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過招,哪裏容得下旁人攪局。附近的閑雜人等立刻退開,誰也不敢問事態緣由,江家和段家的爭執誰敢插手?隻有江連舟方寸大亂道:“姐姐?你在做甚!”


    江采薇站在房梁上,左手持刀,睥睨她的弟弟:“你看好了!”她刀尖向前,直指段無痕:“這個人,並不是段家少主。”


    室內無風,燈芯輕晃,江采薇盯著“段無痕”,目露寒意。她常年闖蕩江湖,出招必然留有後手,從沒栽過跟頭。但是眼下,對上眼前這個人,她其實沒有勝算。


    沒有勝算,也要硬著頭皮上。


    她旋身飛過,刀法精妙,反手一個剔骨削,幾乎要刮斷對手的一條腿。可惜,那人輕輕巧巧地避開了,縱躍間,劍鋒擋住她的攻勢,還把她的頭發剃掉三寸。


    江采薇不僅沒發怒,還異常鎮定道:“這不是段家的功夫!你究竟是誰!”


    她一個用力,將手中大刀插入房梁中,朗聲道:“真正的段無痕被千年玄鐵鎖住,關進了應天府的官宅。我雖不知道流光派有何用意,但你這個賊人,裝作段無痕的模樣,蒙蔽旁人,妖言惑眾……”


    她憑借臂力,吊在半空中,而段無痕早已收劍回鞘,輕飄飄落在地麵上,發帶齊整,衣袖不染塵,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樣。


    比起今晚的段無痕,江連舟更相信他姐姐的判斷。鬼使神差之下,江連舟壯著膽子走近段無痕,捧起段無痕的那張俊臉,使盡吃奶的力氣揉了揉、捏了捏、掐了掐、搓了搓,這麽糟蹋了好一陣子,段無痕也任由他糟蹋。


    這可真是,破天荒了。


    江連舟十分確定道:“不對,姐姐,他沒有戴麵具,這真是他的臉。”


    江采薇杏眼圓睜:“不可能!”


    段無痕一腳踹翻一張桌子,似乎他的一切耐心都被江家姐弟磨光了。他對在場眾人說:“諸位,聽我一言。為了自證清白,我不惜受辱蒙羞……”


    江連舟雖然沒和段無痕講過幾句話。但是,他下意識地認為,段無痕不會用“受辱蒙羞”這種詞。然而,他眼前的段無痕仍在侃侃而談:“周度河掌門生死未卜,譚百清掌門行蹤未定,今夜又不太平。我等身為武林中人,更應以身作則,稍加安頓,不應自亂陣腳,互相猜忌。”


    這句話,說得光明磊落,滴水不漏,其實意思就是,大家先各回各家,躲起來保命,不要亂猜凶手,引火上身。


    江連舟以為,在座諸位大多是名門正派的年輕人,敢拚敢闖不怕死,一身正氣留乾坤。怎料,五毒教長老便以“尋找譚掌門”為由,帶著弟子們先行離開。隨後,各門各派也都要離席了。


    眼看著眾人退場,江采薇若有所思。


    *


    流光派第三十七間密室的正門之外,雲棠斜倚著一麵石牆,奇怪道:“江采薇怎麽會突然出現?”


    右護法回答:“屬下不知。”


    雲棠伸了個懶腰,像在和他閑話家常:“幸好程雪落來了。換作我之前準備的人,興許就露餡了。”


    右護法點頭,腦袋垂得更低:“這些雜碎,教主想如何……”


    譚百清座下有幾位年輕弟子,資質好,根骨佳,慣會孝敬長輩,平日裏最受他器重。一刻鍾之前,雲棠當著靖澤的麵,將這些人一個一個殺了,而現在,她就站在其中一具屍首的脖子上。


    “你不得好死。”靖澤跪在一旁,雙手抽搐,啞然嘶聲道。


    “你家掌門呢?”雲棠卻問,“他殺的人,可不比我少。他要是不折辱衛淩風,怎麽會把我招來?”


    像是非要從靖澤口中尋求答案一樣,雲棠鞋底一擰,屍體的脖子斷成兩截。她踩在一灘血水中,浮光錦的裙擺沾滿汙垢,而她屏住呼吸,輕輕喚道:“你聽?聽見了沒?我打不開你們流光派的密室石門,可我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倘若衛淩風不能活著出來,我就讓流光派上下死無全屍……天底下可沒有誰比我更公平了。”


    隔著一扇密室石門,譚百清尚不知道門外的狀況。


    他隻看到,原本早已斷氣的趙邦傑,竟然睜開雙眼,悠悠轉醒了。


    密室內無窗無風無光,寒氣逼人,陰冷刺骨。趙邦傑雙手抱臂,微微發抖,嘴唇凍得烏青,眼中毫無光彩,真像是剛從閻王府上遊了一圈,重走一遍奈何橋,方才重返人間。


    為了讓趙邦傑醒過來,衛淩風幾乎完全脫力。周圍沒有一張床、一把椅子能讓他歇一歇,他隻能癱坐在地,倚著沈堯的肩膀。沈堯僵得四肢冷硬,還在哄他:“師兄,師兄,等我們出去就好了……”


    冰冰涼涼的東西滴在衛淩風的臉上。衛淩風想了一會兒,才明白 ,那是沈堯的眼淚。


    是小師弟的眼淚。


    小師弟很久沒哭過了,他想。


    在清關鎮的丹醫山上,他們並不是沒吃過苦。背書苦,學醫苦,看病累,救人累,小師弟都能挺過來。他對這個師弟其實很有一番憐惜,憐他無父無母,憐他孤苦伶仃,更加看不得師弟哭。衛淩風用自己還能抬起來的手,向上摸,剛好碰到沈堯的臉。


    衛淩風輕輕拍了沈堯,好似無事發生:“莫慌,阿堯。”


    沈堯卻說:“怎麽不慌,我快慌死了。”


    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密室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無論譚百清想做什麽,沈堯和衛淩風都隻能束手就擒。


    這種坐以待斃的極大屈辱感,快要將沈堯生吞活剝了。他捂緊衛淩風的手掌,使衛淩風的掌心貼緊他的側臉。他在這一刻下定決心,出去以後,他一定要習武。


    譚百清踹了一腳衛淩風,譏笑道:“丹醫派好個造化,兄弟情深,難分難舍。”


    沈堯心道:好你娘個好!這筆賬也要記上!有朝一日,他一定會把譚百清踹的這幾腳,全部還給他!


    譚百清雙手背後,來回踱步,反複打量趙邦傑,忽然感歎道:“衛淩風,倘若你不會這一手,今晚就算把你徹底廢了,我心中也不覺得可惜。”


    衛淩風現在連說話都是奢望。但他還有內功護體。


    沈堯明白,他必須保住衛淩風的根基。倘若譚百清當場把衛淩風弄廢,雖然衛淩風還能活個兩三月,此後怕是也回天乏術,後繼無力了。


    這麽一想,沈堯頓悟道:“趙、趙邦傑?”


    沈堯不敢在譚百清麵前裝模作樣。先前他已經嚐試過了。當他有意伏低做小,幾乎被譚百清一眼看穿,隨後狠狠羞辱了一頓。


    這個老奸巨猾的狗賊!沈堯在心中第一萬遍咒罵他。罵完之後,沈堯定了定神,還想讓譚百清多關注趙邦傑,便開始牽引話題:“趙邦傑,你現下恢複得如何?”


    譚百清倒也不急,恰如貓戲老鼠一般,悄無聲息地觀望沈堯和趙邦傑。那一廂趙邦傑當真死裏逃生一回,身上的段家劍客衣裳全被汗水浸透一遍又一遍,竟然析出幾塊鹽漬。


    趙邦傑頭暈眼花,看不清沈堯和衛淩風的樣子,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滿心還想著少主。他身上難受得緊,自覺沒有姑娘在場,幹脆脫掉上衣,露出精壯健碩的上半身。


    肌理光潔,肌肉遒勁,顯然是個大活人。


    譚百清的目光沉沉似水,傾注在趙邦傑身上。他探出一隻手,四指並攏,繞行一個圈,像是在趙邦傑的身前畫了一個太極兩儀、陰陽虛實的八卦圖。


    趙邦傑趕忙推開譚百清,有禮有節道:“譚掌門,有話直說便是。”


    這時,目力也恢複了不少。趙邦傑坐直身體,不曉得自己是否幫到了沈堯?是否能快些見到段無痕?他心裏頭充滿期待,垂首往下一瞥:“沈大夫?衛大夫?”


    沈堯回視趙邦傑:“我在這兒。”


    衛淩風突然握緊沈堯的手腕。


    衛淩風抓得太緊,沈堯的腕骨驟疼。衛淩風被沈堯抱在懷中,兩人的一呼一吸都瞞不過彼此,沈堯的側臉貼近衛淩風的額頭,更能清晰地感覺到衛淩風渾身燒燙。


    可他看起來非常冷,像是被凍壞了。


    沈堯心急如焚,不懂衛淩風抓得那麽狠,究竟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太痛了,太難受了,快要撐不住了?


    沈堯喃喃自語道:“師兄,我現在應當給你驅寒,還是給你散熱?你的脈象虛實不定,每一瞬息都在變化……我沒有治過這樣的病人。我該怎麽救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可方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素光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素光同並收藏不可方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