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個月,逝世女生的課桌上還不斷更換著新鮮的百合花。


    電視裏滾動播送的新聞早不知更新了幾個回合,那條“本市陽明高級中學一名女生意外墜樓身亡,據稱是因為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腐朽脫落造成的。專家提醒學生請勿坐在窗台上以免類似慘劇再次發生”的消息,迅速湮沒在了前赴後繼而來的“今日滬市大漲207點”和“預計豬肉價格半年內不會下降”之中。


    念念不忘,或是過眼雲煙。


    紛擾校園的話題總在變換,頻率取決於廣大女生的新鮮感。


    然而,最近的話題總是在“一班那個女孩真是死得可惜”、“連藝術節也受影響,難道她自己沒有責任麽?憑什麽全怪學校”、“本來就不該坐在窗台上”、“唉,算了,不要對死者不滿。不是還有體育節嗎”之後,經過一陣沉默,指向同一個終點——


    “話說回來,那個女生,是前體育部部長吧。”


    繞不出循環。總感覺她無時無刻不在身邊。


    抱著一大堆體育節宣傳海報經過走廊的夕夜低下頭,假裝沒有聽見那些因自己的出現戛然而止的議論,心裏並無其他,倒真有那麽點輕鬆。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卻死得讓自己感到輕鬆。


    靜下來,忍不住責備自己“為什麽會是這麽陰險惡毒的人”。


    也許是表情太自責,在別人眼裏就自然而然被理解成為“因為朋友過世而悲痛欲絕”,以至於走進教室的時候在門口撞到同班的季霄,對方遲疑了數秒終於在身後叫住了她。


    “呐,夕夜……”


    女生慌張地回過頭。


    “……不要太難過。”人死不能複生——這是下文?


    女生苦笑著緩慢眨了眨眼:“沒事。”語氣裏滿是疲憊。


    顏澤在世時是自己與外界交流的橋梁。和同學一起出去唱歌也好,去拍大頭貼也好,那些瑣碎的快樂,在顏澤的構建下讓自己的世界多彩起來。如今顏澤死了,竟還在起著這種作用。想想這一個月來,幾乎所有人對自己說的話都以“逝去的顏澤”為根基。


    開始以為自己沒有顏澤也可以自然地與人溝通,卻越來越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跨過顏澤。當他們忘記顏澤的時候,也很可能就是自己被遺忘的時候,雖然暫時沒這種擔憂。身在另一個世界的顏澤對這個世界依然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


    就是這樣的存在。


    夕夜抬起頭看向麵露擔憂之色的季霄:“如果我說我沒有因為顏澤的死而難過呢?”


    男生愣了,擔憂的神色終於漸漸變成了費解,半晌才勉強找回重新開口說話的氣力:“啊——夕夜,你不要這樣。”隻說不夠,經過女生身邊時還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剩下夕夜怔怔地抱著海報發呆。自己這樣,到頭來還是被人認為是“因悲痛欲絕而開始說胡話”了麽?


    沒有人會相信的。


    【2】


    海報,要代替顏澤貼;傳單,要代替顏澤遞;報名工作,要代替顏澤組織。


    由於未到學生自主管理委員會換屆的時候,新的部長沒選出,身為體育部幹事的夕夜自然代為接管了體育部的所有工作。一時間因為體育節的來臨忙得焦頭爛額。


    代替,是個令人既激動又沮喪的詞。


    暮秋校園的午後,廣播裏放著煽情的旋律。踩著音樂的節拍,夕夜穿過漫長的走廊站定在7班的門口,深呼吸定了定神,敲了三下推開門。


    離門最近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夕夜有點膽怯地漲紅臉說:“找一下你們班長”,聲音是微微顫抖的。出師不利。7班第一排的女生盯著自己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什麽事?”一個男生從教室裏風風火火地跑出來,半帶上門。


    “你是7班班長?”得到對方點頭的答案後夕夜調整語氣繼續說下去,“我是體育部……幹事。請問你們班體育節的報名表什麽時候可以上交?別的班都已經交齊了。”


    “啊……這個,”男生撓了撓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給忘了。對不起啊,我這就統計,下午放學後保證交到你們體育部辦公室去。”


    什麽!這麽重要的事怎麽能忘記!下午第三節課可是要將結果交到自管會的啊!你居然讓我等到放學?


    不過,現在不應該這麽說。


    “啊——這樣啊,沒事沒事,你慢慢統計好了,”夕夜換出可被稱為“秒殺”的笑容,語氣已經壓抑到溫柔的程度,“放學後不用送過去,我來拿吧。”


    “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啦。”男生頓時鬆了口氣,道過謝後衝進門去。等了半天,門外的夕夜也沒有聽見裏麵響起諸如“誰要報體育節項目”的征詢問話。


    怒火必須忍住,否則永遠都隻是“體育部幹事”。


    夕夜咬了下嘴唇轉身離開,拇指的指甲在不知不覺中掐進拳眼,遲鈍的痛感傳來,力道放輕一些,血液又回流過來,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除去皮膚上那一道淺得看不清的印記,最後連那也緩慢地蒸發消散,缺乏真實感。


    甚至已經開始討厭自己的虛情假意。碰上這種事的話,顏澤以前都是怎麽做的呢?她好像一貫都處理得得心應手,從來沒因為類似的事情而抱怨過煩惱過。


    學業之外,更大更廣闊的那些天空,顏澤可以跑跑跳跳在裏麵縱情恣意,在那些曼妙的時光中、人與人的交往裏、各種拋頭露麵的場合,進出自如,分寸拿捏得剛好。而自己卻拽著她遞過來的唯一線索,緊張又局促地跟著她走。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成了自己存在的證明?


    沒有顏澤在,坐在圖書館自習一整天也不會有人來跟自己打招呼。


    體育課做仰臥起坐練習時,根本沒有人會主動跑來要求與自己分在一組。


    班級裏有許多話題圈,女士們一下課就圍在一起,自己卻無法像顏澤那樣自然地插進話去。甚至,就連成為“體育部幹事”也是因她當初一句“部裏人手不夠啊,忙死啦,夕夜你來幫幫我吧”而起。


    【3】


    最後一節是自習課,上到一半時住宿生就開始往食堂撤,教室裏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走讀生零散地分布著。夕夜看了看表,還有十分鍾下課,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先去7班門口等著,以免又被那個不負責任的班長溜掉。


    可走到7班門口才發現裏麵居然隻有一個學生,難道已經放學了?夕夜感到血壓瞬間降下了兩個單位的刻度。


    “那個……同學,請問一下……”女生笨拙地開口,話還支支吾吾的沒講全,就被對方頭也不抬的一句“體育課,去操場找”給頂了回來。有點自討沒趣的感覺。


    繞過學校創始人的銅像,夕夜往400米跑道中的足球場張望了一會兒,沒有上體育課班級的蹤影。女生徑直往籃球場方向繼續走去。


    七班的男生們果然在一邊的籃筐下爭搶。夕夜沿體育館台階的邊緣坐下,目光卻被另一邊正在獨自打球的同班男生吸引。


    賀新涼。自從他和顏澤確定交往後她就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外出聚會時也盡量避開和他相見。幾乎已經忘了當初是誰在黑暗中抱起自己,誰的手骨節突兀,誰的手腕處靜脈跳動的節律和血液緩流的溫度。夕夜在半昏迷狀態中下意識地伸手去拽他的衣領,以為自己探到那個神情一貫凜冽的少年內心截然不同的溫柔。


    最喜歡的女作家曾在小說裏寫過這樣一句詩:曾幻想能在最為動心的那刻死去,但為了什麽終於不能。


    那個故事的最後,置身童話的女孩回歸塵世乘上飛機,把臉貼在機窗玻璃上。她看見西藏的千山萬壑、草原牧場和寺廟紅牆,看見山穀中的一條公路,看見公路旁邊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頂上,她騎著黃褐色駿馬的王子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她望著他,直到白雲遮蓋了大地。她與他永不相見。


    夕夜伸手去拽新涼的衣領,夜色含混了自己身上溫熱腥濕的血液氣息。


    高一的暑假,夕夜被卡車撞傷,險些送命,那個少年丟失了慣常的從容,抱起自己瘋狂地往醫院跑,就在昏迷前的最後一秒還看見他棱角分明的帥氣的臉。夕夜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那個童話落幕悲傷到死的故事,幻想如果自己在那夜就那樣死去多好。


    如果死去的話,就不會在後來的漫長時光裏背負著巨大的傷口,眼睜睜地看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在心裏默默給自己判了刑——她與他永不相見。


    其實早該知道,他的溫柔再豐富再盛大,也隻是對一個女生而言,與他人無關。


    夕夜曾經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新涼選擇的是顏澤而不是自己。任誰看來,顧夕夜也是比顏澤強很多的女生,幾乎是個完人,相貌有混血的氣質,頭發是天生的棕色,進校第一天就開始被同年級或高年級男生議論著。甚至無需動用智慧,隻要一點點小聰明就足夠讓她以中考文科狀元的身份進校,之後始終笑傲在年級前三名。


    此刻顏澤不在了,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欠缺在何處。如果這時坐在體育館台階上的是顏澤,她一定會在男生們中場休息時把手邊的礦泉水遞過去,和他們毫無芥蒂的談笑。她也會放肆的和他們打會兒籃球,即使動作相當差勁、扔出的球離籃板差好遠。他們會像哥們兒一樣和她勾肩搭背,在她說出傻話時揉著她的頭發開玩笑。


    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感覺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在身邊坐下,夕夜回過神來,轉頭看見滿頭大汗的季霄。陽光的男生微微眯起眼笑著打趣:“大美女怎麽有空蒞臨籃球場指導?”


    意識到對方除同班同學之外還有自管會主席的身份,女生鄭重的直起身:“七班的體育節報名表沒交,我在等他們班長下課。放學後我會送去自管會辦公室的。”


    沒想到男生反而對這個“重要工作”沒多大興趣,在意的是另一個話題:“這段時間體育部的工作一直是夕夜你在忙吧?”


    “欸?”女生有點意外,接著重重地點了下頭,發出沉悶的“嗯”聲。


    “下周改選你當部長吧。”


    “哈啊?”


    “怎麽?不行麽?”


    “啊……不是。這是……自管會所有人投票決定的吧。我說了又不算。”


    男生的下頦斂出一個幹練的弧度,眼角有點笑意:“投票麽,你也應該沒問題的啊。”


    “是、是麽。”女生的回答夾雜在遠處喧囂的尖叫喝彩聲中,細微得幾乎捕捉不到。即使有點猶豫,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喜悅起來。


    夕夜明白這句話從季霄口中說出有什麽意義——畢竟是自管會主席的肯定。


    過去,顏澤在班上擔任班長,在學校擔任體育部部長。平時兩個女孩整日黏在一起吵吵嚷嚷倒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可一旦在午休時響起“請自管會各部部長到中央大樓109室開會”的廣播,完好的友誼糖衣就突然融化消散。顏澤有很多自己的事要處理,夕夜則假裝有很多自己的事要處理。


    埋頭做作業,心思卻根本沒有在書本上,隻是一種將孤獨感偽裝成傲然感的小伎倆罷了。


    裝作毫不在意甚至不屑在意的時候,其實心裏想的是——


    如果自己和顏澤一樣是部長,


    如果自己也是部長,


    如果自己是部長,


    那麽……


    塵埃狀蟄伏在光陰深處的各種情緒,如同溯暖歸來的魚群,蜂擁浮出水麵。籃球場上所有活動的人影都變得憧憧難以分辨,混合著鹹濕液體的夕陽倒映在女生眼裏,雲層被大風瞬間吹開,明明是溫和的光線,卻顯得異常刺眼。


    實現模糊氤氳,聽覺卻變得異常靈敏。


    無比真切又珍貴的鼓勵帶著微妙的熱度反複回蕩在耳畔——


    “你也應該沒問題的啊。”


    【4】


    首任班長意外身亡,生活卻還在繼續,並不因誰的缺陷而凝滯不前。周五的班會,班主任決定重選班長。候選人隻有兩個,季霄和夕夜。


    夕夜望著黑板上自己和季霄的名字並排寫在一起,並沒有繃緊神經。季霄是自管會主席,精力有限,不會被選為班長,所有人心知肚明。夕夜長期擔任班裏盡職盡責的文藝委員。結果顯而易見。


    貌似靜謐的教室裏充斥著各種聲音。呼吸聲。撕紙聲。寫字聲。交頭接耳聲。等候著的老師用手指無意義地在講桌上敲擊節奏奇特的鼓點聲。女生修長的指甲猶豫的劃過紙麵,脆弱的掙紮聲。


    假如自己寫自己名字的話。很可能出現全班48票全投給夕夜。


    被人知道自己投自己票的話,會不會看輕自己?


    會不會認為自己對爭奪權力很有興趣?


    夕夜不敢冒險。


    更可況沒有可競爭的對手,自己穩操勝券,不在乎這一票兩票。可是,投給誰呢?最後在紙上寫下的,是“棄權”二字。與世無爭且足夠安全。


    唱票開始,講台邊的同學拆開第一張選票。


    夕夜事不關己般半垂下眼瞼。白色的鴿群扇動潮濕的翅膀從窗欞“嘩啦”一下飛過,瞬間不見了蹤影。天氣急劇地變冷,女生手腳冰涼卻還要假裝從容。夕夜從口袋裏掏出口香糖塞進嘴裏,甚至還分了一半給後桌梳麻花辮的女孩。對方才是真正毫不關心唱票,正在抄當天的回家作業,接過糖後對夕夜還以友善的微笑。


    夕夜重新低下頭,目光斂出一個獨特的角度,讓別人以為她正專注於手中的課業,實際上卻注視著前邊唱票人的一舉一動。


    即使事後反複回憶——他撿起紙張,他將它展開,他撫平它的褶皺紋理。他凝視片刻,他念出被選人的名字,一切都完美無缺——夕夜依舊不明白究竟錯才哪裏。


    就像光線沿直線傳播,卻在某個平麵鏡的突然作用下,決絕又徹底地偏離了預想中理所應當的軌道,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顏澤。”


    這個不可能出現的名字準確無誤的滑進耳廓,然後像湖心投進石子激起的波紋一圈圈漾開。在無邊無際的範圍內反複漾出無情的回音。


    一發不可收拾。


    夕夜的血液幾乎凝滯,呆坐在位置上失態的半張著嘴仰頭看黑板上冒然出現“顏澤”的名字,繼而在那下麵一筆一劃平靜的完成一個又一個“正”字。毫無轉還得餘地。


    “顏澤。”


    “顏澤。”


    “顏澤。”


    ……


    像絞刀又像咒語。


    怎麽會這樣?


    夕夜臉色蒼白,不得不承認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整塊黑板猶如一句辛辣的嘲諷,原定的兩個候選人名下空無一票,而不存在的那個人卻得到47票的青睞,剩下一票,棄權。


    這結果讓老師為難。


    “呃……這個……班長是……顏澤。”中年男人尷尬地搓了搓手,一些粉筆灰簌簌下落,“那麽,副班長就讓顧夕夜擔任吧。行嗎?”說著轉過頭,詢問性的目光定格在夕夜身上。


    女生微怔半秒,擱下手裏的中性筆,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下課前你幫我把全班同學的家庭住址統計一下……”接下去是履行公務性質的交代事情。夕夜一律認真記錄在隨身手冊上。心裏卻想著另一些事情——代理。這次換成了這個詞。


    “放學後我在辦公室等你。”老師雜七雜八的瑣碎嘮叨終於結束。夕夜看著手裏的記錄,完全理不清頭緒,但還是令人放心地點頭,不發出任何聲音。


    十一月的陽光依舊激烈猶如暴雨。無處可逃。夕夜不知所措地站在上了鎖的辦公室外,女士們喧鬧的說笑聲在不遠處的走廊轉彎處久久停留。來晚一步,老師已經去開會了。


    想先回家,畢竟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但仍在猶豫,因為回家必須經過女生們聚集地那段走廊,她不知該怎樣麵對大家。剛才班會上發生的一切,最丟臉的人無疑是自己。


    夕夜不敢走出去,卻也不敢躲在原地。萬一哪個人一轉彎撞見傻站在這裏的自己,該怎麽解釋?夕夜蹲下來裝作眾人正把家庭住址統計表塞進門縫裏卻怎麽也塞不進的樣子。手心蒙著薄薄的汗。幾欲窒息。這樣即使有人無意間闖過來,自己也不至於太難堪。


    門縫並沒有阻力,表格輕輕一推就能進去。萬一有人一路走過來目睹整個過程,該如何解釋呢?


    夕夜把表格往辦公室木質地板與水泥地麵的縫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進。即使有人來了,即使他一直注視著自己的動作走過來,自己也可以沒心沒肺地撓撓頭,滿臉無奈地發現“插錯”了縫隙。


    做著重複的無用功,並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裏突然湧起一陣酸楚的悲哀感。不遠處的喧囂聲仍未平息。不是懷疑,不是困頓,不是躊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為自己長久以來沉溺在這種消極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團雲朵飄過,暗灰的影子懶散地在紙上緩慢行走。因為故作不得要領的推送,表格間出現了幾道明顯的褶皺,再用力時,就還從這裏折斷。不停重複,無法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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