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百清聽見了沈堯的話,堪堪轉過身來:“還在擔心你師兄呢?可憐見的。”


    沈堯想通了很多,這會兒變得不躁不怒:“譚掌門,你看過趙邦傑了?我丹醫派的《靈素心法》貨真價實。我們祖師爺的來頭也不小。”


    譚百清頻頻頷首。


    沈堯以為譚百清稍微鬆動了。隻要能把衛淩風抬出去,找到幾味藥材——沈堯心中已經勾勒出大概,他必定會竭盡全力救治大師兄。熊熊烈火在心間燃燒,他願為師兄赴湯蹈火。


    怎料,譚百清忽然運力,一招掏穿了趙邦傑的心窩。


    趙邦傑死不瞑目,雙眼還緊緊盯著他,手臂抬到一半,還能往下擺動。


    譚百清捏緊趙邦傑的心房,硬生生摳下一塊血肉。


    趙邦傑表情頹散,來不及呼叫,來不及感受痛苦。譚百清看著他,煞有介事地說:“我讓人查了查你的生平。你啊,涼州河上的纖夫嫖過暗。娼生下來的小雜種,能在涼州段家謀一份差事,苟活到今日,便該知足了吧?”


    說完那些話,譚百清用一塊絹布擦手,又把手帕扔在衛淩風身上。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沈堯,你再讓我瞧瞧丹醫派的《靈素心法》。一個時辰之後,我準時回來,如若趙邦傑死而複蘇,那便皆大歡喜。若是他長眠不醒,就讓衛淩風去陪他,醫者仁心,你曉得我的意思吧?”


    第56章 螳螂捕蟬


    魔教之所以聲名狼藉, 就是因為他們行事毫無規矩,罔顧人倫綱常, 擯棄江湖道義,這才招致了所有武林正道一致討伐。


    而今,沈堯望著譚百清的背影,腦袋隱隱作痛。他懷抱著衛淩風,又扭頭去看趙邦傑, 再想起所謂的“善惡、是非、好壞、正邪”,隻覺得好笑極了。


    這世間哪有什麽《靈素心法》?


    如何救回趙邦傑的這條命?


    趙邦傑心窩被捅了個對穿, 鮮血如注。他還不是頂尖高手, 遠沒有段無痕那樣的強健體魄, 哪怕譚百清未曾傷到他的死穴,他也即將一命嗚呼。


    他側身癱倒, 手臂垂放,雙眼睜得極大。


    沈堯跪在他麵前, 十分徒勞地施針。藏在衣兜內側的“回魂丹”被沈堯一把掏出來, 搓成粉末, 覆在趙邦傑胸前的傷口處。沈堯常年行醫, 第一次慌張到手指顫抖,嘴中還念念有詞:“趙邦傑, 你想不想再見一見你家少主?出去就能見到他了。”


    趙邦傑沉靜無聲。


    衛淩風傷勢更重。


    密室裏血氣混著寒氣,一寸寸侵入骨髓。


    牆角亮著一盞蠟燭, 蠟油凝結, 火芯快要燃盡。


    愈加昏暗的光影中, 沈堯五感遲鈍,幾乎不能視物。他手扶著石牆,自覺肩上扛著兩條人命,一個是衛淩風,另一個是趙邦傑。


    流光派密室的石牆奇厚無比,傳聞中是用火岩煉化而成,冰冷堅硬,刀劍不可摧。沈堯一巴掌重重拍在牆上,手掌捶出血印,他毫不知痛。


    他對自己的醫術感到有心無力。


    他的醫術……他的醫術明明被師父和眾多師兄誇讚過。


    離開丹醫派的那天,師父叮囑衛淩風一定要好好照顧沈堯,叮囑沈堯一定要聽師兄的話。師父還說,要等他們師兄弟功成名就,風風光光榮歸故裏……


    師父說,他們師兄弟幾人都像是他的兒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天底下的父親,大多盼望孩子成才成器,但擺在頭一位的,定是孩子們的身家性命。


    所以,師父最後一句話是,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他說那句話時,正站在丹醫派的書房門口。兩鬢白發蒼蒼,眼中微有淚光。晨間薄霧籠在山林小道上,罩得他早已穿舊的衣袍凝滿了濕氣。他仍要站在那裏,目送三位得意門生離去。


    回憶起樁樁往事,沈堯額頭挨著牆壁,五指摳門,摳得指甲斷裂。食指血肉模糊時,他猛然想起,動身前往天下第一莊之前,師父支開兩位師兄,單獨交給自己一本紙頁泛黃的書冊。那書冊一直被他藏在包袱裏,混著幾本從路邊攤上買來的武學雜本,從來沒受到任何一人的關注。


    再後來,因緣巧合之下,沈堯得到了《天霄金剛訣》,哪裏還顧得上師父的那本小冊子?


    直至大難臨頭,沈堯才恍然發覺,那本小冊子並非不值一提的玩意兒。


    那本冊子,常被師父帶在身邊研讀,每回都讓沈堯撞見。沈堯偶然翻弄過兩三回,見那書中描寫的全是練武之人的各種瀕死病症,措詞又全是丹醫派自創的“花蓮體”,他還以為這是師父專門寫來考驗他的破東西。


    這一路上,麻煩事那麽多,安江城還爆發瘟疫,死的都是老百姓。寒門農家的老百姓,根本沒錢、沒時間習武,那個小冊子完全用不上,沈堯也就將它拋之腦後了。


    沈堯伏跪於地麵,屏氣凝神,專心回憶書冊內容。


    他從小被誇“聰明伶俐、一目十行”,不過是記誦的本事強了一些。當他耗盡心神,終於記起書上的隻言片語,便連滾帶爬來到趙邦傑身側,探手到趙邦傑的心窩處,又將幾條銀針擰成一股,接連紮入幾處大穴。


    微弱的燭火漸漸熄滅,汗水流入沈堯的眼中,他什麽都看不清了。


    衛淩風躺在不遠處,低聲如囈語:“阿堯?”


    沈堯忙說:“師兄,師兄我在。你怎麽樣?我馬上來。”


    衛淩風問道:“你在……”隻講了兩個字,他的聲音徹底沉寂。


    沈堯的心一刹那間,像是沉入一片冷塘,無形無狀的冰水衝過他全身,他忘記吐息,隻說:“師兄,我們丹醫派或許真有《靈素心法》。你若是遭遇不測,我哪怕以命換命,也要讓你活過來。”


    這話講完,沈堯側頭一看,密室的石門竟然透過來一絲明光。他全當自己頭暈眼花,臆想發作,隻聽耳邊一陣“轟隆”聲響。他立馬撲向身前一尺處,橫臥在地,宛如肉牆,牢牢護住衛淩風。


    石門碎裂,塵囂漫天。


    燈光刺眼,傾瀉入室。


    原來密室之外,就是流光派的彎月長廊。


    那條彎月長廊,一向負有美名,長約三百丈,高約三層,環抱一汪靜湖,橫穿四條淺溪。周圍密林高聳,假山如雲,每隔五步,就有一盞燈籠懸掛於木梁。而流光派的每一間密室入口,就藏在長廊的地磚之下,正對著每一盞燈籠。


    沈堯自言自語:“原以為是個風景秀麗的好地方,不曾想是個草菅人命的黑牢房。”


    他左手扶起趙邦傑,右手抱著衛淩風。這時,門外衝進來一個姑娘——青色長裙,銀色砍刀,行走間步履如風,帶起衣袖上下翻飛,更襯得她身法輕巧,身材曼妙。這位姑娘,正是沈堯的老熟人,柳青青。


    沈堯一見是她,心中立刻有了計較:“你們都來了?”


    柳青青二話不說,幫忙扛起趙邦傑:“譚百清功力深湛,正在和教主糾纏。程雪落還在宴會主場,蕭淮山在門外接應……”


    沈堯千言萬語硬生生憋住。他摟緊衛淩風,拔腿往前跑:“走,先走!讓雲棠他們也趕緊走!”


    柳青青和沈堯相識多年。在柳青青眼中,沈堯天性使然,很愛逗趣,隻在治病救人時一絲不苟。她還沒見過沈堯滿頭大汗、臉色烏青的模樣。再一低頭,又見衛淩風昏迷不醒。柳青青感念他們的救命之恩,開口寬慰道:“沈大夫,先別著急。依我看,流光派的守衛,還比不上涼州段家。”


    沈堯卻道:“現在所有人都曉得,衛淩風是雲棠的親哥哥。多年前,魔教被武林正派一夜血洗,雲棠必然咽不下這口氣。連我都能看出來,她恨不得活吃了八大派掌門,前日裏又狠狠得罪了段永玄。我早已見識了譚百清的城府和謀略,我不信他們會……”


    柳青青問:“會什麽?”


    沈堯跨過台階,神情複雜:“會像我和師兄一樣,任人宰割。”


    不遠處燈籠懸立,廊簷破落,幾棵大樹被連根拔起,歪七橫八倒在地上。與之一同躺在地麵的,還有流光派的幾位弟子。沈堯見過他們,那都是譚百清座下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現下,全都死了個透。


    柳青青指著那幾具屍體,毫不避諱道:“沈大夫,請過目,他們真是任人宰割。”


    沈堯背著衛淩風,躬起身子,脊背彎曲。他心想,師兄看起來清瘦,原來這麽重啊。他從那些屍體旁邊走過,並沒有分神瞄一眼,隻想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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