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仵作名為趙川南,在朱河縣當值已有二十餘載,所驗屍體不下千餘。


    他行事低調,一生專研,將案例都記錄於著作《棠陰比事》之中,此書目前依舊在不斷完善補充。


    京兆府曾許下重金,聘請趙川南前往玉京城,甚至大理寺都知道朱河縣有這樣一位神人仵作,欲要收入麾下。


    卻都被拒絕了。


    如今朱河縣衙也是將之視為供奉,願意出山驗屍,全憑自願。


    畢竟其徒子徒孫也有不少得了真傳。


    《棠陰比事》這本書印刷數千冊,一版再版,基本上朝廷各地刑偵司法人員,人手一本,屬於必備讀物。


    張炎想拜其為師。


    不為別的,純粹心存敬仰。


    義莊在朱河縣城外,收屍人一般也隻負責收殮無名屍體,若是城內有百姓死亡,則會請專門的陰陽先生看墓地、寫殃榜。


    殃榜十分講究,等同於“辦喪文書”,一切喪葬流程都依殃榜進行。


    若是出城下葬,沒有殃榜,連棺材都抬不出城門。


    陰陽先生所寫殃榜,也會根據“屍體現象”作出死亡結論,連死亡時間、死因都一應俱全。然而實際操作中,陰陽先生都是從亡者家屬嘴中套出相關信息,所以他們“驗屍”一般都很“準”。


    相較之下,收屍人就差遠了,隻是搬運工具,毫無水準可言。


    張炎希望能提升麾下收屍人的能力,令他們不再是純粹的工具人。


    他最初的設想,其實是讓收屍人每日收屍,而他坐享其成,以枉死簿吸取其中陰魂,令自己變強。


    然而變強的意義是什麽?


    張炎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已然清楚這個世界的真正底色,獨善其身很容易,隻要一直苟住,猥瑣發育就能逐漸提升實力。


    可遇到老仵作趙川南之後,張炎的想法卻悄然改變了。


    趙川南能著書立作,造福百姓,他應該也可以。


    不過如今為時尚早,畢竟對這個世界了解得還不夠透徹,還不清楚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


    但這顆種子,已然埋下。


    ……


    不知不覺就到了午後,趙川南如約而至。


    他沉默寡言,直接來到冷塌麵前,掀開白布,依次複驗起來。


    張炎依舊在一旁觀摩。


    隻見趙川南從鐵箱之中取出小刀,在腐爛浮腫的屍體各處分別割下一小塊,裝入了不同小罐之中做好標記。


    灌內有不明液體,將屍塊浸泡其中。


    “趙老先生,張某不才,想請教這是何用意?”張炎恭敬問道。


    趙川南的名諱,是他事先從捕快那裏打聽來的,為了搭上話,可是做足了功課。


    “自然是為了分析屍體之內的細微之處,比如髒腑內的泥沙所屬之地,畢竟每段河流所含之物都不盡相同。”


    張炎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比如接近玉京城的河段,肯定是汙染比較多,畢竟皇城長居人口數百萬,生活中的垃圾都通過地下管道,流入了運河。


    又比如,若是沉屍河底,屍體上多少會沾染河底淤泥。


    果然,趙川南在一具腐屍的腳趾縫裏,提取出了一絲細細的水草,他連忙將之記下。


    “水草……奇怪,這方圓數十裏,何處會有這種水草?”趙川南疑惑不已。


    張炎在一旁,是越看越佩服,驚歎不已。


    他原本以為這些屍體都已腐爛浮腫,完全看不出蛛絲馬跡,沒想到此刻居然還能找到線索。


    在將五具腐爛的屍體都複驗之後,趙川南終於將目光投向了另外三具疑似淹死的屍體。


    這一次,他換了一把鋒利的小尖刀,割開了其中一具屍體的咽喉,用一個小銅勺探入裂口,取出少量液體。


    果然,裏麵有泥沙。


    接著,又在肺部割了一道口子,點燃燭火對著仔細觀察,便發現了水腫的痕跡。


    “這是在昏迷之中,被人推進河裏,活活溺死的。”趙川南下了定論。


    張炎倒吸一口涼氣,卻又有些疑惑,問道:“為什麽不是自己淹死的?”


    “脖頸處靜脈怒張,但眼膜卻未出血,如若是清醒狀態,必然會拚命掙紮,不僅眼膜會充血,鼻腔也會有溢血痕跡。”


    趙川南頭也不抬,便將白布蓋上,繼續道:“還請張老大遣人將屍體縫好下葬。”


    張炎點頭答應。


    若是在城內,有人死於非命,或者肢體分離,必然會有縫屍匠出手,將屍體縫補完整,補上妝容。


    但在義莊,其實並沒有這種待遇。


    不過張炎還是一口應承了下來,畢竟死者為大。


    隻剩下最後一具屍體了。


    張炎期待地看著趙川南,認真道:“趙老先生,這具屍體,可以讓我驗一下嗎?我有一些猜測,不知道對不對,想要驗證。”


    趙川南十分詫異,似乎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年輕人。


    “那就盡管試試吧,我的工具你可以隨意使用,不過還請盡量不要破壞屍身。”趙川南遲疑了片刻,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他也想看看這位年輕人,究竟有什麽本事。


    張炎點了點頭,鄭重地從鐵箱裏取出一根細長的銅針,以及一個幹淨的白底瓷杯。


    “陳大燕,取點蒸餾水過來。”張炎大聲呼喊道。


    “老大,蒸餾水是什麽?”


    陳大燕從後院小跑而來,一臉的疑惑,身上還綁著圍巾,一看就是剛從廚房出來。


    張炎這才反應過來,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仔細道:“就是你蒸饅頭時,鍋蓋底下的汽水!”


    陳大燕回過神來,連忙拿著白底瓷杯,就往廚房趕去。


    “其實不必,你若是想清洗瓷杯,用這瓶皂莢水就可以了。”趙川南取出一個小瓶,裏麵裝著的正是之前清洗銀片的液體。


    “不不不,我還是堅持用蒸汽水清洗,而後再接一些蒸汽水備用。”


    張炎這才知道那瓶是皂莢水,更加不敢用了,畢竟皂莢水呈堿性,容易影響接下來的實驗,造成不必要的誤差。


    很快,一杯幹淨的蒸餾水就到了張炎麵前。


    他學著趙川南的樣子,以小尖刀在這具年輕的屍體咽喉出開了一道小口,接著以小勺探入其中,抽取出了一小部分渾濁的液體。


    將那些液體小心翼翼地滴到裝滿蒸餾水的瓷杯之中,開始小幅度地搖晃起來,大約過了半炷香,所有的液體都均勻溶解在水中,他才將那根細長的銅針擦亮,投入了瓷杯之中。


    “可惜沒有試管。”張炎在心頭暗道。


    若是將瓷杯換成透明試管,結果就能看得更加清晰,不過目前看來,影響不大。


    銅針在瓷杯裏浸泡片刻,張炎便用一支鑷子將其取了出來,很快就發現上麵有附有少量銀白的水珠,而瓷杯裏的溶液也變成了藍色。


    “果然不出所料,是中毒而死。”張炎神色凝重,但眼底卻藏著一絲興奮。


    他的猜測沒錯!


    一旁的趙川南也驚愕無比,沒想到這個義莊裏的小小收屍人,還真有些本事?


    不過這種手段,還真是聞所未聞。


    “張老大,可知是中了什麽毒?”


    “是丹砂,他生前被人強行灌了丹砂,才會中毒而亡。”


    張炎抹了抹額頭的汗水,丹砂就是水銀,他第一眼看到屍體的時候,就覺得是重金屬中毒,然而在這個世界,最容易尋到的重金屬,除了鉛就是汞。


    他方才將銅絲放入實驗液裏,有銀白色的水銀被置換了出來,而銅離子則留在了液體裏麵,因此變成了藍色。


    然而這些知識,自然不方便透露給趙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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