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座白色大理石的墓碑以某種特殊的排列方式組成一種列陣,層疊著圍繞那座纖細的晶石塔,猶如朝聖。


    一點單薄的熒熒綠色光斑浮動其中,像是一尾靈活遊弋的魚,每一次甩尾都能蕩起一絲絢麗而迷亂的光暈,讓人難以挪開視線。它散發出一種任何生物都難以企及的勃勃生機,卻又在極端生命的同時呈現出一種貪婪吸噬的竭然姿態,生與死,奉獻與奪取,無私與貪婪全然被濃縮於一點細微的光斑之中,玄奇異常。


    “那是……什麽東西?”佩瑞恩喃喃地問道。


    “一切。”坎德拉平靜地回答。


    “一切?”佩瑞恩不解。


    “……”坎德拉望著那座晶石塔的目光有些迷離,“如果沒有那顆種子,就不會有這座島,就不會有我們,就不會有伊格特蘭德,所以,它就是‘一切’。”


    佩瑞恩似懂非懂地環顧這座島嶼,那些因年代久遠而略顯斑駁的白色大理石上,逝者的姓名和墓誌銘被不同的語言和字體整齊刻畫,足以想見生時的榮光。


    “你最好去看一看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坎德拉淡淡開口,“不過無需吃驚。”


    他依言上前,俯身撇去其上的浮塵,那些被時光和風雨侵蝕了的文字深刻於其上,每一筆每一劃,都攜帶著驚人的厚重與力量,或許是出於強者的敬畏,亦或僅僅是對於逝者的尊重。他竭力回想曾接觸到過的文字係統,費力地將那些模糊而晦澀的音節拚讀,麵色霎時就變得古怪起來。他快步走向下一座墓碑,抹去塵土、拚讀文字,如此往複。


    而自始至終坎德拉就那樣靜靜地站在晶石塔之前,那一點靈動的閃光反射在她竹青色的眼瞳之中,又是渴慕,又是哀傷。


    大約過了一刻鍾的時間,佩瑞恩查看了這上百座白色大理石墳墓之中的大多數,最後他聲音嘶啞地問坎德拉:“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她模糊地向著整座島嶼的墓碑揮了揮手,“如你所見,盡管有千萬具軀體,但靈魂卻從來隻有唯一,而現在那個靈魂……”她上前將手搭在他的胸口上,“就在這裏。”


    沒錯,盡管文法不同字體各異,但那些墓碑之中的半數以上,都寫著同一個名字——


    佩瑞恩伊格特蘭德。


    不管怎麽說,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之上的感覺委實詭譎而怪異,但坎德拉的意思也已經很明了。


    “這裏是我們曾經的沉眠之地,前世,今生,來世,每一次重回黑暗,無法一並帶走的軀體都會留在這裏。那些潛藏於骸骨之中的隱秘力量至今還左右著整個希爾芬的生機,無人願意將之丟棄。”她微微地笑著,“你和我,早已經在過往的無數個千年裏邂逅、別離、重逢後永訣過千千萬萬次,隻是無論是我們之中的誰,都不會有那時的記憶。這是德蘭的魔法,亦是對我們的約束,無論千年流轉,世家更迭,為人的記憶都是無法保留、必定會在死亡時清零的,你所能記起的,永遠隻有遠方那綠色的森林。”


    “……德蘭?”佩瑞恩茫然地念誦著這個曾經在遠古萬載生輝的名字,而今隻有模糊的碎片一閃而逝,無法追逐。


    “那是曾經在這個世界建立起無上尊榮的家族,我們至今仍從屬於她。在七千年的那場浩劫裏,血雨致使王城崩塌,樹木腐朽,結束了那個屬於我們的時代,”坎德拉望著晶石塔幽幽地說,“但是還沒有徹底完結,有著希望被秘密地帶離了那片傷心之地。德蘭最終選擇了人類,因為他們的廣布和生生不息。德蘭賜予的力量在亂世之中連結成為一個巨型勢力,他們代替已逝的德蘭完成了封印,戰爭結束後各奔東西分成十二個部分散布在世界各地,以家族的形式延續下去,就是我們被稱作世家的而今。”


    “世家得到德蘭的賜予,原屬德蘭名下的十二位王族,分別代表著祈願、水、風、火、地、心、時空、治愈、冰霜和夢境,生命以及雷電。世家有十二個,正是因為德蘭麾下的王族有十二名。他們的靈魂經由特殊的引導流轉而入世家的血脈,卻因為太過強大而不得不分崩離析,自此分開的被稱作‘半身’,合並的被稱為‘完態’。與原屬王族同性的一方是本體,掌握著最粗淺也最博大的原力,異性的一方被稱為記憶,掌握著精妙卻細微的規則和記憶。隻有兩者合並,過往與權能才能夠被全線喚醒,盡管與舊時還是存在差異,但足以震顫天地,使你成為一方巨擘。”


    “合並……”佩瑞恩的麵色有些難看,“怎麽合並?”


    “方法有很多,”坎德拉嫣然輕笑,“有些隻是暫時的,有些卻自完成起就不可逆。譬如我方才引導你釋放「葉羽」,就是最粗淺的一種精神上的合並,此外還能通過催眠、接觸或領域共享來暫時逼近完態的力量,若想永遠合並,攝魂融合,身體結合都是能夠完成的辦法,但最常見最好用也最高效的辦法就是……殺死你的‘記憶’。”


    佩瑞恩不由退了一步。


    “放心好了,從屬於德蘭的第十一王族森之王,名為佩瑞恩,正是你所用的這個名字,我才是那個應該被殺死的記憶。如此你也就明白了為什麽你的無限生機和我的無盡死亡無法作用於彼此,因為我們本是一體,每一線精神,每一絲吐息都是契合的,自然不會有抵觸。”她笑著張開了懷抱,“怎麽樣,有沒有動心呢?隻要你召喚出藤蔓穿過我的心髒……你就將成為完態,我也好隨之解脫。”


    “我不會殺你。”佩瑞恩咬著牙扭過頭去,“成為所謂完態,就真的有那麽重要?重要到你值得放棄生命?”


    “傻小子。”她歎息,“你怎麽能理解呢?空虛的黑暗裏破損的靈魂缺失的不安。你真的以為昨晚族長帶你和凱德伊格特蘭德前去伊德羅斯隻是為了看戲和增長閱曆嗎?忘憂固然能使來人忘記我的存在,卻無法抹去眾人對伊格特蘭德族長的記憶。你們之中將有一人在未來帶我前行,那人必會成為伊格特蘭德的族長,從昨夜看來你做的固然比凱德要好,但支持著他的長老院不會輕易放棄,你若是成為了完態,就沒有人能夠再阻止你。”


    “我對成為族長可從來沒興趣。”佩瑞恩冷然。


    “那是你無法拒絕的宿命。”坎德拉微笑,“或許會有拖延,但絕不會被抹去。”


    “如果你帶我來這裏隻是為了為自己尋到一個已經預定好了的墓地……”佩瑞恩眼眸微眯,“那麽我就走了。”


    坎德拉沒有回答,佩瑞恩也沒有多做停留,轉身離去,紋著暗綠色火焰的白袍在晨嵐中輕搖,旋身展開,又像是凱旋的戰旗。半透明的碧綠翅翼在背後漸漸清晰,它輕輕鼓動,就有狂風將它托起。


    那本就不是什麽術式造就的東西,而是身為精靈原有的翅翼。指尖輕觸,微涼而柔順,像是有著生命和呼吸。


    他沒有回頭,手心裏滿是濕膩的冷汗。他不想承認卻又無可拒絕,在坎德拉向著自己張開雙臂的瞬間,他真的有想要召喚藤蔓的衝動。或許點點滴滴分分秒秒的時光裏,他真的曾手持利劍將其刺入麵前少女的胸膛裏。她微微笑著,柔婉而豔麗。


    或許這就是那種被稱為宿命的、被詛咒的命運。


    就算你跑得過風與水,跑得過朝霞和漫天星光,跑得過時間和生命,卻獨獨跑不過命運。無論你佇立於高山之巔還是深海之底,它總會找上你。


    風充斥了翅翼,就在他即將要離開的瞬間,坎德拉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幽幽傳來。


    “如果我還有另一個選擇呢?不必成為完態的秘密?”


    “你說什麽?”佩瑞恩難以置信地回頭。坎德拉依舊站在風與晨嵐彌漫的深遠之地,纖長的手掌輕輕撫摸著碧色通透流轉的晶石塔身。


    “要不要來試試呢?”


    “試什麽?”


    “把它取出來就行。”坎德拉微笑,綻放出無可拒絕的風情,“我會幫你。”


    “……好。”稍作猶豫,佩瑞恩終是轉身回頭,「葉羽」再度渙散於空氣。


    在兩人的手同時觸到塔身的瞬間,整座晶石塔突然泛起一陣奇異的漣漪,整塊晶石似乎都變成了柔軟的膠質,微一用力,指尖便沒入其中。與此同時那點晶瑩的光斑像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開始了慌亂的遊移。


    “不要跟著它走。”坎德拉握住佩瑞恩的手腕,“用魔力去壓製它,用你的精神力去約束它,強迫它向你行進。”


    “好。”佩瑞恩艱難地吐出一個音節,將全部的魔力與精神力同時注入其中,身體都在微微顫抖著。而那顆種子就像一條滑溜的泥鰍拚命扭動著想要掙脫。


    十指彎曲,猙獰似爪,絕對的生機與死亡同時暴湧而出,巨大的吸力將那點光斑直接吸入佩瑞恩的掌心,融入血脈,遊移至脈門處,綻放成一朵詭譎燦爛的碧綠花朵。


    一瞬間有白色的霧氣在麵前鋪展而開,像是新世界洞開了門扉。


    花瓣,藍色的,在初春的微風裏飄零。


    白色的發絲像是月光織就的白綢,一個大約是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站在一棵開滿了藍色花朵的樹下,神情淡泊。


    霧氣凝實,他的臉龐和眉眼漸漸清晰,那是人類絕對無法擁有的、純粹的纖美。


    白色的大氅在風裏展開,他的堇青色瞳孔之中像是貯存著一汪明淨而幽深的水,寧若新雪,不染纖塵。


    “——第十一。”他開口了,聲線優雅。


    佩瑞恩輕輕一愣,那並非溫塞爾古語,坎德拉在夜宴之上曾使用過這種語言,盡管他從未了解,卻無比肯定。


    坎德拉在他身後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兩人麵向那個霧氣裏虛幻的影子單膝而跪。那是覲見德蘭之王的禮儀,時隔千年如此深刻於記憶。就在他們跪地的同時,白色的虛影驟然拔升而起,霜雪一般的發絲鋪展及地,白衣揚起,巨大的羽翼自背後舒展而開,無形的冠冕浮現於前。虛影渙散,唯留自虛空傳來的寂語:


    “——期待我們的相遇。”


    霧氣消失,一並消失的還有那絕美卻至高的壓迫。


    “剛剛那個人……難道是德蘭的……”


    “王。”坎德拉淺笑,“德蘭並未徹底毀滅,仍有後裔存於現世。”她拉著他站起來,瞥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綠色花朵,剛想要說什麽,就聽見有狂風從天而降,以迅猛的速度,將整座湖麵之上的霧氣清零。


    “我們被發現了。”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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