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宜的手,重若千斤地搭在了王知柄的肩上。


    有小廝在花圃外探頭探腦的。


    王行宜臉色微沉,自有股凜然之氣:“什麽事?”


    小廝戰戰兢兢地跑了過來:“大人,有個姓杜的,說是真定竇家的管事,他們家的五老爺和您是同年,他奉他們家老太爺之命給您送了封信來。”


    “難道是竇振之。”王知柄困惑地道。


    振之是竇鐸的表字。


    “應該是他。”王行宜冷笑,“他不是說映雪害死了他的兒媳婦嗎?血仇不共戴天,不知道他找我們有什麽事?”說著,命令那小廝,“把信拿過來。”


    小廝一路小跑著拿了信過來。


    王行宜看了一眼,把信遞給了兒子。


    王知柄滿腹狐疑地接過了信,一目十行,很快就讀完了:“竇振之竟然要您和他們家的管事一起去求趙睿甫同意將映雪扶正?”他完全摸不清楚狀況,半天反應不過來。


    王行宜嗤笑一聲,對兒子道:“現在知道我為什麽那麽說的吧?”


    王知柄不知道。


    王行宜無奈地歎了口氣,耐心地教導兒子:“竇家如果誠心不想把映雪扶正,不要說龐家去鬧了,就是映雪賴著不走,他們也能強行地把人架了送走。事情拖到今天,不過是竇家有自己的打算罷了。你回來跟我說的時候,我還有點拿不準,現在卻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多半是竇元吉看著恩師重用於我,怕我搶了他的風頭,想用映雪扶正這件事賣我個人情。結果竇鐸和趙家的人都不同意。那竇鐸不僅不同意,還希望通過你激怒我,讓映雪死,給竇元吉來個釜底抽薪。”王行宜說著,連連冷哼了數聲,這才道,“但竇振之突然改變了主意,把責任推到趙家人的身上——不是他不同意,而是趙睿甫不同意。”他沉吟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東竇和西竇隻怕是麵和心不和,竇鐸之所以臨時變卦,不過是因為西竇隻有竇世英一根獨苗,又無舉業,勢單力薄,看著我現在做了甘肅巡撫,想和我們家結親,借我之勢聯手對付竇元吉。”


    王知柄看父親的目光充滿了欽佩,誠服地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王行宜好像沒有聽見似的,自言自語地道:“難道映雪,真的害死趙氏?”


    王知柄錯愕。


    王行宜已高聲道:“竇振之信上說,他已兩次派人與趙睿甫協商映雪扶正的事,趙睿甫都避而不見,想請我會會那趙睿甫。不管那竇振之是想繞過竇元吉讓我承他這個人情,還是想讓我看看他為了映雪扶正的事花費了多少精力,或是想向我證實趙氏之死確與映雪有關,還是想用我的官威壓著那趙睿甫同意,你都代我走一趟吧,順便看看那趙睿甫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好像剛才那句話隻是一時的失言。


    王知柄頗為猶豫:“爹爹,竇家一麵說是妹妹害死了趙氏,一麵又看在爹爹受曾閣老器重的份上要把映雪扶正……涼薄寡義……不是可交之人啊……妹妹日子未必有好日子過……”


    他吞吞吐吐地望著父親。


    “我知道。”王行宜不齒道,“我倒要看看,他們都想算計我些什麽?”說到這裏,他語氣一頓,“至於映雪那裏,再幫我勸勸她,把這些利害關係都講給她聽,她若還是執意要和那竇世英在一起……她的苦,就隻能她自己吃了……”


    意思是不再幫她。


    王知柄驚訝地望著父親。


    “公正公平易,不偏不移難。”王行宜喃喃地道,“我雖然盼著她能過得好,卻不能代替她過日子。有些事,還得她自己能明白。”


    王知柄重重地點了點頭:“爹爹,我知道了。我去見過那趙睿甫之後,立刻啟程去真定。”


    而當二太夫人知道竇鐸私下聯係了王行宜,請王行宜幫著說服趙思同意將王映雪扶正的事時,已是九月中秋,桂子飄香、菊黃蟹肥之時,與這個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竇世英、竇世橫雙雙桂榜有名。


    竇府上下歡天喜地,竇鐸更是兌了一籮筐承平元年的銅錢,派了兩個管事站在自家的門口,遇人就發,整個真定縣的人都湧到了西竇的門口。


    紀氏親手給竇昭梳了個丫髻,戴了珍珠發箍,換了身大紅色十樣錦的妝花夾衫,眼裏流淌著擋也擋不住的笑意,問她:“壽姑高興嗎?”


    所有的事重新經曆一遍,再高興的事也會少了幾分驚喜。


    但她還是按著自己的身份笑盈盈地答了句“高興”。


    紀氏“啪”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牽了她的手:“走,我們去給你伯祖母道喜去,給你討個紅包。”


    竇昭笑眯眯地點頭,和紀氏去了二太夫人那邊。


    隻是她們剛撩簾而入,就聽見內室傳來“哐當”一聲碎瓷的聲音,接著就傳來了二太夫人怒不可遏的咆哮:“他這是什麽意思?怕我們把她外甥女害死了?三十歲,他怎麽不說讓我們保她活過五十歲?”


    紀氏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忙拉著竇昭去了大伯母那裏。


    竇昭很好奇二太夫人說的是誰,又是什麽事讓她發這麽大的火,但她不著急,六伯母應該很快就能弄明白,她隻要一直呆在六伯母身邊就行了。


    想到這裏,她又有些犯愁。


    隨著她的年紀漸長,這種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消息恐怕也沒幾年享受了。


    在大伯母那裏喝了盅茶,她們回了屋。


    站在廡廊裏的采藍也跟了進來。


    她先看了竇昭一眼,這曲膝給紀氏行禮,才低聲道:“五老爺來信,說是趙家舅爺答應將王姨娘扶正了……”


    “啊?”六伯母大吃一驚。


    竇昭卻是鬆了口氣。


    看來舅舅並不是有勇無謀之輩。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誰想幹讓誰幹去,犯不著把自己給拖下水。


    前一世,舅舅為她付出的太多了,這一世,她寧願自己受些委屈,也不想舅舅重蹈前一世的覆轍。


    王映雪想扶正,那就把她扶正好了。


    前世,王映雪還可以勉強裝作進門得喜,這一世,她進門五個月產月,就算是扶正,那些正室自持身份,也不會和她交往。而竇明的婚事,隻怕比上一世更艱難。


    “不過,”采藍又看了竇昭一眼,“趙家舅爺卻提了兩個條件。一是四小姐的婚事,王家不得插手。二是將西府的財產劃一半給四小姐做陪嫁,王家拿到扶正同意書之日起,即由專門的管事打理四小姐的陪嫁;若是四小姐三十歲之後去世,陪嫁由四小姐自行處置;若是四小姐三十歲之前去世,有子嗣,陪嫁則留給子嗣,沒子嗣,四小姐的陪嫁將做為賠償,歸趙家所有。”


    “你說什麽?”六伯母倒吸了口冷氣。


    采藍再次看了竇昭一眼,重複了一遍。


    “怎麽會這樣?”六伯母頭痛道,“趙睿甫也真敢想啊!”


    竇昭卻早就傻了眼。


    怕王家隨便把她嫁了,她能理解;可分西竇一半財產……不要說是祖父了,就是東竇的二太夫人隻怕也不會答應。


    難怪二太夫人叫囂著什麽“五十年”了!


    不過,她很快就從茫然中清醒、冷靜下來。


    竇家能提要求,舅舅為什麽不能提條件?


    和竇家把王映雪扶正的要求一樣,舅舅提出來將西竇的財產分給她一半做陪嫁同樣的匪夷所思,可你竇家能做得出來,憑什麽舅舅就想不出來?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嘛!


    有這樣意識的舅舅,才能自保,才能不被竇、王兩家給生吞活剝了!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彎成了個愉悅的弧度。


    這件事,就讓竇家的人去傷腦筋吧!


    紀氏青蔥般的手指就點到了她的額頭:“傻丫頭,還笑!你知道不知道你舅舅都為你做了些什麽?”她歎道,“你舅舅,放棄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一心一意隻求你平平安安地長大,嫁個如意郎君,你以後,可要好好地孝順你舅舅才是!”


    竇昭不住地點頭,甜甜地道:“我長大了也會孝順六伯母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


    前一世,要不是臨出嫁前聽了六伯母那席話,她肯定會走更多的彎路。隻可惜前一世的六伯母在她眼裏是個待人溫和有禮骨子裏卻始終透著幾分疏離、冷淡的竇家媳婦,她無意熱臉去貼人家的冷臉作賤自己,她和六伯母的關係,也始終停留在見麵點頭微笑上。


    這一世,盡管她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兒,六伯母卻不在乎她是否記得自己的好,不僅細心照顧她,還幫她謀劃著以後怎麽在群狼環伺的竇家生存下來……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這份恩情,她永遠都不會忘的。


    六伯母哪裏會想到這些,她笑眯眯地道:“哎喲,我們壽姑的嘴可真甜。”


    竇昭卻看得出來,六伯母很高興。


    晚上,六伯母和王嬤嬤說著悄悄話:“……我一直擔心趙睿甫會和王、竇兩家硬碰硬,現在看來,我們都小瞧了趙睿甫。三叔父背著五伯找王行宜,就是想把這個球踢給趙睿甫——不是我不同意將王映雪扶正,是趙家從中做梗。現在趙睿甫幹淨利落地又把球給踢了回來——不是我不同意將王映雪扶正,是竇家舍不得銀子。三叔父這次也算得上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可不是。”王嬤嬤笑道,“聽說老太爺氣得兩眼一黑,當場就閉過氣去。要不是杜安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三老太爺,三老太爺恐怕要一頭栽進荷花池子裏了。不過,我們太夫人砸完了茶盅倒是高興起來,還陪著蘭哥兒說了半天的話呢。”


    “那是,”紀氏笑道,“照我說,要是我們太夫人再通透些,就應該出麵勸三叔父答應趙睿甫的條件。反正那些銀子不給壽姑也輪不到東府,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給趙家,還可以惡心惡心王映雪,你不是要扶正嗎?那就拿出西竇的一半財產送給趙穀秋的女兒。要是那王映雪知道了,恐怕今天晚上被子都要蹬爛了。”


    ※


    我覺得趙家舅舅這個主意蠻好的,大家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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