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伊瑟婓雪原下起了甚是難得一見的暴風雪,全然沒有了素日的紛揚恬然,似乎上天預見了什麽一般,提前為她們奏響了一曲激昂而淒慘的盛大挽歌。


    那飛舞的雪片劃過皮膚的感覺猶如刀割,起先是麻木,然後是驟然綻放開來的、生冷的疼痛。


    隻是後來想想的話,可是比起那種呼吸起來都難過,幾乎要窒息的痙攣……這又算得了什麽呢?


    那場雪在後來以如此深刻的方式留在了芷洛娜?拉菲格的記憶裏,以至於後來星空學院的不少黑院學生都知道,一旦到了下大雪的天氣,他們的負責人洛塔莎?莫拉埃利就會莫名而異樣地悲傷和急躁。


    北部空曠的水域之上,五位長老合力鑄就的寒冰祭壇在湖麵上凝聚,高位的長老和族長們的座椅也純由水元素凝聚,盡管還不到十米的距離,飛雪以及其攜帶的寒氣仍舊令整個湖域都籠罩在一層無法言喻的朦朧蒼白裏。無法看見的地方,隱匿著嘈雜的細語,稍微有些身份的族人們都已經乘著冰舟來到湖域附近,觀看這場或許盛大或許悲傷的盛典。


    侍立於克拉倫斯身後的法特安蒂斯望著那一片白茫茫的飛雪霧氣,不由大皺眉頭躬身行禮,請示是否要以人力驅逐這樣的幹擾。克拉倫斯隻是輕輕搖了搖手指便否決了執事的提議,隻是靜靜地將魔力與感知完全散布到那一片飛旋著的紛揚的白芒裏。


    正在法特安蒂斯還在試圖理解克拉倫斯的用意的時候,一位長老輕身之下來到了克拉倫斯的麵前,躬身施禮後輕聲說了什麽。


    “……麻煩你了,”克拉倫斯微微垂下頭,“來得突然,才不會有人質疑。”


    “狄斯會理解族長的苦心的。”長老微微苦笑一下,轉身回了末席。


    執事不由一滯,卻已經察覺到飛雪的帷幕之後,兩股或鋒銳或浩瀚的氣息,同時隱現。


    “……!!”執事的眼眸驟然一凝。


    白色長靴猛地在祭壇之下的水麵上蹬踏,瞬間灌注魔力而反饋回來的巨大力量輕易地將身體送上半空,輕盈地落在祭壇的一邊,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麽也無法看清。


    特安希嚐試著將自身領域推開——盡管在這方麵她向來是不如姐姐的,但半年下來也已經能勉強做到了——可惜完全不奏效,領域推開還不到三公分,就已經被撲至麵前飛旋的雪片削的粉碎。


    這雪……來的好奇怪。特安希指尖綻出些微盈藍色的碎光結成一個薄薄的結界將飛雪遮蔽而去,屏氣調息。


    像是隔著非常遙遠的距離傳來一聲飄渺的鍾鳴——那是對決開始的信號,盡管現下裏幾乎完全不可感知視物,但憑借著空氣中縈繞的微妙魔力波動,還是能夠大致將位置推算出來的。


    那麽……


    雙手猛地在胸前合攏,手腕翻折,某種大範圍的鋒銳氣息在她張開懷抱的瞬間被猛然推出抬升,虛浮在祭壇領域中的水霧在無法察覺的短暫時間中急速液化匯集至冰麵,壓縮、上刺突起。


    ——水荊棘,水千裂的某種變式,加強了隱匿和突襲的能力,類似於暗殺一般的殺招,雖然魔力波動是隨著動作推向正前方的,但真正的襲擊卻是來自於地下,對於絕大多數水係精專魔法師而言,需要時刻提防的,是凝聚於空氣中的襲擊。


    但並沒有命中的感覺——哪怕是由於慌亂而溢出的多餘魔力也沒有分毫,整個祭壇上已經搜尋不到那人的身影。


    特安希僅僅愣了不到半秒鍾就反應過來,一個側身躲過了匯集的浪峰突刺的同時再度發動水千裂向著四麵八方掃去,餘力消湮後不由仰頭,濃重的白色寒霧裏天光投下一個不甚明顯的黑影。


    “嘁……居然飛起來了。”特安希輕嗤一聲,手心向下做出一個抓握的動作,隨後——抬升。


    上次攻擊時失效的水流並未汽化,而是仍舊以流淌的姿態處於掌控之中,隨著她的動作和魔力的驅動立時回應了她的役使,化作數道類似人形的形跡拱衛著冰鑄的蒼白祭壇。


    飛行術總有時限——既然是以取勝為目的,就絕不可能任由自己的魔力在躲避這一項上被耗幹淨。特安希微微一笑,閃身隱匿到那些由水幻化成的虛影裏。


    “水擬影啊……想不到二小姐半年來進步如此神速,能將擬影實化到這個地步,想必二階凝形已經不是問題了吧?”坐在克拉倫斯左下手位的大長老不由略帶驚歎。


    克拉倫斯輕笑一聲,伸手微微托起下頜,“特安希的確在前些日子達到了二階的水平……”


    話音未落,長老席間已是嘶聲一片。


    14歲的二階,這是何等可怕的能力和天賦。


    “不過……”克拉倫斯話鋒一轉,麵上笑容依舊不變,“她的對手,也不是無能之輩就是。”


    正當他這麽說著的時候,另一邊的半空中,隱約可見水流凝結的巨大遊魚矯捷遊弋。


    “唔!”特安希捂著胳膊就地翻滾,狼狽地躲開了那道轟擊向祭壇的巨大水龍,不過短短數息的時間裏,自己的水擬影就在對方的攻勢下被碾壓消失了大半,而對方的飛行術仍舊維持著,不見分毫力竭的態勢。方才那道帶著磅礴之力的水龍轟擊下來的時候、盡管不甚明晰,特安希也確信看到了某種形跡——絕非單純水流攻擊所能形成的、擁有靈魂一般的形跡。


    那是同為二階的證明。


    那水被極限壓縮凝實到近乎如冰,盡管並未直接命中,那拍擊在堅冰祭壇之上碎裂開來的水花也像是刀鋒一樣四濺開來,僅僅是些許的剮蹭,特安希的左臂就已經被劃出了一道幾乎見骨的傷口,鮮血噴湧。


    她咬著牙一邊維持著防禦一邊稍作治愈,不愧是新生代中的第一強攻,方才那道堅硬著的水龍如果直接轟擊上自己的身體,恐怕自己會在瞬間被轟碎成一灘血肉吧。


    冰和水混合粘連的高台自特安希腳下升起,如同王座一般將她與對手抬升到了較為水平的距離,空氣中水流再度匯集,水擬影發動,這次特安希消耗了更多的魔力讓它們漂浮在半空,從四麵八方向著對方圍攏而去。而她的指尖,從湖麵引起的一道水流以遊魚之姿環繞在她尚還完好的右臂,最終拉長成一支尖銳的水矢,無聲指向水擬影匯聚的地方。


    但出乎特安希意料的是,水擬影之間瘋狂的撞擊像是全部被作用於自身,沒有絲毫觸碰和打擊的回饋。


    那個人,消失了,無論是半空,還是祭壇上。水元素的富集之域間,擴展開來的感知隻能隱約察覺一抹寒涼。


    “不好!”特安希暗叫一聲,感知全線收攏回防,僅存的一絲感知中,水擬影撞擊的核心地帶噴吐出了驚人的力量,什麽東西張開、旋轉,將周遭的數個擬影在瞬間絞碎。盡管在布防的同時特安希已經造出更多的擬影試圖抵擋,但從不斷因潰散而斷開的聯係反饋中不難得知對方的速度極其驚人,特殊身法所帶來的敏捷極大程度上彌補了對方體術上的不足,下手很重,在高速下無視微創直接將擬影解體,她的再製造遠遠不及對方毀滅的速度。


    ……好強,在又一波狂潮中結界甚至被抽擊地旋轉起來,短暫衝刷過後的真空,她看見一雙泛著盈藍光芒的羽翼樣的東西,收攏之下再度加速,直向自己爆衝而來。


    真的好強,完全……完全是碾壓一般的力量,眩暈帶來的、意識間僅有的微妙閃爍,她看見母親柔和安詳的臉龐。


    昨天午夜她還在神殿中向著那不知姓名的女神虔禱,期望自己有著能送姐姐離開這裏的力量,不過看起來不僅自己沒能送姐姐離開,反而連自己的命,都要一並搭上。


    可以見到了麽?媽媽……


    自您離開後,我們的家,便再也沒有了笑語。


    而今的我,是否也要前去,陪伴您……


    宛若絕對掌控一般的極致力量凶猛推開,以術者為圓心範圍內震蕩,那一瞬間激發出來的力量,將特安希布下的防禦,全部震碎。


    ……範圍震蕩?精神的劇痛中,特安希的意識深處炸開了一個未曾觸及的恐怖可能。


    這是……領域?


    “……這是您想要的結果麽?”法特安蒂斯強行壓下自心髒推至全身的憤怒和悲意淋漓,注視著那道藍光徑直刺向已經無力擋下那一擊的少女。


    “我本來也是無法接受的,”克拉倫斯接過侍女奉上的熱茶輕抿一口,聲音冷淡而漠然,“可是隻要靈魂能夠合二為一並且覺醒,那麽她們中的誰都沒有真正死去,整個伊瑟婓,都將被庇護於她的威名和翅翼。”說著,他淡淡掃了法特安蒂斯一眼,“別露出那麽悲憤的表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從見到她們的那一天開始。”


    執事無聲握緊了拳頭,暗紅色的痕跡在白手套上緩慢蔓延。


    是啊……這麽算起來,自己還是共犯也說不定。


    他自嘲似的笑笑。


    曆代半身如此,她們……自然不會例外。


    特安希隻覺得自己的心髒在瞬間掉入了艾瑟斯家族的「塵封之淵」般寒冷窒息。


    怎麽……沒發現呢。


    明顯是經人手製造出來的,屏蔽視覺和氣息的雪,與自己不同卻有著相同根源的魔力始發點。


    這種控水的方式,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


    居然隻是因為半年的疏遠,幾乎就要忘個幹淨了。


    望著那道疾刺而來的盈藍魔光,特安希放棄了抵抗,慘淡一笑。


    姐姐,你要殺了我麽?


    「柔羽」橫掃過境推開了飛雪與霧氣,芷洛娜的手中還拎著一塊方才撕扯下來的擬影,它的構成水元素正被強行征用,在她飛行的同時凝結成近戰武器。


    正當她靠著領域內回蕩著的心跳鎖定了對方的要害準備一擊致命的時候,她看見了那無力懸浮在半空中的、藍白色的少女。


    “……特安……希?”芷洛娜驟然呆滯,領域斥力全開,勉強阻擋了她前傾攻擊的勢頭。


    不是狄斯?


    望著姐姐眼中那抹無以言喻的呆滯和震驚,特安希也不由怔了一下,旋即轉頭,望向不遠處的長老席。長老們正中的地方,她們的父親,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族長克拉倫斯?拉菲格麵上蓄著淡然笑意,以及滿麵寒霜深處若隱若現的猙獰決意。


    ……原來,是這樣啊。


    望著遠遠地靠著領域斥力穩定身體的姐姐,片刻後特安希淡然一笑,淺淺吐息。


    指尖翻動,輕吟一節晦澀的咒語。


    被芷洛娜握在手中的擬影碎片,被特安希不計代價地以某種方式重新喚起聯係,當芷洛娜察覺到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已經被那蛻化為短匕的水凝形帶著,高速往特安希的麵前衝去。


    嚓地一聲,那是兵刃洞穿血肉的聲響,噴濺而出的猩紅渲染了視野,失去了力量,折翼的鳥兒摔回地麵上。


    自由什麽的……從開始就是誘餌,我們爭奪的並不是那個可以讓對方離開的資格,而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所以姐姐,如果我們兩個人之中隻有一個人能活下去,我還是會,選擇你。


    從你的眼睛裏,我看見過這世上不曾希求的美麗。


    王座消失,白雪漠漠的祭壇上,隻留下芷洛娜手持短匕刺穿特安希胸口的剪影。


    “不!”芷洛娜失聲尖叫起來,“特安希——不——”


    嘴角掛著殘血的特安希淡淡地笑著,她的蒼白和鮮豔形成如此濃重的對比,淒豔美麗。


    “不要哭,姐姐,不要哭。”特安希的呢喃輕若耳語,“看著我,最後這點的時間,我想要還給你。”


    “特安希……”淚水從芷洛娜呆滯而僵硬的麵龐上滴至雪中,砸出淺淺的兩個痕跡“……為什麽?”


    “也許……是配合著大人們的遊戲……拙劣演技。”特安希笑著,不受控製地呼出體內所有殘留的空氣,她已經沒有餘力再吸入足以維持呼吸的空氣,每說一個字,就有鮮血順著她的舌尖和唇齒翻湧溢出,胸口上插著的那柄短匕消失了,留下一個猙獰可怖的血洞,點點盈藍的碎光以治愈術維持著她殘碎的生命,但還是有著紅色小溪一般的血流,汩汩流向她們精致的裙裾和卷曲的長發,以及四麵八方。


    芷洛娜顫抖著伸手,讓特安希靠在自己的腿上,她笑容依舊,淒豔而脆弱著。


    “……傻瓜,”芷洛娜呆呆地看著她的淡淡笑意,抑製不住決堤的淚水噴湧俯身痛哭,“傻瓜!!”


    “不……姐姐,我不傻,我……很清楚我們對於彼此的重要……我們是彼此的唯一,今後將是內心深處的自己,如果……我……已經無法存活在這世界上了……那麽就請你……”


    為我活下去吧,離開家族、離開雪原。帶我看看除了白色以外的顏色、西恩特的碧色叢林、泊蒂娜的綠色原野、極東的永恒春季、達坦那的黑色廢墟、維爾卡納的綠洲和沙漠……


    活下去吧,哪怕未來隻有一個人、去麵對、去承受。請不要忘記我還在,即使你看不到我、聽不到我的聲音,但是我在你心裏,永遠地陪著你,因為你是我的姐姐,是我靈魂的另一半……


    我是「明澈」,而你,是「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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