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冥殿以後,我蜷在床上沉沉入睡,一覺醒來,窗外又是漫無止境的暮色。


    菩提樹影茂密濃鬱,枝葉隨風淺動間,映著兩隻金燦燦的麒麟犄角。


    內殿的正門外,我家二狗仰起臉望著我,清澈的雙眼烏黑發亮,嘴中叼著一隻被舔得精光的飯盆。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二狗的性格比較含蓄委婉,它肚子餓的時候從來不會打滾撒嬌,總是叼著飯盆這樣靜靜地望著我。


    我轉身再次走進內殿,摸出一個沉重的麻袋,在袋子裏隨手掏了一把,挑揀出幾塊溫潤無瑕的美玉。


    這一袋子的剔透美玉,都是二狗賴以為生的口糧。


    即便是在雲波繚繞的天界,養祥瑞麒麟的神仙也寥寥無幾,我從前以為這都是因為祥瑞麒麟數量太少,卻在養了二狗以後才知道,多半還與祥瑞麒麟的食性有關。


    二狗看到我手裏的玉塊,頭上的金色犄角熠熠閃光,尾巴也歡實地搖了搖,仰著頭將飯盆舉得更高。


    我走到二狗的麵前,彎腰拿下它的飯盆,把那幾塊華燦流輝的寶玉放了進去,蹲下來注視它吃飯。


    二狗吃著吃著,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它眨巴眨巴眼睛,抬起尚未複原的那隻爪子,將飯盆往我這邊推了推,嗚咽兩聲以後,趴在地上將我望著。


    “謝謝你,但是我從來不吃這個……”我將飯盆友好地推了回去,與它坦誠道:“而且我現在也不是很餓。”


    二狗卻執意認為我是與它客氣,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再次將飯盆拱了過來。


    我拍了拍它的腦袋,決定出去轉一圈。


    因為明日就是匯集八方的朝覲之宴,所以從今天早上開始,冥洲王城就來了一批領主和神仙,漫長而寬廣的宮道兩邊,隨處可見各類仙獸坐騎,以及裝飾豪奢的天馬飛車。


    那些立在路邊樹下的仙獸們,周身都流轉著淺淡的雲霧,幾處雲氣聚集在一起,竟是有了些許恍如仙境的味道。


    這讓我想起前段時間遠道而來的紫微星君,以及紫微星君鎖骨上來曆不明的毒傷。


    華燈初上,繁星點綴了空茫的蒼穹,鋪展著愈加濃重的夜色。


    我師父曾經中過和紫微星君一樣的毒,那種毒名為一血封喉,沁入血脈後須臾滲進肺腑,誘發切膚刻骨般的沉沉劇痛。


    師父花了三個月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紫微星君卻隻用了短短十幾天。


    他醒來的第二日,便急急忙忙趕回了天界,奔向他心心念念的公文,臨走前對解百憂說了一聲謝謝,並沒有解釋自己為何中毒。然而解釋這種事,總不好硬逼著人家。


    次日破曉時分,天光初亮,朝覲之宴開始在即,冥洲王城的宏偉宮闕外,繞著九十一隻專為朝賀的七彩鳳凰。


    宮道上來往之人絡繹不絕,他們憑著華金燙過的名帖一一進入蒼華殿,由往來的諸位侍者引路至客位站著。


    在場的這些賓客包括了冥界各地的領主,二十幾位來自天界的高位神仙,甚至還有幾個行蹤縹緲的隱士散仙。


    都麗壯闊的宮殿內,觥籌交錯,杯盞流光,長調鼓樂聲聲不歇,鸞歌鳳舞錦帶相疊。


    我第一次見識場麵這樣宏大的宴席,認真將所有來賓看了一圈,找到師父的時候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把目光移到了坐在最高處的冥君身上。


    夙恒的左右兩邊都是豪奢儀仗,在他的華座之後,手拿法杖的冥司使站成了一排,身後一麵高近三丈的幻鏡上,展示著整個冥界的宏大地圖。


    風花雪月四令的座位挨在一起,我的左手邊正是雪令,四下樂聲交疊,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瓜子,心無旁騖地剝了起來。


    這麽過了一會以後,他忽然出聲問道:“毛球,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麽樣?”


    我仔細想了想,總結道:“過得很好。”


    “那就好。”雪令抬頭看向我,又跟著道了一聲:“我聽花令說,她養的那群小黃雞已經有幾隻可以宰了,一直在等你過去喝雞湯。”


    我近來在冥殿吃的雞有些多,一時沒有那麽饑渴地想吃,於是客氣地推拒道:“還是不用宰來吃了,畢竟是花花親手養大的小黃雞……”


    此時冥界各地的領主,正在一個接一個地給君上敬酒。


    他們說的話有些大同小異,除了表忠心就是祝和平,一圈敬酒結束後,又開始了大家都很喜歡的助興節目,高敞的蒼華殿內,樂師歌姬魚貫而入。


    這樣過了幾個各有所長的歌舞曲目後,忽有銀鈴伴著古琴橫笛聲響起,我一抬眼便看見廣殿正中央出了個蓮足勾翹,翩然起舞的黛青紗衣美人。


    她戴著湖綠色的絲薄麵紗,腰驚細風肌映流霞,每一下旋身彎腰,都似乎要弱不禁風地倒在地麵,但卻在轉瞬間回身如故,搖曳生姿若粉荷垂露。


    伴奏的樂聲忽轉鏗鏘急音,她步履急促卻不改綽約婀娜,每一步都踮地至恰到好處。


    曲調漸柔,緩緩轉至停音,一雙黛青色的波紋水袖春風拂柳般甩過,終是露出一張眉彎秋月,頰生紅暈的俏麗臉蛋來。


    她的眉梢眼角嫣然帶笑,顧盼生輝的翦水明眸,始終正對著蒼華殿最上座的那位。


    我端著酒杯的手一抖,濺出了幾滴清露酒。


    雪令看到以後,似是立即會意,正色道:“毛球你放心,她絕對不及你一半漂亮。”


    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雖說她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但若是非要和我們毛球比,就多少顯得有點醜了。”


    正在此時,傅及之原的領主站了起來。


    他對著最上位的夙恒行了跪禮,恭謹非常地開口說道:“君上明鑒,跳舞的女子不才正是臣下的小女越晴。”


    越晴聽完她父親的話以後,姿態優雅地彎身,緩緩跪伏在了地上。


    她一身黛青色紗衣流瀉於金鑲玉的寒涼地板,披散的長發仿佛淬進了濃黑的夜色,語聲嬌柔至極地說道:“越晴自知身份微賤,不敢妄求君上青睞,隻願此生能有幸長伴君上左右,繁花無別枝,落英但慕春。”


    越晴最後所說的兩句話,乃是冥界少女慣用來表情達意的詩句。


    我端起手中盛滿酒水的酒杯,仰頭一口氣把它喝光了。


    雪令訝然看著那空空如也的酒盞,呆愣道:“毛球……你的酒量應該不深,莫要再喝了。”


    ☆、第41章 踏莎行


    蒼華殿內,高掛的銀燈通明如晝,壁角的鸞鳳金翅如勾。


    大殿的正中央,豔若桃李的越晴美人紋絲不動,好像已經打定主意要長跪不起。


    我抬頭望向最高位的夙恒,卻見不遠處的右司案大人緩身站起,目光冷冷地掃過跪在殿中央的越晴美人,最後頗具涼意地定在了傅及之原的領主身上。


    領主大人和他的女兒越晴姑娘都已經在地上跪了小半會,大概是因為始終沒等來君上的回音,二人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右司案毫不在意他們蒼白的臉色,肅然沉聲道:“領主大人莫不是醉糊塗了,忘記了朝覲之宴向來不可進獻美色的規矩。歌姬舞姬甄選自冥洲八荒,越晴姑娘為了在朝覲之宴上跳一曲淩波舞,想必也是花費了不少心思吧。”


    那位領主聽了右司案的話後,彎身再次行了拜君大禮,整張臉低的看不見輪廓,恭敬又謙卑地答道:“君上明鑒,臣下此次獻上的並非美色,而是一直視若掌上明珠的獨生女兒。臣下有拳拳赤誠之心,小女越晴亦有絲絲入骨之念,小女越晴仰慕君上威名已久……”


    領主的話尚未說完,一向麵無表情的右司案大人,竟然將眉梢微挑了幾分。


    他從座位上走了出來,正對著夙恒行了一個跪禮,“朝覲之宴齊聚八荒十六洲的領主,三十六重天的諸位尊神,乃是冥界由來已久的盛宴,定下的規矩流傳了不下百年。傅及之原的領主卻明知故犯,目無尊卑,欲以美色惑君,妄以親女攀附。按照冥界法典,理當削職重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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