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琳?普林賽斯滿麵倦意地靠在床頭,淚眼朦朧地打了一個哈欠。


    這一晚,過的實在是太糟糕了。


    揉了揉亂草一般還沒來得及梳理的茶色發絲,白襯衫的扣子還留了兩顆沒係,他已經有點沒耐性地踱到房間另一邊,端起那杯不知何時被送來的、尚還溫熱的茶水灌了下去。


    “……氣色好差,你昨晚沒睡好嗎?”一個聲音毫無預警地響起,光是聽著就能想出那人眉頭大皺的樣子,熙琳大驚之下幾乎要把茶水全都噴出去,卻在反應過來麵前之人是誰的瞬間強行咽了下去,扶著壁爐麵前的高背椅瘋了一樣地咳嗽起來。


    “莫……莫拉爾森……你怎麽在我這裏?大早上的……你什麽時候過來的?”咳嗽一通之後,熙琳半是狼狽半是尷尬地看著那聲音的主人端正挺拔地坐在壁爐前麵的高背椅上,一麵翻書一麵做著筆記。


    “……”莫拉爾森抬頭瞟了一眼壁爐上擺著的座鍾,上麵顯示現在已經有八點整了。“我在這坐了得有半個鍾頭,不愧是以遲鈍著稱的莫爾特安,這麽久都沒發覺。”


    熙琳沒有反駁他的調笑,以一種渾身散架了一般的姿態癱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張高背椅上。


    “你這樣子也真是夠難看的……”莫拉爾森有些無力地扶額,將手中的書本和紙筆都放下,扭過身去伸手輕輕抵住熙琳的眉心,伴隨著些微銀色魔光的閃爍,便像是流水滌蕩靈魂一般將疲倦洗去了大半,連眼睛下麵的黑眼圈都有了減輕的趨勢。


    “不至於吧,就算是知道了……新王母親的身份和第三公主的事情,也不至於憔悴成這個樣子。”莫拉爾森望著隻是呼吸上平定了一些的熙琳不由皺了皺眉頭。


    “那些事暫且不提,”熙琳不悅地哼哼著,“被關在這種完全陌生的環境被各類完態的氣息接連碾壓……能睡好才是怪了,這麽說來你休息的倒是相當不錯,動用了那麽大規模的恢複術式,第二天居然還能起得來……”


    “我沒覺得有什麽不舒服的,”莫拉爾森語氣平靜,“魔力恢複的也很順利。”


    不知為何,他覺得聽聞此話的熙琳看他的目光裏似乎帶了些悲憤。


    ……有人罩著就是不一樣啊!熙琳不由惡狠狠地想,根本不需要理解就能明白的問題,以黛斯特尼的能力,布下一個高階的光魔法術式幫他恢複完全隻是動動手指那麽容易吧。


    調動魔力勉力驅逐了一下殘餘的鈍痛,熙琳支起身體看著莫拉爾森重拾書本筆記在一堆羊皮紙上寫畫。


    “……你在看什麽?”


    “《幻森?王緘》,”莫拉爾森順手在紙頁的邊角圈住了一行注解,“昨天的詠歎之眷在精度上還有待改進……我就問了執事要了一本過來,不愧是德蘭血係,達伊洛家族的抄本遠比其他家族的詳細清晰。”


    “還是用功的老樣子。”熙琳不由笑笑。


    “這種事隻怕以後會很頻繁,有備無患。”莫拉爾森就著白色的羽毛筆梢輕輕撓了撓鼻尖,“正好這樣的機會難得。”


    “……”熙琳不由沉默片刻,微微別過頭去望著窗外天光明朗,“我們還要在這裏呆多久?”


    莫拉爾森也不由沉默。


    昨晚的衝突過後——在凱瑟琳情緒失控的情況下暴露而出的最不該暴露的秘密終究是又多了一群完全不靠譜的聽眾,即使事情已經結束,洛歐斐似乎也沒有就這麽放他們回去的意思,所以昨晚他們這一群狀似無辜的涉事者都被執事以近乎強硬地姿態留在星邸過夜了。


    ……完全就是軟禁嘛。


    “換了是你,大概也不會這麽輕易地放一群隨時有可能泄露秘密的半大孩子就這麽走掉吧,”莫拉爾森輕輕歎了口氣,“況且這種事……”


    “總不會殺了我們滅口就是。”熙琳無奈地聳了聳肩。


    “那肯定是不至於,”莫拉爾森似乎也失去了繼續研究的興趣,將手中的羽毛筆塞回墨水瓶裏,微微托著下巴靠在高背椅上,“……就連寞翎也被留下了,至少在確保我們不會泄密之前,是不可能放我們離開的吧。”


    “禁言限製?”熙琳不由皺皺眉頭,“如果是用這種魔法,根本不必等到現在吧。”


    “雖然王在某些事情上似乎熱衷於暴力……但總歸他還是一個溫柔的人。”莫拉爾森慢吞吞地說道,“所以,王不會給任何人強加這類東西,他留下我們總是有理由的,但終歸,要給他時間讓他想一想怎麽說吧。”


    溫柔嗎……熙琳心頭不由一動,想起那一晚的覲見,階前的話語。


    但溫柔這種詞用在他身上,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協調。


    “這種事說出去世家八成會瘋掉吧,”熙琳揉了揉額角,“隻能等結果了麽……不過連這種事都能辦到的話,我還是真心欽佩王的,那可是至尊啊……楠焱家族出身的至尊。”


    “你該慶幸大家都在休息吧,”莫拉爾森無奈地扯了扯嘴角,“這樣的話說出去,足夠你死個十次八次了。”


    熙琳不由苦笑。


    “這樣……也就不難理解了,楠焱的族長為什麽冒著得罪德蘭的風險捉新王回去,為什麽祭壇會突然複蘇。盡管不知道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總歸算是有了解釋,你的家族也是這麽抗拒著不肯承認……是因為新王並非指定王後所出的緣故吧。”


    “……”莫拉爾森沉默了片刻,“我認為,正史的記載是正確的。”


    “什麽意思?”


    “世上並沒有這麽一個叫做卡琳絲?達伊洛的女人,”少年神情淡淡,“不曾有過書麵上的婚約,也不曾正式擁有王後的頭銜,這隻是我們所有王族的一廂情願,存在著一位被世家和至尊抹去的王後,依達法拉抵死不肯承認。”


    “就算真的是這樣世家也是知道這個名字的吧。”熙琳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就連我母親那樣的人……聽我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會失神。花這麽大力氣造出一個假名,讓全世界知道還要奮力抹消,所謂的世家是不是很欠抽?”


    “你理解錯了,”一聲輕歎,向後仰倒望著雕鏤精細描繪素淨的天花板。


    “我的意思是,世上從來沒有卡琳絲?德蘭,沒有他們想象中糾纏的情人,所謂王後一直都隻有一個,隻有楠焱,隻有德蘭。”


    熙琳驟然睜大了眼睛從高背椅上坐起。


    “德蘭的王後……從來都隻有第三任至尊楠焱祭這唯一的一人。”


    “第三任至尊就是……就是卡琳絲?德蘭?!”熙琳震驚莫名,“她們……是同一個人?”


    莫拉爾森輕輕點了點頭。


    “這是唯有的解釋了。”


    “……不可能!王後明明是被第三任至尊——”


    “‘——青翎7749,楠焱家族所出至尊候選人在達伊洛所有學院因重傷不治過世。


    青翎7751,第三任至尊於西恩特繼位,瑞格特全族被處以極刑,前候選人重傷身亡被證實為虛幻。’”莫拉爾森輕聲背出簡史的誦段,“那麽中間的這兩年……已經‘死亡’的繼承人去了什麽地方?一個‘逝者’總不可能回到楠焱,也不可能仍舊穿著黑院的製服在學院上學吧。”


    “你的意思是——”


    “——她被德蘭藏起來了。”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麵對因為借助「吞噬」力量而異常強悍的另一位繼承人……當時的她沒有勝算,又苦於沒有罪證證明瑞格特的背叛,隻能以假死的方式等著對方自行踏上祭壇吧,這麽理解似乎不難。


    可是要怎麽藏呢?「吞噬」也能讀出人心負麵的情感,不能冒險把她仍舊存活的消息留給楠焱那邊,還要想一個辦法把她光明正大地留在西恩特,留在保護者和背叛者的中間。


    達伊洛每代應出二子,擇優繼承家族,但這個數量也不好控製,難說會有多出來的存在。而達伊洛的對策……通常是隱瞞這個孩子的存在,送到依達法拉隱藏起來,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


    因而有了‘卡琳絲?達伊洛’……不應出世的第三子,被一直隱藏起來的存在。而青翎7749那年……依達法拉的家主,維莎希婭?依達法拉過世了。”


    “依達法拉麵臨著新家主上位的爭端,擁有‘德蘭血脈’的第三個孩子理應也是威脅一般的存在。所以在安定下來之前……破例被‘兄長’從依達法拉接了回來。至此擁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靠著楠焱化形術和王血的遮掩,就算是有了德蘭的血香也絲毫不會奇怪,她就這麽光明正大地留在西恩特,直至競爭對手親自將「吞噬」暴露出來的那一天的到來。


    所謂重傷……應該也是真實的存在,大概是預估不足的時候交手而引致的瀕死狀態,連達伊洛也沒有辦法,所以並未被楠焱責怪。


    但、達伊洛不僅僅是達伊洛,更是德蘭,達伊洛無法做到的事情,就交給德蘭來辦。王應該是用了某種‘方法’強行留住了她的生命,我對此多少有些概念,而那個方法……恰好也能改變她氣息讓她類似德蘭。”看著熙琳怪異的眼神莫拉爾森不由無奈,“別想歪……不是那個,但也是德蘭特有的方式,一旦結締便如同婚約的存在,她的生命和瀕死所受的傷害,完全由王一個人承擔。”


    “——如果未被實踐,自行解除的時間應該有五年,所以在五年之後,她就沒辦法再隱瞞,換言之在五年之內她必須作為至尊登上神壇,而且還得把「吞噬」揪出來。


    然後她做到了,僅僅兩年,就登上了那千萬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神壇。而王……無論是因為報恩還是實力強悍,成為了她的「伴侶」。這大概就是一開始的初衷。


    再然後是——逃婚,未必是對楠焱的族長有意見也未必是因為對王滋生了情感,而是那個‘術’還未到年限沒來得及解除,她清楚自己不能帶著那個東西嫁給任何人,但那個方式……也許在楠焱那麽保守的族風看來絕對是要命的事情,本就因為達伊洛的隱瞞而惱恨的楠焱不可能聽她解釋也不可能等待,半是報複半是無助的情況下,她隻有離開。


    青翎7751年末——第三任至尊楠焱祭,失蹤。[$妙][筆$i][-閣].


    世家……像是瘋了一樣地找她,最終也沒人能找回來。就在這種絕望下又是兩年過去,世家後悔逼婚隻是想把領導人找回來的時候,王將至尊帶了回來。”說到這裏莫拉爾森也不由笑了出來,“至於這次是不是王幫著藏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盡管尷尬但畢竟身份實在,世家怕她再消失,真的不敢再提那種事,而年滿十八歲的至尊,也終於快要迎來那個結締期限的到期。而她和王確定關係……乃至於成為德蘭的王後,都應該發生在之後的兩年裏。”


    熙琳聞言不由咂舌,“這進展……也真是快。”


    “你忘了嗎,”莫拉爾森輕輕瞟了一眼他,“至尊死在青翎7755,也就是回歸的兩年後。”


    熙琳一滯。


    “所以歸根結底這是個悲傷的故事,四年陪伴兩年交換,兩年別離,兩年相愛。


    無論德蘭之王還是至尊,本都該是壽命遠超普通人類的存在,對他們而言,最不缺的,應該就是時間。


    但他們終究沒有時間了,像是被命運捉弄一般,一切都在十六年前的戰場上畫上了句號,死亡將命運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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