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深很介意他對自己的評價——“基本功還沒練到家”。


    趙雲深在實驗室待了兩年多,親自處理的兔子和小白鼠能裝滿一筐。雖然他在同學麵前從不顯露,但他知道,他其實有幾分優越感。每次做解剖時,他會抬頭,觀望四周,心道:所有人都不如他——這種念頭並不清晰,像虛無縹緲的白色紗布,模糊地遊蕩在腦海裏。


    *


    趙雲深的同學都是本碩博八年連讀。


    最開始,他們都奔著“醫生”的名號而來,心中自有一個“醫學博士”的美夢。然而現實與理想差距甚遠,學醫的路程漫長辛苦又勞累。總有人中途放棄。


    比如邵文軒。


    大三下學期,邵文軒炒股暴虧,毫無收益,倒欠兩千元外債。他整日愁眉苦臉,咬牙看著k線圖,可惜被套牢的股票沒有一點起色。


    股市給邵文軒帶來了巨大衝擊。他神誌恍惚,期末考試連掛三科。


    輔導員恨鐵不成鋼,下達最後通牒:“補考過不了,你自己想你要怎麽辦!”


    邵文軒急得上火,嘴巴長出好幾個水泡。暑假燥熱難耐,蟬鳴聒噪,吵得他不得安寧,他沒回家也沒實習,每天宅在寢室裏,瘋狂背書。


    邵文軒理解力強,但是記憶力不好,背書的方式隻有一個——那就是抄書。他準備了一遝草稿紙,抄寫二十遍複習綱要,累得手指酸麻,滿頭大汗。


    這操.蛋的人生,邵文軒心中罵道。


    過了幾分鍾,寢室門被打開,趙雲深從外麵走進來,扔給他一瓶冰鎮礦泉水:“至於麽?你都拚了老命了。”


    邵文軒擰開瓶蓋,痛飲一大口,喉嚨發出“咕咚”聲:“不拚命行嗎?我都快留級了。”


    暑假長達六十多天,寢室裏隻剩他們兩人。其他同學都參加了暑期實踐,分別駐紮在不同城市。而趙雲深憑借導師的器重,特許留校,每天就在寢室和實驗室之間來回奔波。


    邵文軒暗歎:他和趙雲深啊,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邵文軒不求自己名列前茅。他隻盼著能通過補考。好在,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補考的平均成績高於80分,總算避免了留級的慘烈後果。


    死裏逃生之後,邵文軒仍然提不起學習的勁。閑來無事,他將自己與室友們比較。首先,他確定,他和楊廣綏不是同一種人。楊廣綏成天樂嗬嗬的,堅定地要做一名整形美容醫生,而邵文軒經常懷疑自己,漸漸偏離了最初的計劃與軌道。


    其次,邵文軒由衷敬佩趙雲深。這小子的毅力強得可怕,學業與戀愛兩不誤,真叫人羨慕。


    邵文軒稍感頹廢。人一旦沮喪起來,就要找途徑發泄,很快,邵文軒琢磨出一個方法。他注冊了微博和微信公眾號——那是2012年中旬,微信剛剛起步,微博用戶較少,邵文軒自娛自樂,每天發表日誌文章,以“華西小邵”之名,講述一些道聽途說的醫院故事,以及養生健康的常識。


    有時,他會讓趙雲深審稿。


    趙雲深笑話他:“不務正業。”


    邵文軒指著電腦屏幕上的寥寥幾個粉絲,辯解道:“娛樂一下,沒損失。”他自稱那是一種娛樂,能轉移他關注股市的目光。他還說,以後打死都不炒股了。炒股隻是富人的遊戲,富人們輸得起,而他邵文軒一無所有。


    為了獲取素材,邵文軒常往圖書館跑。他認真做筆記,寫文章一定標明出處和來源,每天傍晚才返回寢室。


    八月下旬的某一天,邵文軒忘帶一本筆記,提前返回男生寢室。他掏出鑰匙,卻擰不開正門——原來門後邊抵著桌子和沉重的行李箱。邵文軒用盡全力推門,隻聽見桌子腿被挪動兩毫米的“嘎吱”聲。


    邵文軒稍加思索,立刻想明白了,重新鎖門,風一般地瞬間逃遠。


    室內,趙雲深仍然將許星辰扣在床上。


    他們沒有空調,隻有一盞老式電扇,懸掛於天花板,吱吱呀呀地旋轉。趙雲深的胸膛隨著呼吸劇烈起伏,電扇每轉一圈,他壓著她緩慢地進出一次,同時在她耳邊說:“不行,下次還是要出去開房。”


    她渾身繃直,緊張到了極點:“我聽見有人用鑰匙開門。”


    蟬鳴和電扇的噪音喧鬧,趙雲深的床鋪左側和底部靠牆,右側和床頭掛著兩層緊密的圍簾——因為晚上熄燈之後,他可能還會看書,他不想打擾到室友,就裝上了兩層簾子。


    而現在,那微微顫動的布料,就像年輕男女偷嚐禁果的掩飾。


    許星辰覺得自己瘋了。她怎麽能答應他的這種要求。他說邵文軒晚上六點才會回來,那剛剛試圖進門的人是誰?她越想越窘迫羞恥,求他快點結束。可他毫無自覺,又磨了她二十分鍾。


    她趴在枕頭上,思緒抽離大腦。


    趙雲深也不嫌熱,緊緊抱住她:“你暑假回家一個多月,都做什麽了?”


    許星辰悶聲回答道:“我姑姑給我找了個工作,我實習了一個月。”接著,她透露道:“我姨媽在北京一家酒店幹了大半輩子,她快退休了。那家酒店的財務缺人,待遇從優,包吃包住。姨媽跟我爸商量,想讓我去北京工作……”


    趙雲深打斷她的話:“你要去北京?”


    許星辰逗他玩:“在考慮中。”


    趙雲深握住她的手臂:“北京房價高,空氣質量差,競爭壓力大,你不能去那種地方。”


    許星辰服軟道:“哎呀,你別緊張,我不會去的。開學就是大四了,你要實習,我也要找工作。我找到工作就租房子。”


    趙雲深再三詢問:“你確定不讀研了?”


    “不讀了,”許星辰敲了一下床欄,“我工作日上班,周六周日都有空,多些時間陪你啊。”


    趙雲深心弦一鬆,摟著她又親又吻。他的床上鋪著竹木涼席。這張涼席是今年新買的,邊緣的毛刺有些紮人,趙雲深皮糙肉厚感覺不到,而許星辰身嬌體軟,明顯不適。偏偏他攬著她又開始胡來瞎鬧,她的後背硌得很疼,一聲沒吭。


    她覺得,他應該是很愛她。所以,暑假兩個月不見,他一上來就這麽熱情。當她試探般提出北京的工作機會,他也表現得緊張煩躁又舍不得她。


    曾經混亂的人生規劃逐漸變得清晰。許星辰暗歎,她會找到合適的工作,租一間房,每天上班,再和趙雲深結婚,給他生個孩子,一家人幸福快樂,和諧美滿。


    她那時確實以為,生活隻有這麽簡單。


    *


    轉眼暑假結束。許星辰四處投簡曆,每天穿著西裝和高跟鞋,趕往各家公司,參加一輪又一輪的麵試。她長相出眾,性格討喜嘴又甜,再加上學曆不錯,證書齊全,很快就拿到了offer。


    她特別高興,打電話給趙雲深報喜。


    她說:“我被錄取了,實習生待遇不低,每月兩千五,轉正後一個月五千,年底雙薪。”


    趙雲深恭喜她。但他沒有她想象中的激動。而且他非常忙碌,沒講幾句就掛斷了通話。他當時正在醫院實習,即將參與一台外科手術。


    負責指導趙雲深的那位主刀醫生,正是科室的副主任,與趙雲深係出同門——他是趙雲深導師的第一批學生。趙雲深來醫院之前,導師特意通知曾經的學生,拜托他們多照顧一下趙雲深。


    於是,趙雲深剛待兩個月,就成為了手術的二助。


    他做縫合十分麻利,切除組織也是一絕。他的視力極好,心理素質也很過關,某次急診科送來一位出車禍的年輕小夥子,二十歲出頭,肩膀和手臂被撞得稀巴爛,趙雲深仍然麵不改色,跟在主刀醫生的身後,有條不紊地執行命令。


    如果他沒有失誤切到手指,一切都是完美的。


    那位患者的髒器受損,血肉模糊,傷口暴露在無影燈中,顯得猙獰又肮髒。趙雲深到底經驗不足,走神一瞬,指尖驀地一痛。當他低頭時,發現了滴血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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