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定望了他一會,又坐在床上醒了半刻的神,卷著被子團成湯圓的形狀,剛準備下床,腦中卻轟地一下劈過數道驚雷。


    “我、我昨天晚上……”


    夙恒轉身看了我一眼,靜默無聲地走了過來,兩指勾起我的下巴,貼在我耳邊啞聲道:“可還記得你昨晚做了什麽?”


    我心下一顫,撲進他懷裏認錯:“我以後再也不會喝那麽多酒了……”


    卻不料他頓了半刻,低頭親了我的臉,“偶爾喝點也無妨。”接著道了一句:“朝覲之宴結束後,冥洲王城會罷朝一個月。”


    “所以你最近都不用上朝了……”我默了一小會,淺聲道:“死魂簿上又多了一個凡人的名字,我得去一趟人界……至少一個月見不到你,回來以後你又是那麽忙……”


    “我陪你去人界。”


    我聞言怔然看著他,少頃終於反應過來,再次撲到他身上,雀躍道:“你真好。”


    ☆、第42章 鳳棲梧(一)


    東俞國位鄰沉薑以東,物產豐饒,礦藏尤多,常與鄰國互通有無,四境安定百年有餘。


    常安康樂,不罹禍憂,東俞的國風便漸漸偏向奢靡,文人雅士在名勝古跡留詞的主題,多為人生若朝露,享樂需及時。


    都城定京極為推崇此種喜樂,世家貴族的子弟奉行歡愉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半醒半醉日複日,花開花落年複年。


    我到定京城的第一日,恰好碰上一場來勢洶湧的傾盆大雨,雨滴細密如千絲萬線,織成一道道厚重若瓢潑的水簾,籠罩了整條望不見頭的長安街。


    死魂簿上的名字乃是傅錚言,看起來就像是一位鐵骨錚錚的壯士,根據冥洲王城督案齋的宗卷記載,傅錚言出身在定京城最繁華的長安街上。


    他的親生母親,乃是當時備受王公貴族追捧的美貌舞姬,姿容妙絕,千金一曲,清麗動人不可方物,卻在生下傅錚言的第二日,用三尺白綾懸梁自盡。


    長安街某棟客棧的房間裏,我捧著玄元鏡凝視半刻,掏出手帕將鏡麵擦了擦,又從乾坤袋裏撿了一顆夜明珠,對著夜明珠的柔光一照,鏡中景象依舊霧蒙蒙一片。


    我將玄元鏡遞到夙恒手上,挨在他身側問道:“為什麽鏡子裏什麽也看不見……”


    這話尚未問完,玄元鏡在夙恒手中撥雲見日,層疊的迷霧漸收漸攏,卻隻露出一處白骨遍地的山洞。


    洞內光影一片晦暗,濃鬱的魔氣交匯彌漫,黃土白骨堆砌三尺有餘,石壁尚且沾著黯淡的血斑,然而幽光明滅間,卻隱約可見一位男子提劍立在那洞中,身形挺拔如鬆。


    我呆了一呆,詫異道:“這是萬年魔怪的洞穴……”話中又湊過去兩分,“傅錚言怎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他被魔怪強行綁去了山洞嗎?”


    夙恒抬手勾起我的下巴,粗糙的指腹摩挲了兩下,低聲答道:“他是自願的。”


    我怔怔地望著夙恒,猜不出傅錚言心中的執念究竟是燃起了怎樣一把熊熊烈火,燒得他甘願把自己的魂魄和身體一並送給魔怪。


    傅錚言和那隻魔怪所在的岩洞,坐落於定京城外的浦陰山,定京城內暴雨滂沱,浦陰山上卻隻有小雨淅瀝,沉沉霧靄掩蓋了漫漫天色,烏雲的邊際也瞧不分明。


    洞口有一道形如銅牆鐵壁的堅固結界,在夙恒的手中轉瞬散成了零落一地的殘灰,結界坍塌的那一刻,有個虎背熊腰的黑影從洞中疾速竄出來,拎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大砍刀,猛然停在離我一尺遠的地方。


    這是我生平頭一次見到一隻活的萬年魔怪。


    這魔怪亂發披散,四肢雄健,麵上泛著近乎於青的蒼白色,銅鈴般大小的雙眼死死定在夙恒身上,沒過多久,竟是嗓音沙啞地嘲笑道:“哈哈哈,本座還當是哪路神仙大駕光臨,沒想到竟是一個法力低微的莽夫。”


    言罷又抬腳上前一步,雙眼睜得更大,手中砍刀提的更高,語氣也更加放肆:“小子,難不成你以為自己生得好看,本座就會大發慈悲饒你一命?”


    我初見夙恒的時候,也完全看不出他的法力深淺,卻還知道法道武學修煉到巔峰境界後,難以用神識感知一二,然而這隻魔怪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由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我覺得這隻魔怪比我還蠢,因而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幾份深沉的同情。


    這魔怪緩慢扭過臉,同樣瞧見了我,仔細盯了片刻後,目光變得極為熾熱,伸出發黑的舌頭舔了舔幹澀的唇,壓低聲音獰然道:“嘖嘖,真是千年難見的絕色尤物,生來就該被男人壓在身下狠狠地幹……”藏汙納垢的粗手接著伸了過來,“本座這就……”


    白光乍現的那一刻,仿佛還夾著殘暴的雷電驟然劈過。


    夙恒站在原地並未移動一分,指間猶有殺招殘留的雷火跳動,那魔怪被劈的隻剩下半口氣,手中砍刀落在地上,痛苦至極地蜷成一團,氣若遊絲道:“好、好漢……饒命……”


    我彎下腰,出聲問道:“那個叫做傅錚言的凡人,你對他做了什麽?”


    聽完這句話,魔怪的眼中露出了一絲憤怒,他扭過頭不再看我,強撐著一口氣忿忿不平道:“做、做了什麽?本、本座……隻喜歡女人……”


    一陣颯颯作響的冷風陡然吹過,那把躺在地上的砍刀竟然驀地立起,刀鋒直指魔怪的脖頸。


    夙恒淡淡瞥了那魔怪一眼,涼薄道:“既然不願意說,脖子留著也沒用了。”


    “嚶嚶嚶……”魔怪瑟瑟發抖地蜷緊了身子,甚至謙卑地改了自稱,奄奄一息道:“小的、小的……隻咬了他一口……還、還沒來得及吃……”


    我在洞穴深處找到傅錚言的時候,他背靠著石壁正處於高燒和昏迷,手中仍舊緊握一把劍,全身冒著透涼的冷汗,嘴唇泛著駭人的烏紫色。


    魔怪咬了他的手,烈性的毒液沁入肺腑,眼下正在發作。


    我摸出一瓶驅散魔毒的解藥,盡數倒在傅錚言的傷口上,又團了一朵厚實的雲,把他牢牢包在雲團裏,打算將他運回客棧再作打算。


    一路上,他燒得雲裏霧裏,汗水浸透了外衣,卻始終在念著同一個名字。


    丹華,丹華……


    丹華這兩個字,像是比萬年魔怪的毒液還要厲害百倍的咒語,所向披靡地侵蝕著他的神智。


    夙恒告訴我,玄元鏡之所以能看死魂的一生,是因為它能梳理死魂的記憶,然而眼下的傅錚言是如此的不清醒,鏡中之景就隻有一片灰蒙蒙的暗影。


    在那片鉛灰色的暗影中,總有一個綽約窈窕的美人若隱若現,她的衣袂上繡著金邊的國色牡丹,層疊的宮紗裙擺隨風飄蕩,濃黑如鴉的長發被鳳羽琉璃釵挽起,整張臉卻看不分明。


    天色將近傍晚,澆灌半日的暴雨漸漸停息,長安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馬車的鐵軲轆滾過坑窪,濺起的水點嘩啦作響。


    掌燈時分,傅錚言終於醒了過來。


    素色的床帳從兩邊垂下,掩住了他打量整個房間的目光,他茫然了一會,像是在努力回神,半晌後才啞聲道:“我沒死……”


    傅錚言的麵色已趨近正常,整張臉看起來尤其俊朗,想到他的母親乃是名噪一時的傾城舞姬,不禁讓人覺得一切美貌都有理可循。


    “對,你沒死。”我走到離床不遠處,淺聲道了一句:“傅公子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傅錚言悶聲咳嗽了兩下,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他扶著床柱緩慢站了起來,就在艱難行了兩步之後,一手撐著木桌頹然跌坐在藤椅上。


    “你中了魔怪的劇毒,至少三日後才能行走。”我端起白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其實你自己應該也有感覺……你的死期已經過了,卻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踏上通往地府的黃泉路。”


    傅錚言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既沒有喝杯子裏的水,也沒有開口與我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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