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西恩特迎來了一場紛揚的雪,一年裏最冷的時候已經到來,大雪封閉了北方的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和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南下的道路,原定的聚會不得已延期至一月中旬,那之後雪花飛揚了半個月有餘,卻還是在一月結束的時候完全化掉了。氣溫漸漸回升,森林仍然死寂,卻已經不像落雪時分那般徹骨的安靜了。


    前後算下來最早到達溫迪斯特家族在西恩特駐留了兩個多月,最後到達的是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接踵而至的會議忙壞了身為第二十四任院長的凱瑟琳,接連一周都沒有再回星邸,隻有貝拉獨自蜷縮在偌大的宅邸深處。


    而且那一晚過後白鬼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任憑貝拉如何呼喚白鬼都沒有半點回應,而據稱離開了西恩特的蘿絲也一直沒有再回來,貝拉沒來由地覺得學院的氣氛有些詭異。


    似水長龍一般的會議開下來,祭壇的封禁也被解除,當時貝拉匿名送到院長室的光之泉泉水應該已經被用在凱瑟琳的身上了,幾個月來她的精神明顯見好,隻是發尾的蝕化痕跡不能被撼動哪怕一絲一毫。


    青翎7769的冬末,十二世家除第十二雷電世家瑞格特之外全體匯聚於西恩特,這是自那場被命名為“末日”的戰役以及至尊的葬禮之後的首次,西恩特的林間不再寂靜,獨角獸的長鳴與車輪軋過積雪的聲音不住地在林間回蕩。


    貝拉在星邸望著來來往往的世家成員,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世家的成員們以如此集中的方式出現,凱瑟琳也換上了曳地的白色長裙,裙裾和領口紋著美麗的堇青色火焰——力量與撫慰並存,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


    貝拉明白凱瑟琳的顧慮不再外出,而凱瑟琳也未將任何世家之人帶入星邸,她知道凱瑟琳這麽做是為了保護自己,但難免還是會有一種淡淡的悲哀,像是受了傷的感覺。


    “這樣,真的好嗎?”會議的間隙,切爾利輕聲問走在他前麵的凱瑟琳,“她早晚有一天會繼承族長與院長的位置,早晚要現身於世人麵前,現在這樣把她藏得這麽嚴實,也算是保護嗎?”


    凱瑟琳腳步一頓,微微偏了下頭。


    “我是無法左右哥哥的決定的,從小的時候就是這樣。”


    “王的意思?”切爾利一驚,“他決定用這種方法保護達伊洛小姐麽?”


    “我想事到如今,哥哥是不在乎自己的名聲的。”凱瑟琳繼續前行,“他在乎的……是‘那個人’。”


    切爾利默然。


    “倩曼安頓好了麽?”


    “已經同杜德絲家族打好招呼了,隻是我們還未收到王的任何回應。”


    “他不會對這件事坐視不管的,”凱瑟琳輕聲說,“倩曼是……自他出生之前就守護這片殘骸數千年的王族,早在所有人未曾歸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默默地守護著這裏了。”


    切爾利向窗外望去,星城晶瑩的白色外殼微光閃爍,寂寥的林海一望無際。


    會有那麽一天的,他在心裏輕聲說。


    這夜,星城各處燃起了數以萬計的燭火,從世界各地匯聚而來的大人物們成群結隊邁上星城前潔白似玉的階梯,庭前原本的巨大噴泉此刻已經被龐大的白色廳堂所取代,廳內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凱瑟琳站在房間裏的鏡前最後審視著自己的妝容,鉛華掩去了她的倦怠,米色的魚尾禮服在地麵旋轉著綻開一朵馥麗的花,燭光與窗外月光的雙重輝映之下她的麵容甚是嫵媚,但她仍能清晰地感覺到纖華外表之下從骨子裏翻湧上來的空虛無力。


    依稀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特別偏愛白色,在同樣是白色的大廳裏旋轉著的時候所有人都望著她眼瞳中湧動著羨慕,她的家世、她的容貌都是值得人羨慕甚至是嫉妒的,因為她是世家的女兒,是貴族中的貴族,那時候她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種使人莫名就覺得溫暖的笑容,任何人都無法討厭她。


    但是沒人能看見她的恐懼,偌大的星邸空曠的連風聲聽著都像是咆哮,一夜一夜夢見鮮血染紅了地麵,雨夜歸來的兄長緊緊將她擁入懷中,被雨水浸濕的白色發絲垂至地麵。沒人能看見她羨慕著那些可以在雙親麵前撒嬌的孩子哪怕他們的生活舉步維艱,她擔負著德蘭的長公主的虛銜堅持微笑於人前,不能在人前落淚的誓言簡直像是詛咒。


    她曾經嫉妒,嫉妒一個比她還小的孩子能從百萬反叛者的手中保護家族而不是像她一樣驚恐無力地看著親人逝去,嫉妒那個孩子走上了高不可攀的神壇,頭戴王冠。她多麽希望自己也有那樣的力量,多麽希望挽回那些記憶深處的悲慘。


    直到有一天……


    窗外暴雨傾盆,本該坐上神壇的那個人靜靜地看著西恩特的雨,灰色從巨大的落地窗外映射出來,無聲地訴說這證言。


    她看著她笑,笑的那麽悲涼帶著歉意,她抱著她輕聲說:


    “對不起,凱瑟琳,這件事……求你讓它成為一個秘密吧。”


    她真切感受到了從心底翻湧上來的戰栗。


    然而迎接她的是死亡,再一次的死亡和這座空曠宅邸的又一次沉寂。


    蝕化出現的那天夜裏她沒有驚慌,安靜地看著第一綹變成紫色的發絲,拿起剪刀將之剪去,這個動作日複一日幾乎成了習慣,直至半年之後她意識到已經不能再這麽剪下去了,那詭異的紫色如同附骨之蛆般蜿蜒而上,隱瞞已經沒了意義。


    她最終放下了剪刀,任憑那色澤蔓延。第二天還是一樣穿著白色的長袍在星城內部穿梭,一日一日地迎著人們愈發驚異的目光,笑的依舊溫婉。


    她吸了吸鼻子隱藏起眸子深處最後的淚意,對著鏡中的自己綻開了一個最完美的微笑。


    瞬間風起,她這才想起房間的窗戶沒有關嚴,轉身隻看見一道模糊的白影,她一驚手中猛地刺出一根冰棘,風速卻驟然加大將她手中的冰絞成漫天的冰碴,她自己也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刺激到睜不開眼睛。


    風的凝滯也是一瞬間,在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隻剩下大開的窗戶以及飛舞的白色紗簾。月光透過,照在她的床上,有一件疊好的堇色禮服和一把綁著堇色緞帶的銀梳。


    她走上前,輕輕拿過那把銀梳,上麵有一個她異常眼熟的花體名字,「dran」。


    德蘭。


    貝拉安靜地坐在房間裏,聽著巴洛森的腳步聲,知道他正在將星邸之中的蠟燭一根根熄滅,這意味著凱瑟琳要離開了。


    她沒有覺得頹喪或者是不滿,她隻是很安靜地坐著,因為柯琳大概正在某地等著她,她僅需等到凱瑟琳離開,便會迎來真正屬於自己的夜宴。


    廊道內的腳步聲突然變了,貝拉分辨得出那是尖銳的鞋跟與地麵撞擊的聲音,不由一驚,這個時候凱瑟琳來幹什麽?


    凱瑟琳沒有解釋什麽,她將貝拉拖到鏡前坐下,用那把鐫刻著德蘭之名的銀梳為她梳頭,從發根一直向下,讓貝拉震驚的事情發生了,毫無普通梳子的滯澀之感,就像是在水中滑行一般順暢,一直到底。凱瑟琳極有耐心,細致到不放過任何一縷發絲,當銀色的梳齒劃過貝拉額前的劉海時,貝拉才驚覺被那把銀梳梳過的發絲居然全變成了直發!


    貝拉不可置信地抓起一綹發絲,柔軟筆直的發絲看不出絲毫卷意,仿佛它們一直都是那般筆直,就像是父親的發絲一樣。


    凱瑟琳的眸中也閃過驚異,她顯然沒想到全部完成之後的效果。她猛然意識到貝拉來到西恩特已有四年有餘,她剛被送來時無論是身形還是麵部輪廓都像極了凱瑟琳,卷發、略帶嬰兒肥的麵頰都是凱瑟琳自己小時候的真實寫照,但是現在已經不是了,貝拉正處於女孩變化最迅速的時期,她已經褪去那張與凱瑟琳近似的麵容開始了自己的變化。高挺的鼻梁,愈漸規模的下頜,已經越來越接近洛歐斐。隻是那雙眼睛還未曾變化,沒有洛歐斐那般鋒利的線條和冰冷的色澤,現在加上這頭直發,應該很難與四年前的她產生聯係。


    長發變直之後長度及膝,貝拉顯然不太適應這樣的長度,總是不免多看兩眼,凱瑟琳隻好把禮服塞給她,避免她浪費更多的時間。但看著貝拉走進裏屋的背影凱瑟琳突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並不是貝拉已經開始了迅速的發育,而是隨著她的成長,原本施加在她身上的化形術魔咒就快要失效了,她可能並不是在改變著自己原本的樣子,而是……在漸漸變回自己原有的樣子。


    這個猜測讓凱瑟琳沒來由的驚恐,能夠隨著正常成長速度消失的化形術,這是何等的高深,貝拉原有的樣子究竟有什麽理由一定要被化形術遮掩?她無法再繼續想下去,但是洛歐斐顯然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然也不會送來那把銀梳了。


    貝拉走出來的瞬間凱瑟琳真的有了刹那的恍惚,但是時間已經不夠了。她們站在浮島邊緣,凱瑟琳的背後展開了巨大的白色羽翼。


    這是學生時代的凱瑟琳刻意模仿洛歐斐的「隱羽」而創造的飛行術,當然當年的她僅僅是為了圖個好看罷了,因為隱羽的一些特性是無法被複製的,比如那真實的羽毛,她的白翼是無法做到的,白翼隻是虛體,無法合攏防禦,用手觸碰會直接穿過去。


    看著凱瑟琳在夜色裏拉出一道白熒熒的光弧,貝拉稍作停頓之後也跟了上去。


    “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會有任何人認出你來,”星城的門前凱瑟琳囑咐貝拉,“隻要你不說,沒人會從學院裏上千個女孩裏隻注意你一個。隻此一晚,至少在你還自由的時候盡情地享樂吧,不然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貝拉怔在原地,凱瑟琳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進了大廳。


    貝拉回神之後想跟上凱瑟琳的腳步,但是看著凱瑟琳優雅的姿態心裏忽然沒了底,於是躡手躡腳地從偏門走進了大廳,好在這種時候不會有人注意她,因為凱瑟琳一進入會場就是眾人的焦點,此刻的她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和世家各種有頭有臉的人物寒暄,她才是這場宴會的女王。


    貝拉微微舒了一口氣,掃了一眼會場,琳琅滿目的各色禮服輕舞搖曳,完全無法分辨是世家帶來的新生代還是哪個學院的學生,而且不少人的臉上還戴著麵具,想來沒人會特別注意誰的身份。


    片刻後舞池邊緣提琴的聲音已經奏響,舞曲的前奏優雅圓潤。貝拉在舞池邊看到了紅裙的雪琳,她的妝容鮮血一般繁盛帶著一種貴族特有的盛氣淩人,不少男生向她彎腰致意隻為伴她跳完這一曲;黑白院的兩位監督生亦是眾人的焦點,黑院的普林賽斯邀請的是同院的一位高年級女生,而白院的依達法拉滿臉倦容完全沒有跳舞的意思,他安靜坐在舞池旁邊,身邊的黑院次位監督生瑞克艾瑟斯替他回絕一切邀請,冷淡而不失禮貌。


    貝拉伸著脖子向舞池裏看了看,卻沒有發現寞翎晨和柯琳,想起與柯琳的約定貝拉不由有些著急,緩慢地後退想找到離開大廳的路,卻不慎撞在了某個人的身上。


    “達伊洛小姐,是嗎?”那人聲音含笑,貝拉徒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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