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淩風服下一枚藥丸,才說:“師父莫要動怒,眼下尚有轉機。”


    師父點頭,又問:“段家可有虧待你?”


    衛淩風想起了段永玄,心口不一地回答:“從未。”


    沈堯講得更詳細:“這幾天算是很好,我們有吃有穿,有地方睡。藥房非常幹淨,沒蟲沒老鼠,我都謝天謝地了。澡堂就在另一個院子,我和許師兄昨天還一塊兒去洗了澡。”


    衛淩風轉過臉望著他,目光灼灼,把他看得臉上發熱,心裏發窘,他誠實地描述道:“那是好多人的澡堂。侍衛都在一起洗澡,水很熱,霧很大,壓根看不清誰是誰。”


    師父若有所思:“井在哪裏?你去打些水,我帶來的藥材,還得泡開。”


    沈堯說:“這就去。”他握著衛淩風的手掌按了按:“師兄等我,馬上回來。”沈堯提著木桶邁出大門,他師父也從包裹中翻出幾捆曬幹的藥材。藥草香氣濃烈,熏得趙邦傑打了個噴嚏,趙邦傑尚在養病,剛喝過一碗藥湯,開始犯困。


    天色陰沉,窗外灰蒙蒙發暗,起了一層淡色白霧。


    院子外圍似有一輛馬車經過,輪子碾地,軲轆直響。衛淩風手臂酸麻,無法挪動,甚至不能轉身去窗外看一眼夜色。他伸直一條腿,再彎曲,再伸直,忽然聽到師父對他說:“我去外麵收拾藥材。藥材的氣味太嗆鼻了。行之陪著你,有事就吩咐他,端茶倒水,那都是他該做的。”


    衛淩風看向錢行之,開口說:“有勞九師弟。”


    師父出門以後,錢行之才和衛淩風搭話:“大師兄,好慘。淪落到這一步,還是個雛兒吧?江湖上的人都罵你出身魔教,哪知道你有多潔身自好。”


    衛淩風掃視房間,答非所問:“許興修呢?”


    錢行之道:“內急去茅房了。”


    窗外霧色更濃,安靜到落針可聞。室內正在焚香,那香爐是紫玉麒麟,香味淺淡、清雅,師父剛才也查驗了,這種香料素有安神之效,所以,狄安、趙邦傑、柳青青都睡在地上。衛淩風手指一顫,頓感不妙。他掀開衣裳,顧不得手臂上的銀針,寧願徹底廢掉這隻手,也要連滾帶爬往外趕。


    他到底遲了一步。


    他聽見“砰咚”一聲巨響,木桶砸在地麵,井水撒了滿地,衝走一片鮮血。


    白霧逐漸散去,衛淩風看見,沈堯跪在地上,褲子沾滿暈開的血水。沈堯張嘴要喊“師父”,發不出一個氣音。他哭也哭不出來,嘴角直抽,往外揚起,那樣子竟然仿佛是在笑。起初是假笑,後來又哭又笑,他終於被抽光所有力氣,伏跪在師父的屍體邊。


    師父被人用刀割斷了脖子,身首異處,死不瞑目。白發和素衣上全是血,手中抓著一把解蛇毒的草藥。


    衛淩風胸腔震動,麵如土色,眼看便要嘔血。錢行之也忘記了師父的囑托“好好照顧大師兄”。他雙腿如有千鈞,重得抬不起來,走出兩步,才說:“你看到了……”


    院內沉靜無聲。


    過了很久,夜風吹得熱血涼透。


    沈堯出聲:“我看到白影。”他說話好輕,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師兄放心,我會報仇。”


    作者有話說:


    注:本章引用的“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是來自《南北朝樂府詩集》的《子夜歌》“夫十二經脈者,內屬於腑髒,外絡於肢節。”來自《靈樞·海論》—————————————


    為沈堯師父獻上盒飯【心痛


    第58章 金蟬脫殼


    近幾日來,細雨連綿不絕, 通常是清晨下雨, 午後放晴, 夜裏處處泛潮。


    按照丹醫派的規矩,掌門應當在停棺七天後下葬。但因正值當地多雨時節,安江城還有瘟疫在先, 官府出了一紙公文:停棺至多三日,三日後, 需將屍首火化。


    許興修說:“隻能如此了。先按官府的公文來吧。”


    師父去世之後, 許興修靜坐半日。當他從房裏出來, 就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他還能跑前跑後地為人看病。段永玄對他說:“節哀順變”,他竟然就彎下腰,躬身回了個禮。於是, 段永玄沒有特意去見沈堯等人,直接找了許興修細談,再讓他回去傳話。


    那天刮了北風, 夜裏格外冷。


    棺材就停在一棟偏房的側邊。沈堯用白布搭了個靈堂, 燃起兩隻蠟燭。他不言不語地守著燭火,火光映得天地之間宛如一色。


    錢行之找到了沈堯, 遞給他一塊燒餅:“今天下午,我和馬夫出城尋到一塊墓地,風水不錯。附近有花草, 有山水, 我都想躺在那裏。明天一早, 馬夫過來運棺……”


    沈堯終於開口:“拉去城外,先火化,再下葬?”


    錢行之收攏衣袖,慢悠悠躺在地上:“不然呢?我們都不是達官貴族,隻能按老百姓的辦法來。衛淩風還背負著罵名,我們行事應當小心,以防有心之人做文章。”


    沈堯又問:“段永玄怎麽說?”


    錢行之道:“我聽許師兄講,段家主震怒。官宅殺人,就是作賤官府的顏麵,是挑釁武林世家,是要在江湖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沈堯“咯咯咯”地發笑。


    錢行之偏頭向沈堯望去,隻見沈堯渾身發抖,臉上繃著笑。夜風恰好吹滅了一盞蠟燭,潮濕寒冷的房屋背陰處,偌大的棺材靠牆而立,錢行之卻並不覺得害怕。他斷斷續續地說:“師父去世,我起先悲痛欲絕,這兩日來,我也想了很多。生死有命,師父的死不怪你,也不怪許師兄……更不能怪大師兄,隻怪那凶手喪心病狂。小師弟,你這幾天不吃不喝,真能為師父報仇嗎?你應當學一學許師兄,學他的忍辱負重。”


    沈堯卻說:“學來沒用。”


    錢行之朝著棺材抱了個拳,罕見地正經起來:“師父教導我們,要德容兼備。”


    沈堯狠狠拍響了棺材的木料,說話聲音反倒很輕:“你瞧,這就是德容兼備的下場。愛徒如命,兩袖清風,不貪不義之財,不受無功之祿,到頭來脖子都被人砍斷,死得不明不白。師父總說,段永玄是他的故交。師父死了,段永玄也沒來看他一眼。江湖上又有幾個人在意此事?光憑你我之力,何年何月才能查到真凶?更別提為師父報仇。”


    錢行之臉色漸白:“那你說,我們要如何做?”


    沈堯道:“要先逃出段家,搭上段無痕和楚開容,換個保命符。”


    錢行之反問:“你這是……利用別人?”


    沈堯一派平靜:“怎能算是利用?我又沒害人。九師兄未免有些一驚一乍。”


    錢行之細細思索一番,才說:“明日一早,師父的屍首會被馬夫運往城外。許興修同我講,明早,武林盟主那邊也要派人來。他們會將衛淩風、柳青青、趙邦傑還有你,你們四個人帶去流光派。”


    沈堯一聽“流光派”,當即站了起來:“武林世家和八大門派素來不和。我和大師兄都被段永玄帶回來了,怎麽還要回流光派?”


    錢行之坐在地上,仰頭看著他:“因為武林盟主前段時間,探訪了伽藍派,又去了一趟秦嶺,眼下終於抽出空來操持武林大會,各路人馬都在應天府集齊了。譚百清不管怎麽說……都是江湖八大派之首,由他來收押衛淩風,大家都覺得公平。”


    沈堯又問:“那魔教妖女的下落呢?沒人知道嗎?”


    錢行之指了指天上:“那姑娘不是被掛到城牆上,暴曬數日嗎?現在啊,我估計她皮都掉光了。唉,你說可笑不可笑,她一個魔教妖女,都能保留全屍七八天,我們師父多正直的一個正人君子,死後隻能停棺兩日。”


    “真是天道輪回,”沈堯喃喃自語,“我在安江城時,天天勸人火葬。這下輪到我自己了。”


    錢行之沒聽清沈堯在說什麽,以為他還在盤算武林大會。錢行之和沈堯都穿著一身孝服,粗麻織成的衣裳空敞漏風,不大能抵禦寒氣。錢行之在地上躺了一會兒,不自覺開始打噴嚏,一連打了好幾個,人也煩躁起來:“你和大師兄要想逃跑,今晚是最後的機會。明日一早,流光派來接你們,押送你們去見各大門派的高手,哪怕你是一隻蒼蠅,都不可能飛得掉。”


    沈堯半跪在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燒餅:“大師兄在哪裏?”


    “在藥房,”錢行之說,“他腿不行,走路要扶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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