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更暗了,遠處的寺廟響起鍾聲。


    青石板上鋪著一層幹硬黃沙。此時,深吸一口氣,仿佛能從自己的心肺中聞到一絲腥臊血味。


    蕭淮山定了定神,低聲道:“走!”


    眾多魔教高手翻過了圍牆,段無痕緊隨其後,沈堯也急忙向前。魔教對藥王穀的侍衛幾乎毫無憐憫,抓到一個殺一個,地上很快暈開一灘血跡。


    “一夜屠盡藥王穀!”蕭淮山說。


    他們從宅邸的西側闖入,一路上暢通無阻。


    趙邦傑抓到一位藥王穀的弟子,便用劍刃抵住這位弟子的脖子,逼問他:“你們把幼童藏在哪裏?”


    血氣更濃。


    月亮被烏雲遮擋,周圍陰冷昏暗,恰如亂葬崗。


    那弟子癡癡笑道:“殺了,殺了我 ……”他瘦骨嶙峋,脖頸和鎖骨處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瘡。


    趙邦傑一時走神,十指的指尖忽然震顫,四處燈火大亮,光芒鼎盛,眼前出現重疊的幻影。


    香氣,趙邦傑聞到古怪的香氣。


    他揮劍戳進地板,劍氣陡增,他的神智有了片刻清明。


    他看見,藥王穀的穀主石刁柏身披一件莨綢長袍,正在款款而行。


    而衛淩風跟隨石刁柏的腳步,像奴仆一般輕賤卑微。他平日裏一貫清皎如月、文雅如蘭,今夜沒了翩翩風度,和往常相比,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石刁柏走到半路,鞋麵髒了,沾惹塵灰。衛淩風緩緩跪下,挽過一截袖擺,將石刁柏的鞋子擦幹淨。


    石刁柏真心實意地讚了一聲:“好狗。”


    衛淩風跪坐於原地,跪得端端正正。他掃視著一片狼藉的後院。藥王穀的侍衛們早已死光,段無痕帶來的那批人十有七八都倒下了,眾人被血泊染得汙穢,隻有段無痕黑衣飄逸,持劍而立,顯得格格不入。


    幾步開外,樹影搖晃,沈堯半跪在地上,手中握著一把長劍,開口問:“師……師兄?”


    “不錯,”石刁柏稱讚道,“衛淩風,你這小師弟不錯,中了失魂落魄香,還能看清你這個人。”


    衛淩風低聲道:“穀主謬讚。”


    石刁柏身後站著一男一女兩位武功高手。這對男女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黑毒雙煞”。


    “黑毒雙煞”乃是一對夫妻。與人交戰時,丈夫刀法卓絕,妻子精通暗器,夫妻配合默契,無往不利。


    早些年,他們經常在官道上劫鏢,殺人越貨,謀財害命,落得無數罵名。大江南北的鏢局將他們二人稱作“黑毒雙煞”,官府也曾出過一份懸賞通緝,誰知他二人竟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多少年都沒有走漏一絲消息。


    原來,“黑毒雙煞”投靠了藥王穀。


    石刁柏喚來“黑毒雙煞”,溫聲囑咐道:“你們二人,去會一會程雪落。”


    黑毒雙煞中的丈夫回答:“穀主放心!我定取他項上人頭!”


    此時,藥王穀的大弟子走到石刁柏身前,抱拳道:“穀主,陣法準備妥當。”


    藥王穀的陣法來勢洶洶,天上一輪圓月泛紅。“月犯血光”乃是大凶之兆,近旁遠處的一切景色都變得模糊,消退在鋪天蓋地的重重迷霧之中。


    石刁柏轉了個身,背朝著段無痕,似乎將要離去。


    段無痕心中未起一絲波瀾,閉目運劍,耳聽人聲。等到黑毒雙煞離得更近,段無痕立刻用“昭武十八式”作為初手。


    他出劍極快,攻勢颯然,招招致命,早已勘破了霧色。


    而黑毒雙煞認定了段無痕隻會魔教的武功,便想用以柔克剛的方法來壓製昭武十八式。他們拔出一柄雙刃刀,刀口挑上段無痕的劍鋒。然而段無痕手中的那一把長劍仿佛不是死物,瞬息間凝氣為障,化出千招萬式,猶如千軍萬馬踏蹄而至。


    四野狂風大作,似鬼哭狼嚎。


    黑毒雙煞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那黑毒雙煞中的丈夫眼見一道劍光迫近,立馬拽起妻子的頭發,一把將她拎到自己的身前。她雙腳死死蹬地,袖袍被震出水紋,當場被劈成了兩段,身首異處,麵目全非。


    妻子因自己而慘死,這丈夫來不及悲痛,雙眼冒出紅色血暈,怒號道:“你殺我妻子!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段無痕仗劍運力,冷冷道:“你報不了仇。你隻會躲在女人身後。”


    “沒膽量又沒骨氣,”沈堯在一旁接話,“就讓老婆來替你死,你有什麽臉嚷嚷著報仇啊?”


    藥王穀的毒煙太厲害,哪怕沈堯攜帶了解毒香草,仍然昏昏沉沉的。


    霧氣濃,毒煙散,月光黯淡。沈堯掐緊自己的虎口,遙望跪在遠處的衛淩風。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沈堯心中一連冒出無數念頭,那些念頭一個接一個地灼燒他的肺腑,燒得他愈發清醒,越發冷靜。直到近日,他才明白衛淩風一直受製於藥王穀。


    不然呢?


    衛淩風幼年時,不幸被送進了藥王穀。魔教的人都當他死了,名門正派更不可能來救他。他當年隻是一個孩子,除了卑躬屈膝俯首帖耳,他還有別的活路可以走嗎?


    難怪他屈居於丹醫派多年。


    哪怕彼時他父母還在世,他從未向魔教泄露過行蹤。


    他真能忍,沈堯心道。


    但看眼前情景,對沈堯這一方很不利。


    石刁柏是個難纏的角色,擺出了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他恰如看戲一般,有恃無恐地憑欄而立。他背後還有四十多個武林高手……甚至還有衛淩風。


    而段無痕手底下的劍客們,大多倒在了毒煙中。沈堯為他們製作的香囊隻能保證他們性命無憂,卻無法讓他們一鼓作氣,繼續揮舞重劍。


    綠意盎然的園林在毒煙熏染的瘴氣中逐漸潰爛,黑毒雙煞夫妻二人的屍體也堆疊在了一處。段無痕繞過這對手下敗將,徑自走向了石刁柏。藥王穀的眾多高手趕來堵住他。


    石刁柏鼓了一下掌,並問他周圍的人:“黑毒雙煞死得冤枉嗎?”


    眾人紛紛回答:“不冤!”


    “死得其所!”


    石刁柏頷首道:“你們看清了段無痕的劍法路數嗎?”


    他方才稱呼段無痕時,念的還是“程雪落”三個字。


    而段無痕出招完畢,他已斷定此人的身份。


    魔教尚有四個高手在奮戰。他們四人聽見石刁柏的話,神思一頓,尤其蕭淮山更是驚覺自己認錯了人。左護法並非左護法,而是段家那位擅使“劍氣屏障”的少主。


    段無痕不是左護法,蕭淮山卻聽從了段無痕的命令,深更半夜帶著自家兄弟闖進藥王穀的死局中白白送命。


    再看衛淩風對著藥王穀馬首是瞻的卑微模樣,蕭淮山隻覺頭痛欲裂。他揮刀在霧色中斬出一條裂口,吼道:“段無痕!你是段無痕?”


    段無痕沒應。


    反而是石刁柏好心答應道:“哎?他確實是段無痕,不會錯的。我和段永玄是多年好友,我清楚段家的功夫。”


    他抬手,衣袖垂落,搭在衛淩風的頭上。


    衛淩風依然安靜地跪坐。


    石刁柏站在衛淩風麵前,歎氣道:“你回了一趟魔教,還管不住魔教的人?哎,衛淩風,你把他們都殺了,放進血陣,作為血祭。我的兒子和女兒都等著開飯……他們剛從蟲卵裏孵出來,挨得了餓嗎?”


    自從今夜進了藥王穀的府邸,沈堯第一次聽石刁柏講了這麽多話。他握劍的手一鬆,又攥得更緊。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藥王穀穀主……居然是個陰陽人!


    穀主年過四十,麵白無須,沉默時自有一種富貴氣度,少言寡語時也露不出馬腳。但他剛才一番長篇大論,嗓音尖細,中氣陰澀,不是天閹就是太監。


    在魔教練武的那段日子裏,沈堯也從藏書閣找來了幾本醫書。魔教喜歡練蠱、練毒,他們的醫書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但沈堯記得其中一本書上提過:南疆有一位蠱王,以身飼蠱,以陽氣做引,引得蠱蟲蠶食。


    書中字句,十分隱晦。


    而今,沈堯恍然大悟——那所謂的“陽氣做引”,就是讓蠱蟲把下麵吃掉!


    用命根子喂蟲!


    沈堯驚了。


    他知道在這江湖之中,心不狠則站不穩。但他萬萬沒料到,有人竟然這麽狠?


    他狠掐掌心,開口道:“穀主大人!”


    石刁柏瞥了他一眼。


    沈堯撐著劍,站起身道:“穀主大人,我手上有丹醫派的《靈素心法》。我是丹醫派的下一任掌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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