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堯聞言驚住。


    段永玄走後,沈堯盯緊了柳青青。柳青青悠然自得吃著飯,還誇段家的夥食好,廚子好,感謝段家那位家主的開闊心胸,這飯菜裏也沒下毒。狄安便冷笑:“隻有你們才做得出下毒,那等齷。蹉事。”


    柳青青和他拌嘴:“藥王穀下毒比我們厲害多了。你怎麽不提藥王穀?”


    狄安現今的功力,隻有從前的四成。他還在養傷,衛淩風說他半年才能痊愈,他覺得蒼天已在厚待他。原本都沒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他不擅長吵架,更吵不過柳青青。兩人幾句話合不來,他立刻拔劍,每到此時,沈堯就要做挺身而出的和事佬。


    沈堯擋在柳青青麵前,朝著狄安勸誡道:“藥王穀下毒是厲害啊,那不是罵他們,是在誇他們呢。再說,你又不是藥王穀的人,不要為了藥王穀而生氣。”


    隨後,沈堯轉身,對柳青青說:“飯菜裏不會有毒。每天我們和趙兄、狄兄都吃一樣的飯。如果段家主要殺我們,直接動手就行了,一瞬息的功夫都要不了。下毒真的,太麻煩,屍體還容易發瘟。安江城那件事,正是前車之鑒。”


    柳青青旋身,坐上了桌子,問他:“安江城鬧瘟疫,是因為有人下毒?”


    “我瞎猜的,”沈堯坦誠道,“我和五毒教的長老們見過麵。他們教了我一些《毒經》的道理。”


    柳青青雙腳離地,在半空中晃啊晃的,錦緞織成的裙擺微微揚起。她這幾日很是活潑,性子豪邁爽朗,和在清關鎮時一模一樣。但當她伺候在雲棠身邊,似乎就變得小心翼翼,冷麵無情。


    沈堯偷偷問她:“你想沒想過,拋卻一切江湖事,重返清關鎮,過上從前的生活?”


    柳青青歪頭看他,笑著說:“我不想。”


    沈堯問:“為何?”


    柳青青道:“我還以為,你懂我呢。”


    沈堯有些局促不安:“我不懂你何必跟著雲棠、程雪落他們刀口舔血?”


    柳青青反問:“你從前說,你要掙一座金山銀山,你要把最好的馬匹、綢緞、藥材、房屋良田、都買來送給衛淩風,你現在怎麽想啊?”


    沈堯將一條發帶纏在手腕上:“我現在……甘於清貧。”


    柳青青卻突然靠近,嚴肅對他說:“先苦後甘,你選不了你要走的路。我聽教主講,衛淩風從小養在藥王穀,那穀主必定對他有所圖,才會讓他活命。現在,譚百清、藥王穀、天下第一莊、還有很多名門大派,都要活捉衛淩風。你帶他逃,你們能逃到哪裏去?”


    沈堯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纏在手腕上的發帶束得更緊。


    當天傍晚,沈堯還得知一個噩耗——他的師父和另一位師兄,近日來快馬加鞭,終於抵達應天府了。


    師父進城時,日頭正濃,萬裏無雲,藍天如碧。隻是應天府的城樓上掛了一個女屍,看樣子是被風吹雨打、外加暴曬了許多天,早已辨不清麵目輪廓。城牆下的告示牌上寫著:雲棠,年二十,愚極惡極,殺人無數,違天誤國,有避義理之路……


    師父不敢多看。他帶著清關鎮的一些特產、還有好大一袋靈丹妙藥,上門拜訪段永玄。侍衛告訴他,段家的家主外出未歸,他就站在門外一直等到傍晚,終於獲準入內。


    待他走進那座官宅的藥房,親眼看到沈堯、衛淩風、許興修這三個寶貝徒弟挺屍一般地躺在地上,他洶湧的淚水一下就從眼中流出,顫聲道:“怎、怎的……你們要把我這三個苦命的徒弟都掛去城牆上?”


    趙邦傑愣了:“掛在城牆上?”


    沈堯聽見師父的聲音,慌忙坐起來。許興修剛剛睡醒,衛淩風衣衫不整,三個人接連勞累數日,好不容易睡個回籠覺,這會兒臉上神情多少有些困惑和迷茫。


    衛淩風率先開口:“師父。”


    他師父看見衛淩風垂在袖中的一隻手,默然半晌,才說:“你吃苦了。”


    衛淩風道:“讓師父擔憂,是弟子的過錯。”


    沈堯攏緊衣裳,瞥見陪在師父身邊的那位師兄,隻覺多日不見,恍如隔世,立刻喊道:“九師兄!”


    九師兄名叫錢行之,看起來一表人才、俊秀不凡,實則經常被取笑為“色中惡鬼”。九師兄平日裏常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最擅長醫治不孕不育、各類花柳病。


    沈堯覺得,九師兄一定能和楚開容稱兄道弟。畢竟,誰帶九師兄去喝花酒,誰就是九師兄的真朋友。


    哪怕天塌下來,九師兄都不會慌張。但是,當他看到衛淩風、沈堯那幅慘樣,他的語氣驚奇不已:“哪個龜孫把你們弄了?”


    沈堯蹙眉:“九師兄,你這麽講,我聽著不對勁。”


    師父已經坐到了地上。他搭住衛淩風脈搏,望聞問切足有半個時辰,這並不是好兆頭。病越重,耗時越長,這是師父一貫的行醫法則。


    沈堯十分擔心,但他幫不上忙。他這點醫術道行,放在他師父麵前,簡直,提都不要提。他焦躁不安地一會兒坐著,一會兒站著,直到九師兄走過來喊他:“喂,小師弟?”


    沈堯道:“怎麽?”


    九師兄望見柳青青這個清關鎮的熟人——柳青青對他不理不睬,避如蛇蠍。九師兄隻能逮住沈堯,問道:“衛淩風怎麽被搞成了魔教餘孽?他哪裏是個做惡人的料子哦。你和我都比他更像惡人吧,你貪財,我好色。”


    沈堯被逗笑了:“九師兄,師父為什麽隻帶了你來?”


    九師兄一絲顧忌都沒有,坦白道:“還不是因為咱們太窮嘍。所有盤纏加在一起,僅能買兩匹駿馬,讓兩個人上路。我來的路上,師父打尖住店,我去混花樓。”


    沈堯驚了:“混花樓不要錢嗎?”


    九師兄雙手揣袖,臉上毫無愧色:“我跑到花樓門前擺攤,專治花柳病。我上路之前 ,帶了好些藥,這一趟下來不僅沒虧,還白賺了好些銀子。”


    他從兜裏翻出一把碎銀,交到沈堯手上:“拿著,九師兄給你的。”


    沈堯握著碎銀,隻覺得銀子沉甸甸的。九師兄還說:“你好慘,瘦了一圈。”


    沈堯笑道:“瘦點好。吃得少,能省錢。”


    “省什麽?師父都不知道我去花樓門口擺攤了,”九師兄偷偷和沈堯說話,“我才發現,原來銀子這麽好賺。那幫愛嫖的老鬼,十有五六身上染病。原先我還躲著老鴇,防她攆我,怎料老鴇恭迎我進樓,為她家接客的一群姑娘看病。”


    沈堯隨口問:“九師兄不愛嫖嗎?”


    “師兄教你說話。我那不叫嫖,”九師兄正氣凜然,“我這個叫,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沈堯佩服極了:“九師兄文采斐然,真乃當世文豪。”


    九師兄頗為受用,這便低下頭,與沈堯的腦袋湊到一處,使了氣音,悄悄地問:“可憐見的,小師弟,你和大師兄兩個人,都還是雛兒吧?”


    沈堯渾身一激靈:“我和大師兄都差點死了,哪有力氣想別的。”


    九師兄遙望遠方,安慰道:“苦中作樂,也是樂。”


    沈堯不出聲了。他蹲到師父旁邊,旁觀師父精妙絕倫的針法,又聽師父說:“唉,你這隻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從前。”


    衛淩風道:“我曉得。我還有另一隻手。”


    師父道:“你可對武林盟主說過,你從七歲起,再沒踏出過清關鎮?”


    衛淩風並攏四指,又張開,慢聲回答:“我沒見過武林盟主。”


    “怎會?”師父責問道,“我給段家的家主、天下第一莊的莊主都寫了幾封信 。”


    衛淩風脫了外衣,手臂上紮了一排銀針,師父將兩瓶藥丸遞給沈堯,吩咐道:“取二兩黃酒,化藥送服,一日兩次,連服三天。”


    沈堯連連點頭:“大師兄的藥嗎?我曉得了!”


    師父卻說:“給你的。你近來是不是脘腹脹滿、自汗盜汗?唉,明明是個大夫,還不調理自己,虛歲二十的人,偏要師父手把手來教。你心憂你師兄,更應兼顧自己,你師兄病症不輕,哪能時時照看你?”


    沈堯的衣服口袋裏還揣著九師兄給的碎銀。他將藥瓶珍重地放進口袋,恭敬道:“多謝師父。”又說:“我還以為,師父曉得了大師兄的身世,會……”


    他沒說完,師父就發火:“你這孩子,光長年紀,不長心智。你們都是我教出來的徒弟,說你們是孽種,不就是在辱我門戶?我們丹醫派自立於江湖,何曾受過這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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