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父母機械地喊夕夜多吃點菜。盡管進入這個家庭已經三載有餘,依然免不了這些程式化的客套。圍坐在夕夜身邊的,既不是她的母親也不是她的父親,而是顏澤的父母。夕夜是顏家領養的孩子。


    一如過去的每次晚餐,父母會隨便地拍掉顏澤筷子上的大塊肉,勸誡她多少吃點蔬菜以免營養不均衡,卻從不會這樣對待夕夜。自始至終的笑臉相迎使夕夜永遠無法融入一個家庭該有的矛盾、隔閡、爭執,以及它們本質內的種種溫馨。


    世界上有種感情,表現為相敬如賓,不是愛。


    真正親密的家人,並不會像這樣冷漠的有禮,伸手卻無法觸及,俯身卻無法靠近。


    顏澤離開的那天晚上,父母從醫院回來。母親沒有開燈,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父親在一旁安撫。月光經過玻璃窗的折射在地麵畫出菱形,冷清的色調恰好擦過父親的眼睛。夕夜從門口往裏望,隨著父親的動作,眼中的高光來回旋轉,好像流淚。


    夕夜靠著門框,進不去,彼此間仿佛有河流阻住一般,以隔岸相望的方式各自孤單放逐。自己順著河岸走,沿途是荒涼又漫長的孤獨,河床裏水流湍急無處立足。


    整個世界失去聲音,母親的號啕大哭隻剩下動作和表情,狹小的房間壓抑得猶如黑白默片,寂靜茫茫無邊。有那麽一刻,夕夜非常想靠過去讓她倚著自己的肩,對他們說“把我當做你們自己的女兒吧”,可是最終卻開不了口。


    女生無能為力地注視別人的生離死別,內心漸漸疼痛得麻木,明白那並不是自己的家人,他們彼此間隻剩相互憐憫。


    直到時間刨光了快樂與傷痛,笑與淚的界限開始含混不清,母親的情緒日趨穩定,家裏的飯桌上依然空擺著顏澤的碗筷。


    夕夜記得第一次到顏澤家吃晚餐,兩個情同姐妹的女孩興奮地幫鍾點工阿姨端碗端菜。顏澤朝房間裏喊了一聲“爸爸媽媽開放啦”。見裏麵毫無反應,料想電視聲太大定是沒有聽見,夕夜又補充了同樣的一句。


    聲音的緩流迎上剛巧走出門來的夫婦,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女孩子卻毫無覺悟地繼續忙碌。所有人圍著飯桌坐下後,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目光間像是有默契,對新來的女生開了口:“那個……夕夜……”


    “嗯?”


    “以後你不用叫我們‘爸爸媽媽’。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髒急速被寒冷包裹無法喘息,許久之後,倔強的點了點頭,收斂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我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


    穿過菜肴上方的騰騰霧氣,夕夜看見餐桌對麵顏澤的笑容,屬於無憂無慮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單純。卻仿佛在向自己宣戰:夕夜,你想取代我麽?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麽地方。親生母親是個孤傲的女子,極少與自己有相交的軌跡,無從傾訴,無從深談,直到她最終病逝,依然疏離。親生父親從未出現過,因母親的守口如瓶而終成虛無的幻影。


    被送去孤兒院,又繼而在各種家庭顛沛流離,每一處都是短暫的靠岸而已。不哭,除非痛徹心扉。更不愛笑,隻有清亮眼眸裏的倔強逐漸衍化成同母親如出一轍的孤傲。宿命感在體內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這樣的痛,顏澤永遠無法體會。


    帶著與生俱來的劣勢,夕夜時刻在苛求自己,什麽事都必須做到最好,唯有這樣才能找到狹窄的出路。以為隻要優秀,就能被人愛,就能避免受到傷害,走進了循環往複的誤區。


    【6】


    周一上午第二節課間,做廣播操時,全校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排隊,每班男女各站一路。氣溫已陡然下降幾個單位,夕夜緊了緊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旁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聲音敲打在耳畔:“夕夜,體育部部長的競選報名表你忘了交吧?”


    “欸?”夕夜故意裝作意外,但恢複平靜的速度有顯得有些穿幫,“嗬嗬,忘記了。算了吧。”


    繼而露出無所謂的表情。


    男生露出一個真誠熱情的笑容:“放心吧。我幫你交啦。”


    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著,半晌做不出反應。


    以為對方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頷首,側過臉來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經在截止期限內幫你填好交上了。你隻要好好準備競選演講就可以了。”


    “這、這樣啊。”渾身無力的夕夜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那謝謝你。”


    入場式音樂響起,隊列前麵的女生們相繼踩著節律奔上草色淡黃的足球場,輪到夕夜,遲疑須臾跟了上去。再多說一句,也許聲音就會哽咽起來。


    對方無疑是好意,自己沒有不領情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錯過截止期限的啊。


    周五的事情已經給了我教訓,我不想再次將自己逼入絕境。


    為了一次競選,要去討好身邊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虛情假意,佯飾寬容,偽裝開朗,十八般武藝,應對無數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滿、歧視、唯我獨尊。太多的事,夕夜不會做,如今卻不得不做。仿佛曇花被迫開在烈日下,因夜色暈染而產生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每時每刻,舉步維艱。


    夕夜低頭失神,沒意識到觀禮台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經三遍。前麵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領獎那。”


    “哦哦。”女生這才回過神來。穿過隊列一路朝前走去,腳踩在早失去水分的草地上,發出幹巴巴的“簌簌”聲,一些別班的學生側轉頭來看。


    英語競賽全校唯一的一等獎。有什麽用呢?“學而優則仕”是句3的空話。清冷的秋末日光打在通往觀禮台的台階上,形成一道層次鮮明的光的通路,夕夜從這虛幻般的空間中穿過,身上有一瞬灑滿單薄的暖陽,然而喪失的也猶如夢境泯滅。


    這個世界應該一分為二。


    夕夜這樣想著走向觀禮台中央,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時無意間掃視到台下的一些眼神,覺得藏在它們中的情緒,並不是友好的祝賀,並不是善意的羨慕,而是另有深意,究竟是什麽,夕夜辨不清。


    心像不慎滾下懸崖的石塊,磕磕絆絆,卻是終於無可挽回地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在那片黑暗中,有真相的存在,卻不敢伸手去觸碰。


    無能無力,隻能任自己無休止地做自由落體。


    做操回來。夕夜先把獎狀塞進抽屜,稍微遲了些,想去洗手間,剛走到門口便聽見預備鈴。接下去是眼保健操時間,夕夜遲疑了片刻決定不理睬繼續朝外走去。


    扣上門閂後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同班的肖晴和翟靜流。夕夜笨無意偷聽別人的談話,可當聽見對話的內容和自己有關時就無法從容地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為什麽,一看到顧夕夜那張精致的臉,我就覺得假。”伴著水流從龍頭傾斜而下的聲音,聽見肖晴的話。夕夜對著門呆立,瞬間僵硬了動作。


    “是啊。她總是給人很假的感覺,好像總戴著麵具。你看她今天故意拖拖拉拉,還不是想讓全校都聽清楚她得了獎?”翟靜流附和道,“顏澤就不會這樣。”


    “阿澤是很真誠的人,又平易近人,從來不會炫耀什麽。”


    “其實顧夕夜有什麽好炫耀的啊?不就是成績好點、長了張漂亮的臉麽?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議論聲隨著腳步漸行漸遠,夕夜扶著門喪失了表情和動作,像是往心髒上釘入了毒刺,一句又一句反複敲擊,傷口就一寸比一寸深入下去。血液凝滯兩秒,漫湧上來。


    女生無力地推開門,看著鏡子中臉色蒼白的自己。


    這就是她們口中精致的、漂亮的、虛假的容顏。她們說,這是麵具。


    同樣發生在這塊巨大鏡子前的對話,像在倒帶,黑白兩色的畫麵旋轉進腦海裏。


    被形容為“又真誠又親切”的顏澤開大涼水衝刷自己的胳膊降溫,語氣接近抱怨:“肖晴那個人真是討厭死了。”


    夕夜的手意外地停住,一些水花濺在周圍的大理石台麵上:“怎麽了?”


    “每天自修課都換到我旁邊的座位來找我說話,她自己不要學習,好像誰都跟她一樣不上進似的。”


    夕夜一時語塞,好半天才重新續上話題:“看你平時總和她說笑,還以為你們關係很好呢。”


    “嘁,誰跟她關係好。”


    “……那……”夕夜突然組織不出合適的回答。


    那麽,就不要對她笑啊,不要和她上課聊天啊,不要下課時去小賣部幫她帶吃的啊。你明明可以對討厭的人不理不睬,為什麽要對她那麽好、任她糾纏呢?


    “……你別理她了。”反複斟酌,最後的答案卻似乎是最沒說服力的一句。


    顏澤關上龍頭,皺著眉甩了甩濕的手,留下一句“跟她翻臉不至於”走了出去。


    夕夜恍惚覺得鏡子裏的人變成了自己,那一刻望了一會兒顏澤的背影又把手繼續伸向水流體會刺入骨髓的自己,過去和現實重合在了一起。


    才華橫溢也好,相貌出眾也好,難道都反而成了致命傷?為什麽她們理所應當地認為長相一般的女生必定心地善良?


    夕夜不明白,非常非常地不明白。


    可是若她們都像這樣想當然,那麽自己也該死了心,可以預見所謂的“誌在必得的”競選會出現什麽結局。


    灰心到了底,有一聲呐喊在心中蓄勢待發,卻逐漸衍化成無聲又無力的歎息,糅散在了空氣裏。


    ——偽善的那個人,明明不是我啊。


    【7】


    如果說女生們的敵意來自天生的嫉妒,那麽男生們的疏遠又是出於什麽原因呢?


    夕夜想不通,但即使會被真相傷害還是無法抑製好奇心。所以,下午課外活動時間特地坐在了季霄身邊。


    “呐,季霄,我很想知道,你喜歡的是顏澤的哪一點?”看籃球賽的間隙,夕夜手撐著頭望著操場上奔跑的人群看似不經意的問道。


    覺得有些意外,可季霄一直是好脾氣的男生,不會傲慢地對這種提問置之不理。思考幾秒後,男生說:“很平凡,但是很可愛。有時有些小缺點。”


    所以呢?長的並不算漂亮的顏澤反常地被那麽多優秀的男生喜歡,季霄、賀新涼,以及別班的更多。才貌雙全的顧夕夜卻被冠上“冰山公主”的稱號,被大家敬而遠之。


    漂亮得好像混血,成績名列前茅,英文流利,這樣的女生給人太多壓力,使人隻可遠觀,無法靠近。


    夕夜沒有再追問下去,隻沉默著看場上自己喜歡的男生揮汗如雨。不必再多此一舉去問新涼為什麽喜歡顏澤而不是自己。答案多半大同小異。


    女生低下頭注視自己的靜脈,溫和的陽光為它描出青藍色的曖昧走向。自己有獨特的血型,不是a、b、o或ab中的任意一種,那些帶有某種特質的血液在一次車禍事故後險些流失得低於警戒線。蘇醒過來時,夕夜得知了那個少年擁有和自己一樣的特殊的血型,是他為自己輸的血。


    多麽溫暖的情節,喜歡他,身體裏有他的血液安靜地流淌。


    但那又怎樣呢?故事的結局,是連自己原有的血液都一點一滴地消失殆盡。


    午後經過身後落地玻璃門反射落在台階上的光影。操場上因賽事激烈升級而擴大起伏的喧囂。以及胸腔裏“怦怦怦”的恒定節律。全都從眼前耳邊消失了。


    隻剩下身旁架子上放著的男生的外套,被突然呼嘯而過的大風吹開了一半前襟,女生被吸引了注意,靠近身去辨認字跡——


    衣服裏靠近心髒的位置,寫著顏澤的“澤”。


    ——清晰得絕不會出現歧義。


    早該知道的,好奇會讓人受傷。


    再抬起頭時,所有晃動的影像隻剩下含混對輪廓,鹹濕的液體在眼眶裏轉,充斥進鼻腔裏的是無比熟悉的涼意,她咬緊嘴唇不動聲色,不發出任何聲音,沒有引起身邊任何人的注意。死守著最後一點堅強,可卻也心知肚明,自己根本無法再堅持下去。


    【8】


    早晨背著碩大的書包去趕公交車,跑到樓道口卻因滿地水跡怔得措手不及。雨天,冬雨淅淅瀝瀝,空氣濕冷。夕夜像個冒失犯錯的小孩站在單元屋簷下一小塊幹燥地麵內。


    “衝那麽快有什麽用?老媽在後麵喊都喊不住。”是異常熟悉的善意嗔怪。


    頭頂上突然又辟出一小塊幹燥的天空,紅色的。夕夜轉過頭,撐傘的是顏澤。被輕輕拽了拽,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跟去,完全行走在了這片紅色的小天空下。


    身旁走著的事自己情同姐妹的“最好”的朋友——顏澤。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彼此不過10厘米的距離,連呼吸都捕捉得清晰。原本清晰地視線卻被突如其來的液體徹底攻陷。心中的感傷卻不可名狀不能抑製。對方燦爛的笑臉如同靜謐星空上忽然爆出的煙花,以璀璨光明的方式鞭打在自己的每根神經上。


    再也無法堅持下去。


    沉重嗚咽的笑聲啜泣逐漸放大成失聲的慟哭,悲傷如同潮汐泛濫在女生的胸腔,夕夜緩緩地,緩緩地,停了腳步蹲下去。顏澤莫名地轉過身跟著蹲下來,一手撐傘另一隻手焦急地晃動起夕夜的肩:“怎麽啦?夕夜,你怎麽啦?”


    終於,所有蛛絲馬跡匯聚在一起,還是令我一步步接近了黑暗中那唯一的真相。


    其實我一直知道,一個多月前學校的確出了一場事故,但死者是另一個女生,你隻不過因精神刺激喪失了從初中開始對我們彼此都不算愉快的所有記憶。


    而我隻是受了啟發,不知不覺陷進了幻覺的沼澤裏。


    幻想你不存在。


    幻想在學校在家裏在一切場合替代你。


    幻想坐在我後座一邊嚼口香糖一邊抄作業輕鬆連任班長的人不是你。


    自導自演了一個那樣冗長又艱澀的夢境,刻意避開你出現的一切可能性,以為夢境是你唯一無法介入的區域。卻沒想到明明與你無關的每一點每一滴,都暗藏著你的痕跡。


    很難理解吧?我竟如此惡毒地希望因意外而喪生的那個人是你,甚至連那場事故都是我親手造成的,明知你有坐在窗台上的習慣,明知那窗台已經腐朽鬆動,卻沒有提醒你。我所想的所做的一切,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這個世界本來就一分為二,光線所及的區域與光線未及的區域。當我走進陰影裏去領獎時,你正作為等待發言的體育部長站在樓梯上的陽光裏,擦肩的一瞬間我竟愚蠢地以為那些光線是為我存在,縱情享受了片刻溫暖。


    無論是在真實還是虛構的世界,誰的眼睛都不會發生偏差——


    漂亮的,聰明的,光彩照人的我。


    平凡的,普通的,看似單純的你。


    可是……


    夕夜緩慢抬起眼瞼,看向顏澤,搖了搖頭,喪失血色的嘴唇一張一合:“沒事。”


    麵對你的時候,我的心理,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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