想象了。


    傑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擱了好一會方才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為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地上印著-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豔的顏色她從前是覆換崠┑模因為家裏有她姊姊許多朋友出出進進;她永遠穿著一件藍布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於一種自衛的作用。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她好象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楨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著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台上擱著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裏曬著。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的。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著兩張大床,一張小鐵床。曼楨陪著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聽見隔壁房間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堂裏洗腳,趾甲上塗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遺跡了。她現在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發上夾著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裏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著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著,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局促而已,曼楨又是一種感想,她想著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裏也是住這樣兩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麽?"世鈞道:"唔。"


    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於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裏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裏有一隻雞蛋。她弟弟咚咚咚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麽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了,不過也沒有去道破它,隻笑著說:"為什麽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


    世鈞一麵吃著一麵問:"你們早上吃什麽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裏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副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家家裏住著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裏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裏。"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麽?"世鈞笑:"我也真怕回去。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別扭。"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嘔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麽呢?"世鈞道:"我父親開著一爿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裏幫著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著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托托你。"世鈞笑道:"什麽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麽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鍾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裏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著,出來再做一兩個鍾頭也算不了什麽。"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並沒有什麽結果。有一天她又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鍾以後,現在我要改在晚飯後。"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麽?"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找到了一個事情了。"


    世鈞道:"噯呀,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象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裏,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托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著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裏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於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並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裏賞鑒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裏一收!"許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麽漂亮幹嗎?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於吃比較感到興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麽東西新上-?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麽買什麽,想要留幾個錢過節呢。"裕舫道:"其實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隻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著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


    這過節不過節的問題,結果是由別人來替他們解決了。他們家來了一個朋友借錢,有一


    筆急用,把裕舫剛領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這人也是裕舫的一個多年的同事,這一天他來了,先閑談了一會,世鈞看他那神氣彷佛有話要說似的,就走了出來,回到自己房間裏去。過了一會,許太太到他房門外搬取她的一隻煤球爐子,順便叫了他一聲:"世鈞!許伯伯要做黃魚羹麵呢,你也來吃!"世鈞笑著答應了一聲,便跟過來了。裕舫正在那裏揎拳擄袖預備上灶,向客人說道:"到我這兒來,反正有什麽吃什麽,決不會為你多費一個大,這你可以放心!"


    除了麵,還有兩樣冷盆。裕舫的烹調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負的,但是他這位大師傅手下,也還是需要一個"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切成絲,剁成末,所以許太太還是忙個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來一絲不-,各種原料占上許多不同的碟子,攤滿一房間。客人走了半天,許太太還在那裏洗碟子。她今天早上買這條魚,本來是因為叔惠說了一聲,說想吃魚。現在這條大魚去掉了中間的一段,她依舊把剩下的一個頭和一條尾巴湊在一起,擺出一條完整的魚的模樣,擱在砧板上,預備吃晚飯的時候照原定計畫炸來吃。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隻魚怎麽頭這麽大?"裕舫接口道:"這魚矮。"許太太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叔惠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露出他裏麵穿的絨線背心,灰色絨線上麵滿綴著雪珠似的白點子。他母親便問道:"你這背心是新的?是機器織的還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許太太道:"哦?是誰給你打的?"叔惠道:"顧小姐。你不認識的。"許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個同事的顧小姐嗎?"


    曼楨本來跟世鈞說要給他打件背心,但是她這種地方向來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織了一件。她的絨線衫口袋裏老是揣著一團絨線,到小飯館子裏吃飯的時候也手不停揮地打著。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來了。被他母親看在眼裏,他母親對於兒子的事情也許因為過分關心的緣故,稍微有點神經過敏,從此倒添了一樁心事。當時她先擱在心裏沒說什麽。叔惠是行蹤無定的,做母親的要想釘住他跟他說兩句心腹話,簡直不可能。倒是世鈞,許太太和他很說得來。她存心要找個機會和他談談,從他那裏打聽打聽叔惠的近況,因為兒女到了一個年齡,做父母的跟他們簡直隔閡得厲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親也去看朋友去了。郵差送了封信來,許太太一看,是世鈞家裏寄來的,便送到他房間裏來。世鈞當著她就把信拆開來看,她便倚在門框上,看著他看信,問道:"是南京來的吧?你們老太太好呀?"世鈞點點頭,道:"她說要到上海來玩一趟。"許太太笑道:"你們老太太興致這樣好!"世鈞皺著眉笑道:"我想她還是因為我一直沒回去過,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來看看。其實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寫信去告訴她,她也可以不必來了──她出一趟門,是費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館也住不慣。"許太太歎道:"也難怪她惦記著,她現在就你這麽一個孩子嘛!你一個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沒催你早一點結婚麽?"世鈞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母親這一點倒很開通。也是因為自己吃了舊式婚姻的苦,所以對於我她並不幹涉。"許太太點頭道:"這是對的。現在這世界,做父母的要幹涉也不行呀!別說像你們老太太跟你,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這樣住在一幢房子裏,又有什麽用?他外邊有女朋友,他哪兒肯對我們說?"世鈞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結婚的對象,他決不會不說的。"許太太微笑不語,過了一會,便又說道:"你們同事有個顧小姐,是怎麽一個人?"世鈞倒楞了一楞,不知道為什麽馬上紅了臉,道:"顧曼楨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許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對叔惠很不錯,要不怎麽會替他打絨線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長得醜,所以叔惠對她並沒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長得難看是吧?"世鈞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並不難看。不過我確實知道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覺得他結尾這句話非常無力,一點也不能保證叔惠和曼楨沒有結合的可能,許太太要疑心也還是要疑心的。隻好隨她去吧。


    世鈞寫了封信給他母親,答應說他不久就回來一趟。他母親很高興,又寫信來叫他請叔惠一同來。世鈞知道他母親一定是因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裏,她要想看看他這個朋友是個什麽樣的人,是否對於他有不良的影響。他問叔惠可高興到南京去玩一趟。這一年的雙十節恰巧是一個星期五,和周末連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們決定乘這個機會去痛痛快快玩兩天。


    在動身的前夕,已經吃過晚飯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許太太知道他剛才有一個女朋友打電話來,便道:"這麽晚了還要出去,明天還得起個大早趕火車呢!"叔惠道:"我馬上回來的。一個朋友有兩樣東西托我帶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許太太道:"喲,東西有多大呀,裝得下裝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經給你理好了。"她還在那裏念叨著,叔惠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他才去了沒一會兒,倒又回來了,走到樓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來了!"原來是曼楨來了,他在-堂口碰見她,便又陪著她一同進來。曼楨笑道:"你不是要出去麽?你去吧,真的,沒關係的。我沒有什麽事情──我給你們帶了點點心來,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幹嗎還要買東西?"他領著她一同上樓,樓梯上有別的房客在牆上釘的晾衣裳繩子,晾滿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繩子斜斜地一路牽到樓上去。樓梯口又是煤球爐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裏住上幾家人家,常常就成為這樣一個立體化的大雜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裝穿得那麽挺刮,人家大約想不到他家裏是這樣一個情形。他自己也在那裏想著:這是曼楨,還不要緊,換了一個比較小姐脾氣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裏帶。


    走到三層樓的房門口,他臉上做出一種幽默的笑容,向裏麵虛虛地一伸手,笑道:"請請請。"由房門裏望進去,迎麵的牆上掛著幾張字畫和一隻火腿。叔惠的父親正在燈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張方桌上放著一隻臉盆,在臉盆裏晃蕩晃蕩洗著碗。今天是他洗碗,因為他太太吃了飯就在那裏忙著絮棉襖──他們還有兩個孩子在北方念書,北方的天氣冷得早,把他們的棉袍子給做起來,就得給他們寄去了。


    許太太看見來了客,一聽見說是顧小姐,知道就是那個絨線背心的製做者,心裏不知怎麽卻有點慌張,笑嘻嘻地站起來讓坐,嘴裏隻管嘰咕著:"看我這個樣子!弄了一身的棉花!"隻顧忙著拍她衣服上黏著的棉花衣子。許裕舫在家裏穿著一件古銅色對襟夾襖,他平常雖然是那樣滿不在乎,來了這麽個年輕的女人,卻使他局促萬分,連忙加上了一件長衫。這時候世鈞也過來了。許太太笑道:"顧小姐吃過飯沒有?"曼楨笑道:"吃過了。"叔惠陪著坐了一會,曼楨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邊一直也沒說話,到現在方才開口問他太太:"叔惠上哪兒去了?"他太太雖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當時就留了個神,很圓滑地答道:"不知道,我隻聽見他說馬上就要回來的,顧小姐你多坐一會。這兒實在亂得厲害,要不,上那邊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讓到叔惠和世鈞的房間裏去,讓世鈞陪著,自己就走開了。


    許太太把她剛才給曼楨泡的一杯茶也送過來了。世鈞拿起熱水瓶來給添上點開水,又把台燈開了。曼楨看見桌上有個鬧鍾,便拿過來問道:"你們明天早上幾點鍾上火車?"世鈞道:"是七點鍾的車。"曼楨道:"把鬧鍾撥到五點鍾,差不多吧?"她開著鍾,那軋軋軋的聲浪,反而顯出這間房間裏麵的寂靜。


    世鈞笑道:"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為什麽還要買了點心來呢?"曼楨笑道:"咦,你


    不是說,早上害許伯母天不亮起來給你們煮稀飯,你覺得不過意,我想明天你們上火車,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煩人家,結果一定是餓著肚子上車站,所以我帶了點吃的來。"


    她說這個話,不能讓許太太他們聽見,聲音自然很低。世鈞走過來聽,她坐在那裏,他站得很近,在那一-那間,他好象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裏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她的話早就說完了,他還沒有走開。也許不過是頃刻間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經覺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在燈光下可以看見她臉上有點紅暈。她亟於要打破這一個局麵,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世鈞回過頭去一看,果然那熱水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麽這樣心神恍惚。他笑著走過去把它蓋上了。


    曼楨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沒有?"世鈞笑道:"我也不帶多少東西。"他有一隻皮箱放在床上,曼楨走過去,扶起箱子蓋來看看,裏麵亂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來給你理一理。不要讓你家裏人說你連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麵了。"世鈞當時就想著,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當,讓人家看見了要說閑話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攔阻她。曼楨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澀起來很羞澀,天真起來又很天真──而她並不是一個一味天真的人,也並不是一個怕羞的人。她這種矛盾的地方,實在是很費解。


    曼楨見他呆呆地半天不說話,便道:"你在那裏想什麽?"世鈞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來,看見她正在那裏折找患襯衫,便隨口說道:"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楨笑道:"你禮拜一準可以回來麽?"世鈞笑道:"禮拜一一定回來。沒有什麽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請假。"曼楨道:"你這麽些時候沒回去過,你家裏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幾天的。"世鈞笑道:"不會的。"


    那箱子蓋忽然自動地扣下來,正斫在曼楨手背上。才扶起來沒有一會,又扣下來。世鈞便去替她扶著箱子蓋。他坐在旁邊,看著他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經過她的手,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許太太裝了兩碟子糖果送了來,笑道:"顧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鈞理箱子呀?"世鈞注意到許太太已經換上了一件幹淨衣服,臉上好象還撲了點粉,那樣子彷佛是預備到這兒來陪著客人談談似的,然而她結果並沒有坐下來,敷衍了兩句就又走了。


    曼楨道:"你的雨衣不帶去?"世鈞道:"我想不帶了──不見得剛巧碰見下雨,一共去這麽兩天工夫。"曼楨道:"你禮拜一一定回來麽?"話已經說出口,她才想起剛才已經說過了,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在這一陣笑聲中匆匆關上箱子,拿起皮包,說:"我走了。"世鈞看她那樣子好象相當窘,也不便怎樣留她,隻說了一聲:"還早呢,不再坐一會兒。"曼楨笑道:"不,你早點睡吧。我走了。"世鈞笑道:"你不等叔惠回來了?"曼楨笑道:"不等了。"


    世鈞送她下樓,她經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她對他稱讚曼楨,彷佛對於他們的關係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覺得有點窘,他隻是唯唯諾諾,沒說什麽。


    回到房間裏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床睡覺;要鋪床,先得把床上那隻箱子拿掉,但是他結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裏沒著沒落的,非常無聊。終於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床上拎到地下。鑰匙放到口袋裏去,手指觸到袋裏的一包香煙,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了。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鍾,倒已經快十一點了。叔惠還不回來。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裏軋軋軋轉動著她的手搖縫衣機器。大概她在等著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煙抽完了,有點口幹,去倒杯開水喝。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他倒嚇了一跳。開開來,原來裏麵一隻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熏得那麽燙。裏麵的水可已經涼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麽那樣胡塗,這隻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裏麵的軟木塞塞上。曼楨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世鈞想到這裏,他盡管一方麵喝著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為晚上天氣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裏,懶得拿出來。世鈞心裏想,許太太在那裏軋軋軋做著縫衣機器,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過許太太房門口,聽見許太太在那裏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麽人,隻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許太太在那兒帶笑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裕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鍾。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楨不過匆匆一麵,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這倒沒有什麽,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了。世鈞就借著這機器的響聲作為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才說的話,他到現在才回過味來。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然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之外,紊亂的心緒裏卻還夾雜著一絲喜悅。所以心裏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麽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外吹著口哨,並且蓬蓬蓬敲著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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