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靈魂驚醒的,是天光時耳畔的鳥鳴。


    夢裏華服萬襲,夢醒不複繁榮。


    芙洛爾睜開眼睛,所見的是萬裏碧綠,破曉黎明。


    西恩特星空學院星之聖庭。


    相對於深造院成員和院方導師居住的“聖庭”而言,學生們的居所四庭簡直是一座中等規模的城市。聖庭懸浮在城庭所在浮島之上約八十米,也是全學院最小的浮島之一。與城庭分明的青白赤黑四色不同,聖庭的建築是統一泛著微微藍意的白色。由邊緣的回廊向著核心漸次拔高,最中心處一座十層高的鍾樓外常年雪鳥盤旋,它也規定著全學院的時間。


    此間正是假期,鍾聲不會鳴響,它隻是沉重而緩慢地照常行走而已。


    芙洛爾溫迪斯特睡在鍾樓前一片在去年秋天就已經差不多枯萎的草坪,拜一階的領域調溫以及強大魔力的催化,她領域內枯萎的車軸草都已經恢複了生機,白色的小花正在她的呼吸間輕輕地搖曳著。


    芙洛爾伸手撫摸著那些聚成花球的白色花朵,漫不經心地回想著昨天的事情,自己是什麽時候到外麵的?又怎麽會睡在這裏?


    ……不記得了。


    對於不記得的事情,芙洛爾從來懶得費力氣去想,於是她站起身,向著鍾樓行去。


    風息縈繞於她的周身,她的步伐輕捷而優雅,宛如漫步林間的牝鹿,沿著鍾樓內的白色樓梯旋轉上行。


    鍾樓的最頂層,是一間隻有四根碉樓精細的柱子支撐而起的空庭,足有三層樓高的穹頂下吊著一隻巨大的銅鍾。高空的風從四麵八方吹入,奏響冬末最後的樂曲,它們帶來鳥鳴,絕望與生機,毀滅和新生。


    她抬起手,風息在下一秒鍾靜止,無形的領域以她為中心轟然擴張,領域中所有的氣流都沉默於她的掌控。穹頂向上,銅鍾與牆壁之間釘滿了不甚起眼的木質棲枝,此刻這些棲枝上麵,密密麻麻站了不知幾百隻雪鳥,它們偏著小腦袋審視著她。


    銅鍾的正下方有一張寬大的木桌,如果硬要說除了大之外的特點,大概就是數量眾多的抽屜。芙洛爾蹲下來拉開左邊最下麵那個看上去最大的抽屜,掏出一隻白色的瓷罐來。瓶口傾斜,一把豆粒大小的黑褐色種子倒入手心,又被掌中的風揚起,肆意飄散到地麵。


    撲翼的聲音響起,穹頂上群聚的雪鳥起了騷動,它們像是一團巨大的白雲飄向地麵,爭相啄食被芙洛爾拋灑的種子。


    芙洛爾合上雙眼,宛若新生的細密草葉一般的發絲和長睫微微顫抖者,再度睜眼時,眸中驟然閃爍出了野獸的猙獰和冷厲。上百隻飛翔的雪鳥在她的眼中被拆析成上千個動作,它們身上魔法的痕跡、沾染的氣息在這一瞬間驟然變得清晰可見,芙洛爾藉此判斷世家之間信件往來的數量和消息的大致走向,偶爾也為這些腦子不大靈光的吃貨們療傷。


    “嗯?”獸瞳閃爍,一絲與她相斥的氣息出現在她的感知領域裏,她走到鍾樓頂層的邊緣向下看去,透過浮島間旋轉位錯,她清晰看到地麵,西邊的密林中,一輛白色的馬車從林間道路上駛出,拉車的獨角獸有著柔順的茶色鬃毛,車身也紋有同樣顏色的火焰徽飾——力量與穩重並存,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


    “……格朗德?”


    未及她多想,一隻雪鳥從東方的遠空斜刺而來,口中叼著一隻白色的信封。


    指尖微曲,一股氣流將那隻雪鳥纏繞而上,手腕翻轉,雪鳥就落入了芙洛爾的掌心。芙洛爾從雪鳥口中摘下那隻信封翻轉過來,意外地沒有見到封口的火漆。


    探知到了世家的氣息,卻沒有用家族的紋章和火漆,芙洛爾的眼眸微微閃爍,是以個人的名義寄出,還是半路已經被人打開過了呢?


    指尖觸及封口處,一隻暗綠色的翎蝶毫無征兆地顯形,它融化成同樣是暗綠色的字跡。


    芙洛爾溫迪斯特親啟。


    獨角獸跨過那道標誌著西恩特與外界邊界的河川,天空已經完全陷入了夜色,一整個白天穿過托夫裏斯時空交錯之地極大節約了原本需要五天乃至更久的旅程,入眼所見,密林,還是密林。


    那條小溪發源自極東,橫穿半個大陸,曾為暗流、曾為江河,最終仍以最接近發源的樣子,匯入學院浮空陣下的隕星湖,湖水不泛波瀾,不映天光,宛若一隻空洞的暗藍色眼眸,吞噬著所有能夠觸及的光影。


    一行人在湖畔各赴歸處,楠焱珞攜同楠焱朗並不住在浮空陣中,轉而向西邊密林中托夫裏斯的入口行去,佩瑞恩的「葉羽」掀起狂風,直向全學院第二高的星園飛升而去,洛歐斐也未多加停留,一身黑衣的執事不知從何時起就已經站在黑暗中的蔭翳裏,靜靜等候晚歸的主人。


    「隱羽」張開,洛歐斐一手抱著貝拉,用空出來的另一隻手拍了拍獨角獸修長的脖頸,獨角獸跑動時帶起輕靈的風聲,下一秒便沒入了森林深處的黑暗裏。


    堇青色的魔光最終熄滅於星邸。


    黑暗的湖邊隻有寞翎晨和柯琳還在默默地站著,如果說寞翎晨是因為不知道應該對這個昨天手刃了自己族人的家夥說什麽,那柯琳就是委實沒什麽話可說,兩人幾乎不分先後地施展飛行術,向著星庭的兩邊分別飛去。


    赤庭仍是離開時候的模樣,但其間已有燈火亮起,想來是他們離開的這十天內學院已完成肅清,陸續有的學生們開始返回,星軌轉動,終將匯聚此處,命中注定。


    他穿過空曠的小街,仿若行走在數百年前西方國家的街頭,與這些天來身在東域的感覺,竟是異樣的不同。燈、酒、華服和盛會,這樣蒼白到如同遊魂的他們,被稱為貴族。


    赤庭高處的塔仍在安靜地等他,他的麵上染上一份少見的、困倦的落寞。穿過玫瑰常盛的花園,銘石劃過門鎖,紅光閃爍,他伸手拉開房門,那是他現今唯有的歸處。


    火苗在指尖閃逝,他並未點燃懸掛在穹頂花形燭台的白燭,因為他捕捉到了一絲陌生的氣息,古老而深遠,雄渾而沉靜,於是他隻是安靜地站著,雙眼迅速適應黑暗,隱約可見房間另一頭的窗前,人形模糊。


    “是我。”那人出聲,火光閃動,壁上白燭亮起,少年的麵龐線條堅毅沉寂,如若山岩,半長的茶色發絲並未如往常被精心束好而是肆意披散著,流露出幾分淡泊的疲態。


    柯琳抬手,點燃屋中所有燈燭,其中摻雜著的晶石粉讓它們釋放出遠比普通燈燭明亮的光輝,明如白晝。


    熙琳普林賽斯站在房間的另一頭,安靜地看著他。


    “擅闖別人房間似乎不是貴族應有的作為啊,”柯琳揚眉,語氣裏摻雜著一絲淡淡的嘲諷,伸手關上了房門,“公爵閣下。”


    “你又不會帶女孩會來過夜,”熙琳嗤笑,“院長會第一個殺了你。”


    柯琳對此不置可否,順手把長衣掛在衣架上,等待他的下文。


    “我剛從格朗德回來,”熙琳審視著柯琳,“在那邊就聽說了楠焱的事,還有王親自前往引起了衝突,回來才聽負責人說你也一起去了。”


    “嗯。”他麵無表情地點頭。


    “那麽是真的?青院負責人的門徒被楠焱的族長?”他皺著眉問,“還有達伊洛的小姐?”


    “是真的,但是貝拉沒事,隻是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而已。”他往房間中間走了一步,卻見熙琳神色怪異地望著他。


    “……好濃的血腥味,你幹什麽了?”


    柯琳低頭看了看身上,襯衫雪白沒有一絲紅跡,隻有貴族喜用的熏香,清淺無息。不愧為格朗德的“半身”,這般敏銳的洞察力和感官,遠非尋常人所及。


    “隻是幾個尾隨我們的寞翎的暗侍,”他麵上無悲無喜,“手起劍落的事。”


    “寞翎?”熙琳一驚,“白院的?”


    “嗯,”柯琳漠然地點了點頭,“同族,或許有親緣。”


    熙琳心頭一寒,同窗的族人,不顧半分情麵,一條性命於他,真的隻有揮劍那麽簡單。


    “你還是去洗洗吧,”熙琳皺眉,“這沉積的血氣,太讓人不舒服。”


    柯琳沒有反駁,轉身上了樓,聽見嘩嘩響起的水聲,熙琳坐進沙發裏,微微歎了口氣。他不是沒想過質問他,他這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想起五年前普林賽斯的浩劫,父親死去,母親被殺,父族的親戚們都巴不得他趕緊死,母族視他的母親為叛徒,沒有可去之地,沒有依靠之人,唯有自己手握刀劍,才能帶著妹妹殺出一條血路。麵對這樣的他,當時高居於格朗德的自己委實沒有質問的底氣。


    半小時後柯琳從樓上下來一身雪白長衫被濕氣浸染略顯透明,讓他看起來如一杆孤竹蒼勁、纖細和挺拔,有種刀劍淩然出鞘的優雅。順著明晰的鎖骨清晰可見一條細細的銀鏈上拴著一枚手工粗製的鏤空黑曜石戒指做項墜,他赤腳踏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麵上,米白的發梢還在滴水,摟著抱枕陷進沙發裏的樣子,像隻迷路的小貓。


    多少年來熙琳也是頭一次清醒地意識到,對麵這家夥雖然滿打滿算才十六,比自己還小兩歲,卻比同輩任何的貴族少爺們都更接近一個男人。適度的溫和,必要的冷血和殺伐決斷,實力、思維和責任並存,似乎也不難理解西邊那些家族的選擇。他是適合高居於遠山之巔的王者,像是靜池中的白蓮,你以為他會盛放的絢麗至極後以頹然收場,他卻是以一種絕對的節製姿態安靜綻放。他和雪琳像是一株紅白並蒂的蓮花,妹妹張狂妖嬈且媚人,哥哥優雅矜持且微寒。他懂得收斂,但總有些東西在收斂之於,悄然滲透出來。


    他們就這般沉默地對坐著,最後仍是熙琳用一聲歎息打破了持久的沉默。


    “我帶著依達法拉回了一趟格朗德,順路去了普林賽斯。”他觀察著柯琳的反應,柯琳看著他,隻是微微動了動。


    “我們從路易艾拉王後那裏得知了一些事情,”他微微笑了一下,“雖然她神誌不清,用些攝入魔法還是沒問題的,畢竟她有著世家的資質。”


    “如果父親還在的話,也會被你氣死吧。”柯琳伸手挽了挽袖子,“你帶依達法拉去是為了這個?因為他們是同族?”


    “不失為原因之一,雖然我一開始是抱著讓她恢複神智的想法去的。”熙琳聳肩,“但莫拉爾森認為那不是因為戰火的幹擾和驚嚇,而是咒語,有人隻用一句咒語就剝奪了她的神智。”


    柯琳看著他,無動於衷。


    “我們從她那裏得知了一件事,”熙琳十指交握,緩慢而清晰地吐字,“五年前的那場動亂裏,王儲娜琳普林賽斯並未如絕大多數人所想的那樣被殺死,而是被帶走了,王後親眼所見。”


    柯琳還是沒動,也沒吱聲。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這個反應是早就知道了?知道王後為什麽發瘋,還有娜琳被帶走的原因?”


    “什麽?”柯琳側眸,語氣淡漠。


    “歸根結底其實都是起源於一件事,”熙琳起身,一步步向著柯琳走去,“娜琳利斯特艾拉普林賽斯,我那親愛的兄長利斯特阿爾澤普林賽斯國王陛下的幺女,普林賽斯尊貴的王位第一繼承人,備受寵愛的第三公主,為什麽被剝奪了王儲的身份?”柯琳輕聲問,“有什麽理由能夠違背國王的遺命,在所有王公都承認的前提下解除她的一切繼承權?你是否能給我一個解釋呢?我唯一的、親愛的侄子,普林賽斯的王位第二繼承人,現任王儲柯琳利斯特蘭希普林賽斯第一王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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