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一下頭,跟著應和道:“對不起,就這麽直接闖進了你的家門。”


    “二位言重了……”


    阮悠悠姑娘雙頰微紅,她坐直了身子,將被子往上提了提,“若非你們方才的照顧,我現在……”


    她道:“可能已經上了黃泉路。”


    這話聽在我耳邊,讓我心裏微一酸澀。


    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壽命已經到了盡頭。


    而我們之所以會來這裏……正是要幫她踏上黃泉路。


    阮悠悠床前的被子垂落一角,剛好搭在地上,我彎腰去撿被子,瞧見了床底放著的竹簡。


    那竹簡上刻著……


    歲月不堪數,故人不知處,無端把韶光負。


    自一百年前起,凡界就有了宣紙,竹簡著實很少見,尤其這竹簡上的字還刻的這樣深,並非用毛筆寫成。


    什麽樣的人才要用這樣的竹簡……


    我呆了片刻,怔怔望向阮悠悠姑娘。


    她的目光平靜到不正常,像是在看我,又像是沒有任何東西入眼。


    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麽玄元鏡照不出她的生平,玄元鏡複原了死魂生前所見,而這位悠悠姑娘根本沒有任何生前所見——


    她是個盲人。


    ☆、第65章 蘇木箋(二)


    窗戶上漏風的破洞已經補好,朦朧的月華流瀉入戶,映得地磚深深淺淺,我側過臉去看,一時有些失神。


    “最近的客棧在十裏之外,中間還有一段崎嶇的山路。”阮悠悠斂下長睫,聲音輕緩:“你們若是不嫌棄,今晚不妨住在隔壁……”


    我靜靜地望著她,接話道:“謝謝你,今晚打擾了。”


    雪令也跟著添了一句:“多謝姑娘好意,總算不用急著趕路,若不是有幸遇到了姑娘,今夜隻好露宿野外。”


    他一手背後,煞有介事道:“我一介莽夫倒是無謂,可歎家妹自小身子弱,旅途顛簸已覺疲累,露宿荒郊怕是受不住。”


    阮姑娘愣了一愣,低著頭淺淺笑了。


    她道:“公子是個好哥哥。”


    阮悠悠皮膚細白,五官秀美,長發濃密烏黑,本就十分耐看,她這樣一笑,更是顯得尤其溫煦柔和。


    難以想象這樣的姑娘,會是一個執念深入骨髓的死魂。


    “家裏很久不用燭火了。”話中頓了頓,她抬手扶上床架,似欲起身,“你們若是需要……”


    我連忙道:“不用了,我們自己帶了蠟燭和火折子。”


    是夜,月色靜沉。


    我提筆坐在一張老舊的木桌前,這張桌子缺了半截木腿,用紅泥砂的瓦磚墊著,寫起字來,桌麵輕晃不止。


    雪令握著長劍立在一旁,沉默稍許後,他問:“這是在寫什麽?”


    竹窗半掩,偶有一陣涼風吹來,晾幹了雲波宣紙上的墨痕。


    我聞言停了筆,仰起臉看他,“我在阮悠悠床邊的竹簡上看到了這首詩,一般的詩句無論五言還是七言,至少會有四句……但是這首詩,寫了三句就結束了。”


    雪令似是來了興致,他俯身靠近,將這首古怪的詩念了出來,“薛燭觀其釧,淮水入南榮,山路猶未屬……”


    “這是什麽意思?”雪令抱劍思索一陣,忽而笑道:“也許隻是隨手寫的,並沒有特殊的意指。”


    他接著輕歎一聲,語氣似有幾分惋惜,“這位阮悠悠姑娘,一個人生活在這裏已屬不易,沒想到還是盲人,也難怪玄元鏡照不出什麽東西。”


    我默不作聲地盯著那首詩看,出神時筆杆從指間滑落,滾過整張宣紙。


    三句詩都是按豎列寫的,此時橫著看第一行,連成“薛淮山”三個字,似乎也並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隻是薛這個字恰好是一個姓氏。


    我怔了一瞬,輕聲問:“薛淮山……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


    雪令沒有立刻回答,抬袖攤開了他一早帶來的名冊。


    這個名冊上記錄了整個嘉南國男女老少的姓名和籍貫,翻到一半時雪令忽然道了一句:“若是這個薛淮山不是嘉南國的人,我們豈不是白找了?”


    我想了想,認真地答道:“那我們就等到明天早上,含蓄地問一下阮姑娘。”


    嘉南國地廣人稀,名冊並不能算得上厚重,翻到後來,倒是真的尋到了一位出身北郡的公子,姓名條件恰好符合。


    “倘若是他,還真有些蹊蹺。你看這裏……”雪令指著那薛公子的命格,指尖挨著紙頁敲了一下,“他是嘉南國的國師,日後還要迎娶國君最寵愛的公主,命中富貴顯赫,也不知是如何認識了荒郊野嶺的阮姑娘。”


    次日清晨時分,阮悠悠下床升起了灶火。


    我跑到灶房裏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在熬一鍋粥,菜板上的萵苣葉切成了細絲,鍋裏的粳米在沸水中上下翻滾。


    清透的晨光籠在她身上,更襯得她腰肢纖細,身段窈窕。


    “家裏隻剩下這些,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胃口……”阮悠悠靠著灶台,輕聲開口道。


    我詫然看著她,忍不住問話:“這是給我們準備的嗎?”


    阮姑娘點了點頭,她微側開臉,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水缸裏原本養了一條魚,方才去尋時卻不見蹤影,可能是被野貓叼走了。”


    我上前一步,盯著她的雙眼,試圖從她紛亂的心緒裏剝絲抽繭。


    悠悠姑娘的記憶頗為雜亂無章,卻有一個記得很深的景象。


    那是春花漫放嶺上蒼翠的二月天。


    彼時阮悠悠的父親還在世,她的母親在生她時難產而死,是父親將她一手帶大。


    那時的院子裏除了幾株梅花外,還種了穠桃甜李,她看不見春日的桃花李樹有多嬌媚清豔,隻記得那些花朵帶著甜到骨子裏的馨香。


    她一向醒得早,雞鳴一遍即會起身,那日也不例外。


    春日的暖陽破曉,梁上燕子清啼,阮悠悠端著一碗稻穀,蹲在院子裏喂雞。


    柴門前傳來一陣馬蹄聲,繞過竹籬傳到她的耳朵裏,那馬行步悠然,蹄聲清閑得很。


    阮悠悠提著裙子站了起來,細碎的稻穀被她撒在了地上。


    “請問這位姑娘……”


    她正準備進門回屋,聽見這話恍然停住了腳步。


    那聲音大抵是來自於青年男子,沉緩如溪澗鬆石,兼帶半點散漫的意味。


    他問:“阮秸先生是否住在這裏?”


    阮秸是她父親的名字。


    不過在嘉南國境內,阮士這個稱謂流傳更廣些,人們將“士”這個字放在阮姓的後麵,以示對阮秸的尊敬之意。


    阮悠悠的父親阮秸原本是軍師出身,跟隨嘉南國開朝國君四處行軍,計謀多端極擅用兵,所著兵法以詭詐多變而聞名。


    國君南征北戰十幾載,安定四方以後創立新朝,阮秸被封為一等公,賜良田萬畝美妾數十。


    然而阮秸卻遞交了一封辭呈,他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女兒,隱退到了無人所知的荒村野林。


    阮悠悠乍聽見有人詢問她父親,且這個人是個前所未聞的陌生人,大概不會有什麽好事,於是開口答道:“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她說:“公子恐怕尋錯地方了。”


    她的背後,那位騎馬而來的年輕公子,聞言笑得清閑而促狹。


    “這麽個美人,竟然也會騙人。”他道。


    阮悠悠不知不覺紅了臉,她捧著那隻方才裝稻穀用的瓷碗,背對著他進了屋門。


    她踏過門檻時,聽到那公子再次開口道:“千裏外遠道而來,隻想見阮先生一麵,敝人生性輕慢,唐突姑娘的地方還望海涵。”


    “我爹不會見你的。”阮悠悠回答:“公子還是離開吧。”


    春.光燦然,花香鳥語,所有聲音陡然淡了下來,徒留一片沉寂。


    嘈雜的回憶散去,眼前的阮悠悠蹲在灶台前,往那爐子裏添著幹癟的柴火。


    灶爐裏星點火花飛濺,燎在她袖口燙出幾個黑點。


    我看不清她的其餘記憶,跟著發起了愁,蹲在她旁邊陪著一起添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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