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手術進行中,某位醫生切到自己,實屬常見。


    趙雲深退了下來,走到一旁做完簡單的包紮。


    手術室內,醫生與護士們聚精會神。那個小夥子很年輕,大家都希望他能活下來,趙雲深也有同樣的期望。畢竟他學醫的初衷就是治病救人,實現自我價值。


    可是,急救手術之後,化驗科傳來急報。


    那個小夥子的艾.滋病檢驗結果為陽性。


    趙雲深聽聞消息,如墜冰窟。他知道艾滋病的發病率逐年攀升,也曾聽過老師在課堂上講解的真實案例,但他沒料到自己這麽快就親身碰到了一個。他被同事們抓去服用了艾.滋病阻斷藥。


    主刀醫生也被病人濺了一臉血。他擔負著最大的風險,仍然冷靜地安慰趙雲深:“我工作十幾年,艾滋病梅毒乙肝的患者都接觸過。你莫要慌,堅持服用阻斷藥,能大大降低被感染幾率。”


    第28章同舟


    趙雲深曾經認為,學醫是一件很純粹的事。他從書本中汲取知識,在實驗中不斷摸索,再把他的經驗施加於病人。


    但他很少考慮意外。他覺得,他是運氣不錯的普通人,意外永遠不會發生。


    他和主刀醫生促膝長談:“我不怕死。可我讀了四年書,因為這件事,後半輩子栽進去……”


    “你啊,要先冷靜,”那位醫生勸誡道,“你去問問隔壁的小周,他實習一年,見過十幾個艾滋病手術患者。老百姓總覺得自己離hiv很遠,為什麽?國家有保密措施,夫妻倆去做婚檢,老公查出hiv陽性,醫院都不能告訴他的妻子,否則就算你違法。這是嚴格的規則,你知道嗎?家屬都沒有艾滋病的知情權,何況外麵那些陌生人呢。”


    頓一下,醫生又說:“現在這個病,也不是絕症。按時吃藥,能活好幾十歲。”


    趙雲深勉強自己不去想。那種感覺就像高中模考又考砸了,他偷藏成績單,裝作毫不在意,保持一副吊兒郎當的混世樣子。其實他心中介懷得很。


    手臂一連酸麻幾天,他的情緒不太穩定。


    周末休息時,趙雲深與許星辰見麵,心不在焉地講了一個故事:“我們科室裏,有一個男醫生,剛和他老婆結婚沒幾個月。現在他被查出艾滋,你說他老婆會怎樣選擇?”


    他們坐在街邊的小吃店裏,許星辰點了一碗麻辣涼粉。她用勺子舀一口,略作思索,應道:“醫生和他老婆有孩子嗎?”


    趙雲深笑著回答:“沒有。”


    許星辰不知他為什麽會笑。因為他們討論的話題還挺嚴肅的。許星辰捧起碗,不假思索道:“他們大概會離婚吧,如果他老婆知道他有病的話。”


    趙雲深沒再講話。他從衣兜裏摸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可他還沒學會抽煙,低下頭不停地咳嗽,火光與白霧繚繞於指間。


    許星辰扶住他,他推掉了她的手。


    許星辰被他弄疼,懵然道:“你生氣了?”


    趙雲深索性與她攤牌:“前幾天我們搶救一個出車禍的男的,那人是個經常走後門的基佬,有艾滋病。我給他動手術的時候,切到了手指。”


    許星辰接受不了他所傳達的信息。她睜大雙眼,空氣凝滯在胸間,而他貌似鎮定地說:“我主動跟你講,防止你從別人那裏聽來什麽。我正在吃阻斷藥,每個月按時到醫院複查,半年後能確診。”


    他彈了一下煙灰,言辭磕巴:“你要因為這件事,想甩了我。我……我也沒有意見。”


    今天出門之前,趙雲深想過如何坦誠——這是一件大事,他不能瞞著她。


    哪怕他當真被病毒感染,他希望許星辰能明白狀況。可是演練無數次的話竟然打結了,他為自己的軟弱和局促感到慚愧。


    在主刀醫生的麵前,趙雲深撒了謊。他聲稱不怕死,那是假的,他不幸是個凡人,當然也會怕死。


    他還怕許星辰屈服於現實。


    他坐立不安,等待她的裁決。


    許星辰打了個寒顫。她安靜地低下頭,吃完一整盤麻辣涼粉,徒勞地理順腦子裏那一團亂麻。辣椒嗆到嗓子,她一口氣沒提上來,臉頰憋紅。


    趙雲深拿起玻璃杯,給她倒了一瓶冰可樂。他將杯子遞給許星辰,不知懷著什麽心態,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我們主任說了,吃完藥,感染率大大降低。現在製藥行業發達,就算我真的得病,還能活好幾十年……”


    許星辰喝下可樂,艱難地吞咽。


    趙雲深故作輕鬆道:“你也別難過,我還沒死呢。”


    他這麽一說,淚水就從她的眼中湧出。她端著碗,吭哧吭哧地哭了起來,他越哄她,她的眼淚淌得越多,趙雲深不由得失笑:“你能不能別這樣,遇到點事就會哭,哭有什麽用?哭能解決問題嗎?”


    許星辰哽咽道:“不能。”


    趙雲深不知道她是在回答第一個問題,還是最後一個問題。他無意識地歎了口氣:“今天把話說明白了,如果你害怕潛在風險,咱們倆暫時別見麵,冷靜幾個月。”


    許星辰趴在桌上,搖頭。


    趙雲深勸告道:“那個阻斷藥有副作用,會影響心情。”


    許星辰竟然嘟囔一句:“你的脾氣本來就不好啊,沒關係。”


    趙雲深踹了一腳旁邊的椅子:“你去找個脾氣更好的男人。”


    許星辰抿唇:“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


    她揚起腦袋,淚眼朦朧:“你是故意氣我的嗎?”


    “我算哪門子的故意?”趙雲深態度惡劣地回答,“故意割傷手指,還是故意找你講故事玩?”


    許星辰被他吼出新的眼淚:“你為什麽還要衝我發火,我都不知道怎麽辦了……”


    她的哭訴挽回了趙雲深的理智。他扶穩桌子,手心汗水涔涔,壓低聲線道:“我不該這麽著急的。你不用管我,出結果了再說吧。我要是有病,不會拖著你。”


    許星辰卻道:“你有病我也不放棄。”


    她推開桌子,坐得離他更近。


    周圍幾位食客撇過眼,悄悄看向他們這一邊。許星辰擯棄一切羞恥心,伸手牢牢抱住他:“我不走。無論結果怎麽樣,我們打起精神麵對。”


    他回答:“好。”


    此後很多年,趙雲深偶爾想起那一天,說不上來確切的感受。不過他心裏清楚,那種情況下還能堅持陪伴他的人,除了父母,就隻有許星辰。他恨自己當時沒悟通。


    *


    天氣漸冷,這座城市逐漸入冬。對大四的學生而言,美好的本科時光快要結束。畢業季來臨,分手的情侶一對又一對,幾乎沒人能在感情與前途的抉擇中獨善其身。


    趙雲深慶幸,許星辰依然留在他的身邊。


    他們每周都會出門踏青,拍照、賞景、嚐遍附近的小吃。每逢遇到寺廟或教堂,許星辰一定要走進去轉一圈。哪怕許星辰不說,趙雲深也知道,她盼望他被好運氣眷顧。


    許星辰非但沒有嫌棄他,還對他更加百依百順。趙雲深在她麵前一切正常。但是到了醫院,他壓抑不住煩悶。


    尤其那天晚上,曾經參與同台手術的某一位師兄蹲在更衣室偷偷地哭,他告訴趙雲深:他老婆懷孕三個多月,他不敢跟老婆講實話。清創時,他沾到了病人的血。


    師兄心理壓力極大,難以平複。趙雲深見他可憐,就幫他替了一夜的班。


    淩晨一點多,趙雲深正在犯困,忽然聽到外頭的響動。他出門一看,原來是一個老頭帶著兒子看病,非要使用他女兒的醫保卡,並與護士發生爭執。


    護士耐心地解釋:“對不起啊,我們有規定,你們要拿自己的醫保卡。性別和年齡都對不上號,我們怎麽給你掛門診呢?”


    老頭倔強道:“我人在這裏,銀行.卡在這裏,我還能賴賬嗎?我不是不付錢啊,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們怎麽都不曉得變通一下子?”


    老頭的兒子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壯漢。那位小夥子被鄰居家的貓撓了一爪子,急著打針,心浮氣躁道:“你們睜隻眼閉隻眼不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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