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狂風瞬間降臨此地,上一秒蔥鬱的森林在刹那間葉海凋零。


    罹辰站在飛旋的枯葉之後,靜靜地看著佩瑞恩,那個枕在他膝上的少女,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經沒了氣息。發絲傾瀉,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是他的表情。


    “罹辰……”佩瑞恩低語道,“你是罹辰吧,不是半身不是完態,不是假冒不是轉生,就是曾經的那個罹辰……”


    “是我。”罹辰回答的很平靜,少年的眼瞳波瀾不驚,“因為楠焱的長明燈,兩個半身都沒能分得我的記憶。”


    “你是來叫醒我的嗎?”佩瑞恩伸手描畫著少女清麗的眉眼。


    罹辰沒有回答,好在佩瑞恩對此也不甚在意。


    “也許半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厄難吧,相愛不相守,保護卻殺戮。”他的眼角染上一絲疲憊的寒冷,“我想我已經害死夠多的人了。”


    “別這麽想……”罹辰的聲音裏也不由生出幾分憫然,“那都是……注定的。”


    佩瑞恩輕輕地笑了一聲,聽不出嘲諷還是別的什麽,“坎德拉的死可以歸結為森之王的詛咒,卡琳絲的死可以歸結為德蘭的獻祭,那麽菁呢?她隻是個無辜的孩子,沒有經曆過什麽是非善惡,一樣消隕此地。我已經見得太多的,愛著的、眷戀的、留意的,一個一個接連死去,罹辰你當慶幸……洛玻雅德蘭陛下派遣去肅清淩瑰墨唯皇室的王族中沒有你,不然今日你可就不是僅被長明火焰燒灼這般愜意自在了。”


    “這算是王族應有的覺悟吧。”罹辰望天,“擁戴於她,信任於她,守護於她,聽命於她。就算再重來一遍,你們三個也並無反抗的機會不是麽?”


    “或許吧。”他一寸一寸地梳理著少女打卷失色的長發,“隻是……略微有點不甘心罷了。”


    “不回去麽?”罹辰掏出一張符咒在虛空裏燃燒成灰燼,一團白色的光影在虛空裏打開,“如果你還清醒,就應該想起外麵還有人在等你,他們還需要你的忠誠。”


    佩瑞恩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顫了顫,又繼續將女孩的頭發打理柔順,抱著她起身,將她輕輕放在那棵靠近水塘的樹下,像是玩累了才睡去。一片枯葉從樹上落下,在水塘裏蕩出一片小小的漣漪。


    “回去之前可以再問你幾個問題麽?”佩瑞恩說著,卻沒有看著他。罹辰無奈地點了點頭,也知道這麽容易就想把他拉回去也不太可能。盡管佩瑞恩沒有看向他,也能覺察他的默許和妥協。


    “不是什麽很重要的問題,”他輕笑,“隻是想知道在位一萬三千餘年的你,第一祈願之王罹辰,對人類的看法是怎麽樣的呢?你存在的年代比德蘭的王都要長久,其間也曾數度離開幻森前往人類的國度,你是怎麽想的呢?軟弱而自負,冷漠而畏縮,而且還那麽的……愚蠢。”


    “成為半身的數度流年裏,我們不可避免地沉淪於這樣愚蠢的情緒,每一世的記憶無法保存,不隻是因為避免對所屬家族的私心,更重要的是不能把這樣的情緒帶回德蘭吧……”佩瑞恩歎了口氣,“可我還是覺得自己越來越不認識我是誰了,因為死亡而恐懼,因為淚水而震動,站在過去與未來的正中央,不知是回頭、還是繼續走。”


    “我並不這麽認為。”罹辰開口,不知是不是錯覺,少年優雅的聲線裏隱含了一絲落寞的笑意。“我喜歡人類,並不覺得他們愚蠢,隻是偶爾,他們會犯傻罷了。”


    佩瑞恩偏頭看了他一眼。


    “在我們十二個中,你也是個異類了。”他聲音清淡,“唯有你……不是秉自然生成的‘靈’,而是造物中賦予的意識,死亡後的重塑,重新成為的第一王族。你的名字罹辰——應該是罹讖吧,雖然是同一個音,意思卻大不相同。”


    “消逝於災厄的未來……”罹辰疲憊地笑笑,“那是我還是‘一件東西’的時候所用的名字,這樣一說倒也和幻森的結局蠻相像的。”


    “雖然你本身並未流入人世輪回,但你始終還是在看著吧,在那盞長明燈裏,看著你的那兩個半身,一次一次地錯肩終老。上一次的記憶……是叫玲瓏對麽?你也是那樣看著她死去的。因為與你無關,所以他們的死活也無從觸動你吧。”


    “或許,”罹辰隨意地答,“但絕不是全部。”


    “從你的話裏,我聽不出恨意。”佩瑞恩站起來正視著罹辰的眼睛,“你不後悔嗎?你那個不聽話的學生,在人前榮光,人後卻將你變成了這樣非人非鬼的樣子,我知道憎惡不是德蘭應有的感情,但是你這樣……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有在意?”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罹辰微微垂下頭,少年的身體展示而出的是一種沉默的乖順,“當時洛玻雅陛下給了我們三百年,那三百年有很多孩子降生成長最後老去,可我們最終都隻是獨獨選了一個而已。你既然選擇了信任,就不應該質疑。”


    “你不該質疑的,你所選中的人,選中的家族,效忠的對象,前行的方向。”罹辰轉身走向那扇發光的白色大門,“如果你已經決定了,可以和我離開。”他頓了頓,“如果想留下也沒關係,逃避是一場長眠,但,是夢就終究會有醒的那一天。如果你打定主意不再前進了,那顆種子我會將它送回希爾芬,它離開你的瞬間你也會一並死去,靈魂分裂,兩個半身重新流轉。隻是那時的你,已經不再是你了吧。”


    “其實就算是我們的一生裏,又有多少個千年呢?等到幻森重生的那一天,作為半身和完態的記憶才會真的不剩下分毫吧。”罹辰幽幽歎了口氣,“隻要是生命,都注定贏不了時光。”


    “那麽我們就來試試吧,”佩瑞恩苦笑著走向他,“在被時光戰勝之前……盡其所能地守護想要的一切。”


    “你有這等覺悟,便是好的。”罹辰像是讚許似的點了點頭,離析成大團大團潰散的風,暗紅的翎蝶在風中浮現,接著被卷入了那散發著光芒的白色漩渦中。


    像是做了一場深遠的噩夢,夢醒之時天光未明。


    長生藤將他們包裹在一個由藤蔓糾集而成的巨大樹繭裏,嚴密到沒有一絲光亮能夠照射進來。


    在外麵的人除了洛歐斐麵上的表情都很豐富,楠焱釋一麵是不安地等待,長老們則完全是幸災樂禍地看戲。至於洛歐斐隻是一直麵色冷淡地站在那隻巨大的繭前,沒有做出任何攻擊或是防禦的姿態,明顯佩瑞恩的蘇醒與否左右著這場衝突。


    洛歐斐看上去並不擔心,盡管樹繭結成的時候把罹辰一塊兒裹了進去。他用餘光注意著那個穿著宮裝的小女孩,她的氣息給他一種怪異到不快的感覺,但此時礙於留心背後,沒有作出任何動作。


    每一息的時光都猶如百年一般漫長,但沒有人露出不耐的表情,直到某一刻,即使隔著巨大而厚重的樹繭,也聽見了簌簌的聲響,洛歐斐微微偏了偏頭,下一個瞬間就已經不見。


    楠焱的長老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樹繭自上而下旋轉著如同蓮花盛開,粗壯的藤條帶起銳利的破風聲,除了在楠焱釋的瑩白之骨和封印之杖庇護領域下的地域,都遭到了勁風毫不留情的掃蕩。


    樹繭旋轉著解體,暗紅和暗綠兩色的翎蝶從中暴湧而出,像是一場盛大的煙花的雨。兩道身影緩緩凝實,罹辰攙著還有些虛弱的佩瑞恩單膝跪地,輕聲說:


    “幸不辱命。”


    洛歐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身後一陣女人的驚呼,待抬頭望去,隻看寞翎茗哲正從小樓的廊邊一躍而下,金色的卷發鋪展開來像是一麵旗幟一樣在風裏飛揚。她落地的瞬間就開始疾奔,甚至未曾化解那股巨大的衝擊力。而她的目標也不是別的,正是那柄斜插在楠焱瓔珞麵前的封印之杖。就像一條赤金的龍,飛速地卷向自己的獵物。


    洛歐斐微有訝異,卻並沒有阻止,白色長睫像是雪鳥的羽翼微微開合。


    就在寞翎茗哲的指尖觸碰到封印之杖淺金色的杖身的瞬間,像是它自己有了意識一般,迸射開一陣耀目到令所有人都睜不開眼睛的強光。但場中還是有著幾人在不到半秒內回過神來,瞳孔劇烈收縮成野獸的模樣,不單因為它能最大限度抵擋強光,也因為獸瞳能夠看穿這世上絕大多數的迷障。在強烈的光之後還暗藏著一股蓬勃的巨力,好在這力量似乎隻是針對寞翎茗哲而言的,她在那股力量的作用下如同折翅的鳥兒被甩上天空,又狠狠地砸入地麵,當然擁有獸瞳的幾位沒有一個會關心她的死活,在看似纖細的杖身內部,似乎有著一根大約一米多長的、像是短杖一樣的東西在閃光,頂部與底部的粗細並不均勻,倒像是一個拉得過長的圓錐。


    “那是……”佩瑞恩眯著眼睛想要看清發光物體的樣子。


    “——四翼獨角獸的角,那就是封印之杖的杖心。”罹辰輕輕吸了一口氣,“封印之杖能有些微的自主意識,也全是拜它所賜。”


    洛歐斐沒有說話,幾步走上前去,像是光都不能與他對抗一般,每走一步,強光範圍就縮小一分,待洛歐斐將短杖提起的時候,它的光芒也就完全熄滅了。緊接著變成了幾縷遊動的金色霧氣,在洛歐斐左手的手背上留下一個金色的印痕。轉頭望去,寞翎茗哲還趴在落滿櫻花的地上不住咳血,剛才的一下傷及肺腑,渾身都驅之不散是遲鈍的慘痛,但她現在完全無心理會這些,而是滿麵都寫滿了不可置信。


    寞翎茗哲隨楠焱軼多年,除卻伺候筆墨收攬情報這類活計之外,持杖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非攻擊狀態之下的封印之杖是不能被隨意擱置的,所以曆任至尊的「伴侶」也擔任著持杖的工作,並不是一定要拿著,而是用自身的血肉和光元素溫養使之保持在一個最良好的狀態。例如方才洛歐斐將其收入身體就不失為一種持杖的方式,她想不通的是為何被自己溫養多年的封印之杖竟會拒絕自己。


    “很意外?”洛歐斐輕輕揉著左手背上的這個印記,目光淡漠的像是什麽都未曾發生,寞翎茗哲卻在這般近的距離下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威懾,掙紮未果後隻能麵帶憤恨和不解地望著洛歐斐。


    “試試你的魔力吧,”洛歐斐轉身離開,“它們應該正在消失才對,跳下來沒摔死你也算你命大了。”


    寞翎茗哲不可置信地燃燒起血液中的魔力,一捧淺金色的火焰從掌心迸發而出,令寞翎茗哲的麵色在瞬間難看下來的,是那捧金色火焰正變得越來越淺淡,她體內的光元素已經所剩無幾。


    她的魔力是楠焱軼所賦予的,如果她無法再保有這樣的力量,就證明楠焱軼的魔力恐怕也在……她實在不願意去想“消失”這兩個字。她清楚地知道,對於一個魔法師、尤其是力量強大的大魔法師而言,失去魔力還不如去死。


    但是,是什麽時候的事?要輕易剝奪和瓦解魔力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勢必要見血,才能從內至外從根本上將其瓦解……


    是方才的交戰麽?不……雖然的確是見了血,但以兩人的快速根本不可能存在瓦解的可能。


    那是昨夜麽?那個叫楠焱菁的丫頭……也不對,如果她能做到無聲無息瓦解人魔力的話,也就不會甘心受辱了。


    再往前……還有什麽?有什麽細節是被忽略了的?


    「“還請楠焱族長不必心急,這一劍的厲害,需要您以時光,慢慢品嚐。”」


    那日茗國破碎的會場裏,少年舉著一把沉重的裝飾用劍捅進了楠焱釋的背後,仿佛感受不到刀刃絞碎心髒的痛苦,他微笑著告誡。


    寞翎茗哲的心猛地一沉,沒錯了,一定是那個製約國的小子……


    平地風起,少年的白色長衣和柔軟的金色羽翼一同輕輕搖晃在風裏,他的懷裏抱著一把華貴繁複看上去像是裝飾品的長劍,微微地笑著。


    “發現了嗎……”罪心第三階段解封後恢複的能力,無視防禦,瓦解魔力。蒼白手指抹過唇角一縷細微的弧度,不由向著虛空嘲諷,“族長當到這個份兒上,也真是有夠蠢的,隻因為她一句不想你死,讓那麽多本來完全可以殺了你的人放棄,結果你還真的以為沒人敢殺你了……”


    他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單手握住「罪心」的劍柄,輕聲耳語。


    罪心,我的老朋友……


    看樣子,我們又要回到那段浴血的人生了。


    這一次,我們的敵人,依然還會是世家……


    “不過哥哥,你放心好了,”他的聲音輕細的驚不起灰塵,“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女兒的……”


    默然揮劍,貓眼、綠鬆石和紅寶石相繼消失,銳利的劍鋒直指長空。


    任何人……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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