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一段日子,關止不再如以往那般輕佻,連聲音都變得沉重。他在電話那頭對藍寧說:“今天大哥二哥都在,你不用來了,早點回家休息吧!”


    藍寧關切地對他說:“你也是,早點回來。”


    關止終於笑了笑,聲音變得輕佻了:“我老婆終於關心我了。”


    “去你的。”藍寧也笑了。


    她放下電話,手機突然響起來,是好一陣沒聯係的嚴宥然。


    那邊的她心情似乎暢快,言語也輕鬆,講:“晚上有沒空飯局?今天我的那位出差,正好能把時間空出來給你。”


    也許真是好一陣沒有聯係,她的聲音熟悉又陌生,藍寧是滯了一滯才講:“你定地方吧。”


    嚴宥然自然還是定她常去的川菜館。


    隻是這一回她的心情頗好,很是有點意氣風發,雖然還是白襯衫長裙子,但是人精神,看上去活力超群,氣質卓然。


    藍寧好好地把老友看上好一會兒。  “你最近有什麽好事?”


    嚴宥然笑:“無非買房子付首期,你知道現在房價老貴,積蓄這麽多年,真不容易。”


    藍寧問:“是不是好事近了?”


    嚴宥然彈了一個響指:“不必是好事近了才買房,現代女性尤其需要一間獨立的房子過生活,有真實感,不然生活不完整。”


    這一句話太有道理,也太獨立。值得女性朋友為之鼓掌。


    藍寧笑了笑,她還是為嚴宥然的話動容,但是也有慨歎:“如你如陳思,都用筆杆子當工作根本,算是沒把專業白學。以前教古漢語的老頭總說,拾筆為槍,是文人職責所在。”


    嚴宥然坦然一笑:“你還記得老酸腐的話呢,也就是你總把過去記得這麽牢。現在大家都在混日子,捱的火眼金睛,不進則退,這個時代根本沒讓人沒有時間和力氣去講究什麽職責和理想。”


    藍寧頓時啞然。


    嚴宥然點好了菜,藍寧喝了一輪茶,才又開口:


    “你和羅大年一直有聯絡?”


    “我和許多廣告公司老總都有聯絡,你清楚的,這是必要的商務關係。”


    藍寧點個頭。


    “‘美達’的稿子,是你寫的嗎?”


    嚴宥然稍微轉了轉身體,翹起腿來。她往後退了退,離開藍寧遠了些。


    “是誰其實沒什麽兩樣,因為這是必然的結果。”


    藍寧低著頭,看著杯中水,水色澄明,不知是否存雜質,即算有,必然也是肉限看不見的。


    “記者的職責是報導事實。”


    嚴宥然一直微笑著。


    “這個世界不停改變,你不改變,時間的齒輪也會推著你改變。”


    菜上來了,嚴宥然給藍寧布菜,藍寧沒有動手裏的筷子。


    她講:“悠悠,那隻壺是我外公祖上傳下來的。”


    嚴宥然的手停了一停,她的眼正全神貫注在菜色上頭,絲毫不轉移,僅僅那麽兩三秒的短小時間,她輕輕“哦”了一聲。


    聲音談入周圍嘈雜的人聲之中,藍寧幾乎是聽不到的。


    她們無聲地吃了兩口魚肉。入口鮮辣,魚肉已經不鬆了。


    有服務生過來換骨盆,嚴宥然問服務生:“你們的魚進貨質量變好了嘛?”


    服務生講:“我們一直用最好的菜肴招待我們的客人。”


    等他走遠,嚴宥然對藍寧說:“你看,你愛聽什麽話,別人便講給你聽。這個世界還是挺主觀的。”


    藍寧說:“是的,可是他們改正了。”


    嚴宥然細細嚼了好一陣的魚肉,才對藍寧講:“不是所有人都會堅持陣地不轉移。以前在寢室裏夜談,我就講過,我不太能理解邱少雲,堅守陣地直到自己化為飛灰‘美達’的劉先達曾經是時維老師課堂上麵的正麵案例,他當時的理念是千掉洋品牌,樹起民族品牌。這個過程艱難,他在長達十數年的征途中發生任何的變化,我都能夠理解,尤其是麵對一個不健全的市場。”


    藍寧口裏也嚼著魚肉,但是味同嚼蠟。她說:“悠悠,我們不說了。”


    嚴宥然微微笑起來,伸手過來拍著她的手:“好的,我們不說了。”


    飯後藍寧同嚴宥然告別,嚴宥然的神態談談,似乎也是覺得無趣了。她揀擇了一個有趣的話題,對藍寧說:“忘了告訴你,‘利華美潔’這回招標是請了媒體做報導的,也算異常營銷之前的營銷,聲勢浩大。”她握了握藍寧的手:“你們加油。”


    藍寧回握她,不知怎生說才好。


    嚴宥然瀟灑地放開她的手,輕快轉身,毫不遲疑往另一個方向走,漸漸身影沒入黑暗。


    藍寧百無聊賴,看了一眼手表,索性尋了公交車坐了兩站,又回到舊時的校園。


    校園的大門已經全新翻修,更加氣派而莊嚴,四個大字筆鋒道勁,像四把大斧要為這裏的學子劈開成人之路。


    畢業的那一年,藍寧站在門下,時維給她拍了畢業照。那時候他已經坐在了輪椅上,拍完照片,招她來到身邊,摸摸她的長發,講:“藍寧,你長大了。”


    藍寧握緊了時維的手。


    “時老師,我長大了。”


    “長大了,許多事情就要改變,不驕不躁不再任性,才能走得更坦蕩。”


    藍寧行一個軍禮:  “yes,sir”


    她和時維起笑起來,她推著時維的輪椅進了校園。


    藍寧還記得白天的校園,綠蔭蔥蔥,生氣勃勃的同學意氣風發地走在梧桐樹下。他們吸收最端正的知識,向往校園外的未來,他們以為出了這扇大門,整個地球便會在自己的腳下。


    其實不是的。


    連時維都不曾這麽認為。


    藍寧找了一個樹蔭下的石墩子坐下,望著模糊的夜色,什麽都沒有想。


    包裏的手機晌了起來,她翻了一陣翻出來,摁下通話鍵。


    關止問:“你在哪兒呢?”


    藍寧誠實答他:“我在學校裏。”


    關止說:“我來接你?”


    藍寧講:“好的。”


    她突然想起來,在大學裏同關止假裝談戀愛的那幾個月,關止有時候會打電話到她的寢室找她,問她一日的行程,如果她有晚自習,他就會問一句:“我來接你?”


    那時候的藍寧想,關止平時總愛把名牌車飆進校園裏,這個鋒頭,她是不會出的,便會找個極為爛俗的借口推掉。


    這是很久遠的微小的回憶了,被夜風一吹,又吹上心頭。藍寧生出幾分悵然。


    夜晚的校園雖然是靜謐的,但也有三兩情侶對影成雙,享受最甜蜜的愛情。


    月上樹梢,人在樹下,世間一切仿佛都美好。


    藍寧看著他們的親密,由衷微笑。


    直到有人拍拍她的頭:“傻笑什麽呢?”


    藍寧握住關止伸過來的手,她想,呀,他來了。但是她在這裏等著,她似乎就篤定他會來。


    “爺爺今天精神怎麽樣?”


    “他同意大夫裝支架了,裝上腸支架以後,可以適當吃點東西。”


    “那真好。”


    “他總認為自己是鐵打的,百折不撓,不肯屈服。”


    藍寧慨歎:“因為有他們這樣的,才有我們的幸福生活。”她問關止,“爺爺是怎麽拿到大亨壺的?”


    這個問題藍寧一直想問了,她認定關止是知曉的,他們之間,隻需一個提問一個回答,並不會有任何的信息障礙。


    藍寧不知何時開始篤定這一點了。


    關止沉默了一會兒,出乎藍寧意外地回答了很簡單。


    “爺爺平生積蓄一共二十萬,他拿好了存款去見了山田先生。他對人家說:‘我當年是抗日戰場上的小戰士,今天以一個抗日老兵的身份,懇請您將‘大亨壺’以當年之市價讓我認領回國。錢,我隻有這麽點。”


    藍寧呆了半晌,耳畔隻有颯颯風聲,但覺這句話在風聲之中更加鮮明而響亮。


    “爺爺就這樣買回了‘大亨壺’?”


    關止緊握她的手:“可不是?那個日本鬼子說他是土匪。”


    藍寧想象了一下那個情形,“撲哧”笑了出來,她搖頭:“我無法想象。”然後又說,“日本鬼子肯把東西還回來,太意外了。”


    “爺爺年輕的時候是雙槍大隊長,堪比李向陽。”


    “看來薑還是老的辣。”


    兩人一齊笑起來,但關止笑聲有異,不那麽暢快,也不自然。是什麽阻礙了他一貫的樂觀爽朗?


    藍寧咳嗽了一聲,把話題岔開去:“好久沒回來了,如果可以,我還想再念一回大學。”


    她拉他坐到自己的身邊。關止往她麵頰親了一親:“我可不想,我都沒從這裏畢業。”


    “關止,你為什麽不在這裏念完大學?”


    關止還是微笑著答她:“沒興趣的專業再念下去,不得辛苦死?那時候還沒專業調劑。誰知道過了幾年就有了,早知道我晚生幾年了。”


    藍寧望著他笑,他似乎是恢複了一點精神頭,講話又可以半真半假,說一半留一半,讓她難以琢磨卻又可以琢磨出一點什麽來。他就是個這麽不著調不讓人琢磨出來的人。


    關止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裏,攙著她站起來。


    “我們走走。”


    他們繞著校園花園的小路緩緩步行。


    藍寧說:“真想回到大學裏重新來過。”


    關止卻說:“我可不想。”他抓緊了她的手,“雖然一切都在變,但是前進總比停止強。”


    手心之間的溫度,溫暖而體貼,這是她真實擁有的。藍寧被動地握得很牢,也開始覺得挺好。


    對,前進總比停止強。


    她靠緊關止,關止也有所覺,伸手臂攬她更牢靠。


    關止笑說:“這樣就挺好,等你習慣了,大約會離不開我,我要是離開一陣怎麽放心的了你?”


    任何寂寞無助的時刻,都有親人為伴,總是很好的。


    但藍寧對關止的老神在在生氣,她同他拌嘴“那可不見得,說不定我有更好人生。”


    關止轉過頭狠狠吻住她,讓她隻能在他懷內喘息。


    其實,藍寧沒有告訴關止的是,在今天之前的許多年,她都沒再回過母校,她當時想,在這裏熟悉的風景裏,最後隻能夠一個人憑吊,拖泥帶水,淒慘荒涼。


    她既然走出了校園,就要邁開步子,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一入江湖這許多年都不曾休息,那些不解那些迷惘和那些無奈,都是紅塵沿途的風景,不論美醜,經曆一番,唏噓一番,原來覺得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但如今一個折回,抓牢身邊人的臂膀,終於可以歇上一歇,理上一理,整頓一番,撩開心上塵埃,再度提出氣勢上路。


    她不知道身邊的這個人到底會怎麽想,她同他稍稍分開,一仰頭,就能看到他眉頭眼角不曾流露過的倦意和傷感。她想,她扶牢他手臂的時候,她也可以當他的支柱的。


    藍寧伸出手臂,環抱住關止的腰。兩人並肩,一齊走出了校園。


    藍寧在之後的幾天,利落地處理公事,希望抽出周末時間去醫院陪伴關山,雖然王鳳還是堅持孩子們去幹孩子們的事情。關止最近也不曾去醫院了,他仿佛很忙碌,每日歸家都很晚,藍寧已然入睡,也沒有時間的空當留出來夫妻二人敘話。


    萬麗銀和藍森抽空去了醫院一趟,回來之後萬麗銀打電話對藍寧講:“你婆婆是個好媳婦,人前人後伺候著,倒比他們家兩個嬸嬸幹得多。她不要你們去,是怕你們受累。”


    藍森不是會講他家是非的人,隻對女兒講:“有時間多幫幫你婆婆。”


    藍寧默默聽著,在電話這頭不住點頭。


    “利華美潔”的招標會放在周末,原因無他,因為對方董事會內有高層抵滬希望旁聽。客戶需求需滿足,羅大年同羅曼也調整了時間。提案將由羅大年親自出馬講演,他還到藍寧辦公桌前親自問她:“你這一回出盡心力,應該一起去的。一起去吧?”


    藍寧微笑搖頭:“我得去看看爺爺。”


    羅大年也聽說了關家最近的情況,能夠理解藍寧,還說:“等案子完了,你請一個長假吧!”


    不巧藍寧有了電話進來,羅大年轉身離開。


    電話是陳思打過來的,她不知從哪裏也聽說了關山生病的消息,在電話裏慰問了一番,未了,用遲疑又顧慮的口吻歎了一句:“關老爺子這一病真是不巧。”


    這話內藏住蹊蹺,藍寧疑惑地抓緊話筒。她想馬上就追問陳思這話裏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但陳思並不是存心賣關子,而是在思忖如何講出這番話。所以藍寧還沒發問,她便先說了:“我有別家媒體朋友說,他們得了些線報,前一陣向證監會稽查大隊去核實是不是查過劉先達在去年年初牛市的時候幕後操縱幾家上市公司的股價,稽查大隊的回答模棱兩可。”陳思頓了一頓,才又對藍寧講了下去,“稽查大隊可能還查過‘美達’的財務顧問關冕。”


    藍寧吃驚。


    陳思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我聽說關冕以前為其他公司引入外資海外上市,把國內優質資產裝到海外上市公司去,海外公司背後的控股公司依然是國內公司的這些人。包括他自己都名列這公司的股東之一,有時還有他的父親和叔叔的名字。”


    天,藍寧差一點叫喊出聲。


    這實在是一個可怖的訊息,讓她不自禁要顫栗。她幾乎馬上問:‘坯有誰會有關聯?”


    陳思答:“不清楚,許許多內幕我們已經不能探究了。因為證監會稽查大隊直沒有行動,現在一切的內幕還隻是內幕而已。”


    掛了陳思的電話,藍寧幾乎是立刻想要撥電話給關止,摁下十一個數字,又停手了。


    驚惶、迷惘、不知所措,甚至摸不清楚頭緒,她根本沒有辦法厘清思路。她想,這個電話通到關止那裏,她得問什麽呢?難道問他同這個事情有無幹係?


    這個念頭一上來,藍寧就克製不了激動的情緒,腦海裏有個聲音對她說:“不會是這樣的。就算關家的男人都被牽扯進這個事情,也不會同關止有關係。他甚至拒絕過劉先達的聘請。”


    可是,一切又讓她不那麽確定。


    藍寧慢慢地,慢慢地,摁下了那個確定鍵。


    關止電話那頭的提示音如此緩慢如此沉重,她仿佛等了一個世紀一般,最後他終於把電話接了起來。


    “喂。”


    其實關止的聲音很好聽,所以他唱歌唱戲都好聽。


    藍寧聽著他的聲音,一下又開不了口。


    “藍寧?”他問。


    她喚了一聲:“關止。”咬一咬下唇,什麽都說不出口,最後隻好說,“我——我今天下班去看爺爺。”


    關止笑了一聲,講:“行啊,可我手頭事情還沒做好。”


    藍寧說:“我自己去吧。”


    她把電話掛上了,頹然地垮下了肩膀。


    下班的時候,天氣轉陰沉,響雷陣陣,不安定的雨落了下來。


    藍寧帶的傘擋不住傾盆的雨,淋了半身濕才抵達醫院。


    關山的病房裏有人探望,她向為她開門的邵雪甌擺擺手,就在外麵等候著。來探關山病的人不少,鮮花水果擺得整個客廳滿滿當當,倒為蒼白的病房增添了亮色。


    藍寧把心先靜下來。


    邵雪甌怕她一個人無聊,帶上門同她一起坐到病房外的小會客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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