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悠悠的父親因病去世,在生死簿上的記載不過薄薄一頁紙,然而現在的我更關心的是,那個登門拜訪的公子後來去了哪裏。


    倘若他就是薛淮山……


    想到雪令所說的,薛淮山身為嘉南國的國師,將要迎娶國君最寵愛的公主,命中富貴顯山露水,我不由心生一陣拎不清的雜緒。


    為了引導阮悠悠姑娘的回想,我誠懇地胡說道:“家兄托我來問姑娘一件事。”


    阮悠悠用火鉗撥弄木柴的手一停,“什麽事?”


    我眨了眨眼睛,沉靜半刻,輕聲道:“家兄想請問姑娘……是否有意中人?”


    阮姑娘聞言,怔然麵對著灶火。


    “我哥哥也覺得這樣十分莽撞,顯得他很不合禮法。”我靠近了阮悠悠,又道:“但是他昨日第一次見到姑娘時……”


    “我的夫君離世已久。”她忽然道。


    熊熊烈火燃燒的幹柴劈啪作響,阮悠悠的聲音格外平和寧靜:“今日吃過早飯,二位便繼續趕路吧。”


    我凝視她的臉,再次分剝離析她的記憶。


    往事如碎片,拚成一副隻有聲音的畫麵。


    夏末初秋的雨夜,阮悠悠撐著一柄傘,站在院子裏有些茫然無措。


    “快要做好了。”依舊是那公子的聲音,浸染著情到濃時的笑意:“原來的雞舍漏雨,這個一定不會。”


    他的指尖搭上她握著傘柄的手,“我還編了一個雞籠子,你看做的如何?”


    話音才落,他察覺到自己不應該用“看”這個字。


    於是立刻改口:“悠悠,你摸一摸。”


    竹傘微傾,興許遮擋了半麵漣漪。


    她伸手去那個竹篾籠,卻隻摸到了寬闊的肩膀,那一層錦緞的外衣,沾著涼薄的夏雨。


    他低下頭,蜻蜓點水般吻了她的麵頰。


    阮悠悠的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是崩斷了一條弦,那一瞬什麽都沒有了。


    公子低聲笑了起來,笑裏有柔和的寵溺,他道:“世人皆道你的父親用兵詭譎,怎麽他養出來的女兒卻是這樣一副單純的性子。”


    悠悠將傘塞進他懷裏,冒著雨轉身跑回了屋子裏。


    她的父親正站在門邊。


    阮悠悠就像是所有情竇初開被父母抓了現行的姑娘,她又羞又緊張,她與這些姑娘唯一不同的地方隻在於……


    她什麽也看不見。


    阮秸的腳步聲融進了雨幕裏。


    “你走吧。”阮悠悠的父親對那公子道:“阮家廟小,容不下一尊大佛。犬女目盲,攀不起富貴高枝。”


    “阮先生。”雨水淅淅瀝瀝,像是一曲婉轉長音,竹篾的雞籠子落在地上,濺開細碎的水聲。


    那公子答:“悠悠心地純善,知書明禮,琴技卓絕精通詩曲,還操持一手好家務。不是悠悠高攀,是我想讓她下嫁。”


    阮悠悠詫然立在門前,恍惚間亂了心神。


    聽他道:“我願以三書六聘,娶您的女兒為妻。”


    ☆、第66章 蘇木箋(三)


    時光溯回流轉,往昔種種次第消散。


    阮悠悠放下火鉗子,扶著灶台站直了身子,她用木勺舀起鐵鍋裏的菜粥,盛入一早備好的瓷碗裏。


    “要幫忙嗎?”我問。


    “暫時不用……”阮悠悠摸過托盤,將瓷碗和木筷子擺好,我伸手去端那托盤,她怔了一下,溫聲道:“小心燙。”


    熹微的晨色落入袖間,灶台邊煙火漸散。


    我側過臉仔細看她,她穿一身粗布衣裙,濃密的烏發用竹簪挽起,麵頰蒼白而素淨,溫婉如仲春時節初開的桃花。


    我忽然非常想知道,那位公子是否真的娶到了她。


    這日清晨吃完早飯以後,雪令輕蹙眉心,頗為費解道:“毛球,我大抵是哪裏做錯了,無意得罪了阮姑娘。”


    我抬眼瞧他,表現出願聞其詳的樣子,“為什麽這麽說?”


    雪令的眸色更為複雜,聲音裏帶著幾分匪夷所思:“我記得昨天晚上,阮姑娘還誇我是個好哥哥,今天一早我同她打招呼,她卻避我如蛇蠍。”


    我聞言騰地漲紅了臉,輕輕地“嗯”了一聲,低下頭不再說話。


    雪令歎了口氣,與我分析其中的道理:“我起初以為阮姑娘性子柔和,心思單純,現在想來似乎並不是表麵上所看到的那樣……”


    我原本在一心一意地搓衣角,聽見這話下意識地打斷道:“不是的……阮悠悠確實生性柔和……”


    雪令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將今天早上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


    雪令聽完那些話以後,靜了片刻,看著我道:“能不能想個法子,讓她繼續回憶從前的事?”


    朝陽東升,雲霞含風,屋外仍有嚴冬的陰冷。


    阮悠悠還沒有出現,她正在裏屋整理衣服收拾家務,用抹布擦拭窗台和木桌。


    雪令與我商量好要演一出戲給她看,好讓悠悠姑娘回想一些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感同身受這四個字,用在很多地方都會合適。


    我站在院子中央的梅花樹旁,心裏略微有些緊張,話還沒說出口,耳根就已經一片嫣紅。


    雪令輕笑了一聲,接著正色鼓勵我:“毛球,我覺得你說的很對,阮悠悠的父親不太可能接受那個公子做他的女婿,但是悠悠姑娘卻已然動情。”


    他道:“假想我是你的哥哥,卻不同意你和君上的婚事……”


    雪令的話音未落,我因為狐狸耳朵尖,隱約聽見了阮悠悠走到屋前的腳步聲。


    盲人的耳力一般都是極好的,像阮悠悠這樣天生失明的姑娘耳力應該更好,為了不讓這場戲還沒開始就穿幫,我即刻出聲道:“哥哥……”


    雪令呆了一瞬。


    他反應得很快,配合極好地答了一句:“你若還當我是你哥哥,就該和那個男人一刀兩斷。”


    幾丈外的竹門打開時,阮悠悠正抱著一盆換洗的衣服,她踏出門後腳步滯住,停在了柴扉邊。


    冬梅傲霜,枝頭花色灼灼。


    雪令側身看那梅花,話裏早沒了笑意:“你同他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他生來有那樣的地位,平日裏要什麽美人沒有,日子長起來,如何能專心待你一個?”


    “他不會變心的……”我抬頭看他,極力反駁:“他說這輩子隻喜歡我一個,也隻想娶我做妻子,往後我們還會生龍……”


    我頓了頓,更正道:“生孩子。”


    “男人的情話你也信?”雪令聲音壓低,指尖挑上梅花瓣。


    “我信。”我道:“他說的我都信。”


    雪令側目瞧我,漆黑的眸子在冬日暖陽下灼然生光,“倘若我說,哥哥和他隻能選一個呢?”


    我低下頭,聲音微澀:“哥哥……”


    他似是詞窮,又想了一下才接著道:“哥哥也是為了你好,畢竟隻有你一個妹妹。你即便因此而怨恨哥哥,哥哥也無話可說。”


    木盆落地有一聲輕響,竹門邊怔然發愣的阮姑娘回過神來,彎腰摸索掉地的衣服和木盆。


    我定定將她望著,塵埃落定的回憶再次分崩離析。


    秋夜雨未停,月色初靜。


    屋子裏燃了沉水香,輕風過門吱啞作響,阮悠悠似是生了一場重病,她側身臥在床上,盡力克製著咳嗽的聲音。


    阮秸默不作聲了一陣,終是低語道:“悠悠,你還記不記得蘇伯伯?他是爹的至交,暮水山莊的莊主。前天爹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說他的小兒子將滿二十歲生辰,邀你去山莊做客……”


    阮悠悠閉上了眼睛,在她的世界裏,睜眼閉眼並沒有什麽不同。


    曉風微涼,細雨扣窗,一點一滴敲在心頭上。


    屋內沉靜無聲,良久後,阮悠悠的父親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


    “你就這麽喜歡那小子?”阮秸道。


    尚在病中的悠悠姑娘臉頰有些燙,她靜靜地想著那位心上人,想他用竹子編出來的草螞蚱,想他在花前月下同她說的那些話,想他給她描繪出來的能用眼睛看到的光彩流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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