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摸摸小腹:“我這個情況,隻能在家裏休息呀。”


    裴霈抬起頭建議:“高潔姐姐,反正大年夜我也不回家的。不如到你家去聚餐?菜不用麻煩你,打掃洗洗刷刷的都不用麻煩你,我來做,一起熱鬧熱鬧。”


    她的建議立刻得到了司澄和他的兩個夥伴的響應,他們說:“讓我們一起加入吧!”


    接著大家就熱烈討論起辭舊迎新的菜單,高潔更加不能夠拂逆大家的興致,答允下來。


    隻是郵件發給衛轍後,衛轍隻回複了極簡單的一句話:“我們會查查這件事。”之後就再無回複了,一直到兩周後的大年夜當日,高潔也沒有收到衛轍進一步的答複。而“尋途網”的作品票數雖然有所回落,但已領先《清淨的慧眼》。


    高潔不免焦灼,忍不住主動給衛轍打了電話,他的電話已轉國際服務台,人似乎已不在國內了。高潔想到自己可以問的第二個人,翻來覆去考慮又考慮,還是沒有撥出這個電話。


    隻是讓她想不到的是,在大年夜這一天的下午按照約定的時間,準時抵達她工作室門口接她的會是於直。


    在這之前,她正在為工作室初創團隊的員工們發紅包。雖然廣告比賽的過程起了點波折,她還是想提前犒勞她的創業團隊。


    現在她的工作室員工除了裴霈和岑麗霞,還有三位在工作室辦公的網店運營公司派遣來的客服。他們收到高潔的豐厚紅包都大為意外,其中一位叫小方的說:“這……我們不是‘清淨的慧眼’的員工呢,居然也能收到紅利,jocelyn太客氣了!我們一定會加油幹的!多多促成交易! ”


    高潔笑著說:“雖然勞務關係不是我們公司的,可是你們是我們團隊的一員呀!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就在大家喜氣洋洋地互相祝賀新年時,門鈴響起來,開門的裴霈喚出高潔。


    高潔看到門前站的是於直就愣住了。於直看到高潔也愣住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會先停在她的小腹上,孩子應該快四個月了,她腹部隆起的圓潤形狀是她穿再寬大的長服也遮掩不住的。


    高潔在他的注視下不免有些局促。


    於直並沒有進門,隻說:“奶奶叫我來接你。”


    高潔說:“我馬上就出來。”


    她轉身穿上外套,自工作室拿出一隻禮盒,放入一隻大的儲物袋中。自答允林雪至於家喝大年夜下午茶,她在發怵之餘也麵自己堅定坦然一些,最艱難的決定已經做下,最難堪的局麵也已麵對,以後的種種不過是附贈的坎坷, 都是不值一提的。


    於直見高潔手裏拿著大大的儲物袋走出來,極其自然地伸手過去抓著儲物袋想要接到自己手上,高潔遲疑著說:“不重。”


    她沒有鬆手。於直的眼風掃到她的臉上,她的反應無疑是當他陌生人的態度,於是冷冷地說:“高潔,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了,用不著對我這麽防備。”


    他依舊手持著她手上的儲物袋,像同她角力一樣。


    高潔知道自已反應過激了一點,夜宴之後她對於直就生出了不能自已的對他時作出防備,她防備時固執的表情就誠實地表現在臉上,讓於直心頭一股惱恨不上不下,隻能冷冷地瞪她。


    終於,高潔還是鬆開手,於直將儲物袋拿過來,瞅她—眼,沒有再說什麽。


    高潔跟著他安靜地下了樓,上了車,坐在後座,低垂著頭。她的發綰在腦後,有幾縷長長的劉海低垂在額首,遮住了她的臉。於直從後視鏡裏望她幾眼,又幾眼。


    這幾個月他—直很忙,忙到除非特殊安排,不然絕不見她。醫院那次是,創意廣告大賽的開幕典禮也是。兩次之後,他一直命令自己刹車,可是昨日祖母勒令他留出接人的時間時,他竟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於直透過後視鏡看到—直垂頭的高潔將碰了起來,目光和他的目光在後視鏡內對上,她沒有避開,應該是做好了準備,因為她的表情變得慎重了。於直不太想聽她在此刻說話,於是準備打開音箱,就在這之前,高潔開了口。


    她的念頭在心頭盤旋,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問他:“於直,我給衛總寫過郵件,我們發現‘尋途網’的票數有點問題。”


    於直的嘴角如高潔意料地揚起譏誚的弧度,高潔果然向他開了這個口。


    就在一周前,衛轍將高潔的郵件轉發給了他,問他:“你怎麽看。”


    於直將高潔言辭懇切又充滿質疑的郵件看完:“和他們的合作合同是你簽的字。”


    衛轍好笑地雙手抱胸:“嘿!我說你把皮球踢給我了是吧?現在找上門要說法的是你老婆。”


    於直瞥去一眼,衛轍反而走近一步,雙手撐在他辦公桌上,笑著說:“‘尋 途’和我們的合作是長期的、有深度的,而且是和我們有同樣基因的公司,對行業有示範作用。他們那廣告片,說實話,幾個評委評價出來和髙潔他們的不相上下,就是高潔他們的拍攝手法更精致,有點兒奪人眼球。至於‘尋途’的老任,做得是太操之過急急了,我們這回投票整一個半月,這會兒快過年, 旅遊去了,正是對他們的劇情有共鳴的時候。他們的票數是有趕上去的機會的。”


    於直把衛轍的雙手推開:“這不就結了?你已經給我處理方案了。”


    衛轍促狹地笑道:“我明兒飛美國和你那位學弟介紹的美國技術公司談合作,你不會忘了吧?這郵件我是沒空回的。”他又補一句,“高潔他們的攝影師色彩控製能力相當不錯,我和他見過一麵,叫司澄。和高潔挺熟的啊?”


    於直對衛轍隻有一句話:“你可以滾了。”


    在衛轍離開盾,於直指令言楷將“尋途網”的作品刷屏全部清零,但也正如衛轍所說,這部作品也具備吸引眼球的價值,尤其刷票兩日獨占鼇頭,占了頭一名作品首頁宣傳的優勢,吸引了很多網友點擊,就算票數清零,照樣還是排在《清淨的慧眼》之前。


    於直沒有回複高潔郵件。


    現在,他也不打算給高潔正麵的回複:“哦?有直接證據嗎? ”


    這是她熟悉的口吻,慵懶的、玩笑的,於直是不打算同她好好講這樁她認為很嚴重的事了,她很無奈,但沒有法子,隻能夠斂起精神,做起武裝,正色說道:“最低限度,能讓我們在一個公平公正的環境下競爭。”


    他卻反問她:“你覺得公平的環境是什麽?取消對方的參賽資格?”


    高潔未曾想過,一時愕然:“哦不。這用不著。”


    於直說:“高潔,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隻有相對的公平,沒有客觀的判斷,隻有主觀的判斷。”他在後視鏡裏對著她笑,“你們如果想照著做的話,也可以做一次,做完了再來判斷這個事。”


    這還教高潔怎麽說才好呢?於直已經切斷她所有可以據理力爭的條件,就像先前局裏切斷她所有因失敗而怨恨的可能一樣。她又被駁得啞口無言,隻好保無語狀的緘默。


    幸而他們的車已駛進於家大宅,於直將車停好,正待為高潔開門,高潔已經自行下車,下車時,她扶了扶小腹,於直還是沒忍住過去托住她的手肘。


    “我沒事。”


    但於直沒有放開她。


    兩人走人大宅,迎麵遇上一身旗袍豔妝的金萌。高潔同於家這位長輩照麵過幾回,她的態度都是淡淡的,維持著高雅主婦疏淡的禮貌,但這回,金萌主動迎了過來,一雙美目在高潔的腹部停住並打量起來。


    高潔一手本能地掩住小腹,向金萌微笑招呼:“阿姨您好。”


    金萌笑著點頭,先同於直講話:“唉,你真是,不小心。”又問髙潔,“看肚子快4個月了吧? ”


    不過兩句輕描淡寫,讓髙潔的手蓋住小腹,笑容凝結在嘴角。她將背挺了挺起來,繼續微笑,讓自己坦蕩自然。


    她對金萌說:“是啊,多謝您關心。”


    金萌反而不知說什麽才好。


    高潔的微笑被於直看個清楚,他的手自然搭到她的肩頭,對金萌說:“帶她去見奶奶。”


    林雪的臥室是一樓走廊盡頭朝南的一間,於直敲了敲門,推開大門。林雪臨窗而立,正在書桌前提筆作畫,聞聲抬首,看到髙潔,叫道:“孩子,你過 來。”又對於直吩咐,“你出去吧。”


    於直望一眼祖母又望一眼高潔,將儲物袋放在祖母房內的儲物架上。


    “這是什麽? ”林雪問。


    高潔答:“給您做的玉飾。”


    林雪對於直說道:“你去吧,我和高潔聊聊。”


    於直為她們關上了門。


    高潔將儲物袋裏的禮盒拿出來,走到林雪跟前,林雪握著毛筆又寫了幾筆, 才放下來,高潔湊過來一看:“您筆力好厲害,摹的《蓮花魚樂圖》很有風骨。”


    林雪端詳著高潔,伸手的肚子:“現在還覺不覺得像八大山人一樣,有—肚子衝天難申的怨氣了? ”


    高潔看著林雪的蓽本中,高高疊起的荷葉張揚開來,疏闊高遠,一尾小魚遊弋葉下,悠然直得。她笑著搖搖頭。


    林雪說:“肚量跟著你的肚子一起長了。”她收回手,坐到架在書桌後落地窗下的藤椅上,示意高潔坐到她跟前的沙發上,伸手拿過她手中的禮盒,“讓我看看是什麽。”


    高潔在她打開禮盒後,才介紹道:“給您做了一件鎮紙。”


    禮盒內是一方水沫玉雕成的魚形鎮紙,魚是仿了八大山人畫作中的魚形, 連白眼都活靈活現地刻上。林雪十分歡喜,拿出來即刻擺在了桌麵的宣紙上:“你做的東西總是很合我胃口。”


    高潔這時才看見林雪的案前放著幾座相架,均是於家諸位的家庭合影。林雪見她目光流連,便拿起其中-架照片:“在三十二年前,於直的媽媽也,這樣坐在我麵前,我問她,是不是有做一個好母親的信心。她沒有回答我。”她將照片遞給高潔。


    這是高潔頭一回看到於直的媽媽,照片內的少婦明眸皓齒,梨渦淺笑,美得賞心悅目。她懷裏的嬰兒和她有一樣的唇窩和黝黑的眼仁兒。那是不過丁點大的於直。


    林雪說道:“高潔,我真沒想到你去參加了於直他們網站的比賽。你今天能來看奶奶,我很高興。今天你要來麵對幾個於家的人,我也有點擔心。於家的人,大多性格厲害,有的你也可以當成是勢利,你多包涵。”


    高潔隻是笑,覆著小腹:“這裏的人,都是我孩子的親屬,我會……努力一下,盡量和大家好好相處。”


    林雪長歎一聲:“於直的媽媽如果有你一半的定力和勇氣,也不至於有最後那樣的結局。”


    高潔一黯,若幹月前,林雪所講述的那個於直,是失恃而誤入歧途的孤獨少年,對於於直母親的死因,林雪並未多加描述。她望向照片中的美麗少婦,聽到林雪緩緩講道:“我上次沒有告訴你,於直的媽媽自殺的時候,於直就睡在她身旁。”


    高潔駭住,林雪又揭露出另一個更為隱秘的於直,她從未靠近、從未了的於直,他驚濤駭浪一樣、比她想象中更不堪的過去衝擊著她。


    她喃喃地問:“她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她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她的孩子在密壯成長,她每日每夜歡欣地記錄著孩子的成長,期待著他的到來,她無法想象另一個母親為何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林雪問高潔:“你知道為什麽於直的媽媽會這麽狠心嗎?”她飽經風霜的眼睛望到高潔的眼底,“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於直的爸爸,應該也沒有那麽愛於直吧。”


    這是高潔從未了解過的,由於直的長輩層層道出,打開驚濤駭浪一樣的世界。這位長輩向她所展示、向她所表達的,她不是不明白,其情之切之誠,她不是不感動,然而,碰轉折的原因太多。她撫摸著小腹沉默著,孩子讓她的心靜了下來。她對林雪說:“於奶奶,我會是―個好媽媽,向您保證,請您放心,我愛我的孩子,很愛很愛,不會讓他受到任何傷害。而且——”她想了想,“我並不怨恨於直,真的,一點兒也不。”


    林雪帶著幾分期許望向高浩:“那麽,你——”


    高潔即刻打斷了她:“於奶奶,我跟您保證過班,我對於直,真的沒有任何想法,將來我也不會打攪他的生活。我想這一切事情結束後,對於我,對於他,是最好的結局,也是最沒有麻煩的結局。隻是因為我的固執,我想生下這個孩子,才會讓您費心安排了這麽多。”


    林雪歎道:“孩子,前麵路長,不用這麽著急下決定。”


    高潔搖搖頭:“我做了一些很可恥的事情,這個結果是應得的懲罰,我不會奢望再獲得什麽原諒,我也沒有這個資格了。”


    林雪抬眼就望到了書桌上的宣紙,墨跡已幹,墨荷初綻,才露尖角,荷葉下的尾魚若隱若現。荷葉上,是眼前的孩子送給她的冰清玉潔的決心和決意。她—向不會操過急,便對高潔說:“好了,你隻有陪我一頓下午茶的時聞,我們先去喝一碗紅豆沙,你肚子裏這個也不經餓的。 ”


    她撥通內線,喚來保姆,在窗下架上一個矮幾,上了幾碟上海點心,小籠包,核桃酥等樣樣精致。


    高潔胃口很好,不用林雪勸食,將大半的點心用完,讓林雪連連讚她“已經懂得養身”,林雪依舊流露出想要留她一起用年夜飯的意思,但高潔洗:“我和我的團隊夥伴約好了一起過新年。”


    這個最正當的理由讓林雪不能再留她,但她仍喚來於直送高潔返家。


    高潔坐上於直的車後座時,發現多了一隻絲絨軟墊,她將軟墊墊在自己腰後,對坐上了駕駛座的於直說:“謝謝你。”


    “這麽客氣了? ”於直口吻一貫輕佻,並且轉過頭來,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會兒,又轉到了她的小腹上,她的目光就乘機停在了於直的臉上。


    於直臉上的表情她從來沒有看透,戲謔的、淡漠的、氣惱的、有點孩子氣,他表達過很多種情緒,但都不是那個時刻他真正的情緒,他把自己藏得很好、很深,高潔想。雖然林雪向她打開了他的往事,但是她還是看不透他。此刻就看不透他臉上的表情,他看著她的小腹,表情很冷淡,眼底卻有異樣的情緒在波動。高潔忍不住用手遮住腹部,說:“他長得很好,所以謝謝你,謝謝你會肯幫我,也肯幫他。我一定會遵守我的承諾。”她正視著他的眼睛,“不會再給你們家和你造成任何麻煩,請你放心。”


    她看到了於直那熟悉的冷笑,他說:“我有什麽好不好放心的?你倒說說?”


    她看到他轉回頭去,後視鏡裏的他臉上的神情完全冷下去,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存在、她孩子的存在,於他,應該就是橫生的枝節和意外的麻煩。


    高潔安安靜靜地坐著,一時未答他充滿嘲諷的問題。她其實在想,她不願也不應該再給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煩,尤其是對於直。就在辭舊迎新的這一天, 她突然起了個私心的願望。她把願望在心底藏好,看著於直的目光也變得溫軟起來。


    於直在後視鏡裏看到了髙潔突然間沉默後溫馴到不可思議的目光,她應對他時的一些銳利和防備不見了。可她最終用一副誠懇的表情這樣說:“等孩子生下來以後,我就按照約定簽離婚協議,不會拖你很久時間。”


    於直的手懸空停著,一蕩,回到方向盤上,冷冷地笑了起來:“我是不是要謝謝你為我想得周全?”


    高潔看著後視鏡裏他死死盯著她的模樣,他的笑意依舊浮在臉上,嘴角微微揚起,但是眼神更加寒冷。她抿一抿幹濕的唇,道:“於直,我希望……我希望我們以後能比較……比較和平地相處,為了孩手。”


    鏡子內於直的唇一直揚著沒有放下:“你一定準備好了將來怎麽對孩子解釋我們的關係吧? ”


    果然高潔說道:“性格不合,所以離婚。”


    於直握緊方向盤,這個高潔,從亞馬孫開始,就將他們之間的關係當合作關係—樣盤算得樣樣清楚。他又從後視鏡裏瞥了她一眼,她將臉轉向窗外,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像密密的小扇一樣遮蓋住她的心事。於直抿緊了唇,還是將這句饑誚的話封在喉中,未能講出。


    他踩下油門,將車啟動。一路兩人不再講話,於直並不是很自在,因為車裏又彌漫開一股熟悉的馨香,幼弱的奶香,溫暖,親切,好像比以前更加芳香馥鬱了。那是獨屬高潔的味道。


    他有點想念,所以更不想開口。


    在高潔看來,他臉上神色變換,喜怒不定。


    念及此,髙潔眼中一酸,隻得望向車窗外,窗外黑綢一樣的天空上綻放了大朵大朵的煙花,絢爛地拉開新年的序幕。這是她在這座城市度過的第二個春節,去年這個時候她在幹什麽呢?她想起來了,她和於直一起參加了莫北的婚禮。莫北在婚禮上,將他八歲的兒子介紹給大家。當時的她對這個情況有諸多猜測,但其實不過是這座城市裏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毎個人有每個人麵對的苦衷,隻要自己守口如瓶,別人是看不透的。


    就如她從來沒有看透過於直,就算林雪揭開往事之後,她終於知道了他布局的動機、行動的苦衷,但她還是看不透他,也不忍看透他。這或許就是她最軟弱之處了,因為理解,所以柔軟,還帶著不能言明的酸楚。


    就在這五味雜陳難以言喻的紛亂思緒間,極其突然地,高潔感到腹中有一陣異樣的顫動蔓延開,細弱得難以辨別,但是就像林雪筆下由水塘深處遊出的魚兒一般,將滿塘的荷光蕩漾。她捕捉到了這光,突如其來的快樂像清泉般撲簌簌地冒出來。她撫摸著小腹,驚喜而略帶顛抖地第一時間抬起頭來望向駕駛座的那個人,那個人巋然不動的冷漠阻止了她差一點脫口而出的激動。


    不,這喜悅她還不能傾訴,有些快樂,她隻能自享。她在心內對她的孩子說:“球球,你在和媽媽打招呼嗎?媽媽祝你新年快樂!球球,你知道嗎?你的爸爸也在這裏。”她抱著肚子,又偷偷地看著坐在前方的人,他就坐在離她不到半米的地方,不到半米距離卻那樣遙遠,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伸臂卻夠不到。當她做出她的上半生最愚蠢的決定時,就注定了他們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那些許的愧和憾,是永遠抹不掉的錯誤鑄造出來的。


    天空裏的煙花一團接著一團綻放,連綿不絕的豔色將黑夜點亮,再鋪天蓋地地覆向大地。高潔又仰頭看向窗外,那星點璀燦得仿佛要灑在她的臉頰和發端,散落的暖意,就在她的心頭,亦在她的掌心,這些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高潔想起於直另一個發小婚禮上的煙花,那時她還感歎那—團團煙花易逝易冷,再難捕捉。但其實,珍惜每一刻小小的美好,就是永恒的美好。


    高潔近乎貪婪地貼在窗上,貪望這一刻的美好,她在心裏說,媽咪,放心吧,你擔心的東西,那些包袱,那些沉屙,我都拋掉了,我能堅定地走下去了。一個人,不,她摸摸肚子,還有我的孩子。


    安靜開車的於直,其實也偶爾仰頭看看這座城市煙花,蓬亂地散落,無序地消逝,就是他此刻的心情。坐在他身後距離自己不到半米的女人,再也沒有說出任何打攪他的話,或者可以說她不曾努力說些什麽,她甚至都不曾軟弱、不曾哀求、不曾告白,更不曾怨恨。他忽然就想到一句“狠心的女孩兒”,他想起這句話還是他在巴西小鎮時稱呼她的,於是又自嘲地笑了笑。沒有任何麻煩?沒有任何煩惱?他知道自己的某些情緒某些念頭已經越來越不可自控,努力抑製了四個月,終究得繼續眼睜睜看著自己逃離不及,慢慢陷落。就像那落到他眼內的璀璨煙花。


    第五章 示威怎逼到對方示愛


    春節過後頭一個工作日,髙潔就預約了徐醫生的產檢,她帶一點兒新年的喜悅,對徐醫生說:“我感覺到胎動了。”


    徐醫生笑道:“等到六個月給你預約個彩超,你就能和他正式見麵了。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


    髙潔雙手捧在腹上:“都好。”側頭想一想,“女孩更好。沒有幾年就能陪我一起逛街買衣服了。”


    她做完檢査後回到工作室,照例準備好開門紅利市,為回來上班的諸位員工派發,又鼓舞好一陣士氣。然後便坐下來,將春節裏休息時記錄的“尋途網” 和自己團隊作品的投票數據分析表重新看了一遍。


    在將投票數據重新統計計算後,她發現她對這件事情有了新的認識和想法,將其間種種利害因果想了透徹。


    當然,團隊中仍是有夥伴憤憤不平,譬如summer.但髙潔的負麵情緒已然平複,溫和地著summer.這是很奇異的情緒,也是很奇異的改變。司澄為她的改變做了注解:“你豁達了。”


    高潔想,好像真是這樣,自從懷孕以後,她越來越融通了,也更加溫和了,以前那個行事度事主觀偏執的自己正在進步,她現在越來越能約束自己,用更成熟的方式思考,對公平的追求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絕對。在同於直的一席談話後,她已經很能換他理解於直的隱衷。從來他們都是各有立場,各自為各自的立場而戰,而現在在商言商,他有任何商業上的私心也是在所難免。她隻要理解他的立場,心裏就不會有更多的抱怨。


    但這不代表她會坐以待斃,她也的確覺得賽程中發生的這宗意外對自己是不公平的。她對summer和司澄說:“我想我們動作應該比‘路客’快一點,雖然獎名單會在元宵節後宣布,按照目前的選票,‘尋途網’應該還是會拿下冠軍的,沒有拿到冠軍也就少了起碼百分之八十的曝光渠道。不過 支持我們的網友也很多,這就是我們目前積累下來的最大資本。有了這個資本,我們就有優勢去拿其他更好的資源。”


    司澄撫掌笑道:“jocelyn,你現在很會變通。”


    高潔也笑:“為自己生活,為自己做事,就會積極地為自己想到最好的辦法。”


    司澄補充道:“雖然你以前做事情也很拚,但現在做事情更有活力。”


    髙潔摸摸長越大的肚子,孩子的成長給予她無限生機,還有無限力量。她說:“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走了很長一段彎路,現在終於明白過來了。”


    司澄笑著問:“終於明白我為我生存了嗎? ”


    高潔將司澄的問句好好思索,覺得他說得對極了,點點頭:“也許還因為我馬上就要做媽媽了。”她轉頭看到summer不太讚同的表情,便再次征求她的認可,“summer,你覺得我的想法怎麽樣? ”


    summer並非榆木,念頭一轉,已經心動,且還建議:“我們可以把抗議換成和‘路客’談判更好的推廣位置。他們的這件事情做得不公平,也許會因此給我們些補償也不是沒有可能。jocelyn,試著和他們談談吧! ”


    高潔在正確的道理麵前,因為自己的私心詞窮了,想了想,說:“這個比賽元宵節後就要結束了,我們已經拍好了三集,隻用第一集參賽,而且目前也隻在他們一個平台播出。其他兩集是要配合我的新產品上市再播出的,到時候‘路客’未必還有這麽好的推廣資源適合我們,所以廣撒網是很必要的。”


    summer對中國的互聯網並不十分熟悉,暫時被高潔的理由說服。司澄卻私下直言不諱地問高潔:“你是不是想避開‘路客’了? ”


    高潔被點破後,不太好意思地承認下來:“借他的比賽,我已經達到了我想要的目標。如果再去進一步談判,還會有其他的牽扯。”


    司澄誠實的眼眸深深看著她,放佛能看透她心底的真實想法:“jocelyn,你這麽怕他?”


    高潔垂頭。


    司澄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個樣子,你一直很獨立,很勇敢,什麽都難不倒你。”


    高潔抬起頭來,也認真誠實地看著司澄:“當初決定參加比賽,因為這確實是個好機會,我很想抓住它,而且最後的結果也達到了我預期的目標,之後留在這個平台還是換―個平台,對我來說,損失收益都看談判的本事。”她頓了頓,“而且,我和他——”她又頓了頓,“我不想有額外的事情去麻煩到他。”


    司澄伸手,捧著高潔的臉,髙潔一震,本能伸手想要格開他,但是司澄說:“jocelyn,讓我好好看看你,原來——”他放開了手,把想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下去,他太明白這時候說出來隻會徒增她的煩惱,所以安慰道,“我希望你少掉這些煩惱,你覺得怎麽做最合適,就隨你吧,隻要你覺得好就行。”


    高潔感激亦傷懷地道:“司澄,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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