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西恩特風息微暖,陽光悄然隱沒於薄嵐。


    “不得不說很厲害。”流動緩慢的風息中,背靠著天台鏤刻圍欄的黛斯特尼輕輕笑道,風從背後吹來,將他淡金色的發絲拂亂成一團略顯暖意的柔靄。


    柯琳的指尖纏著他的一縷發絲,趴在圍欄後遠望整個浮空陣。


    “偷聽似乎不好吧。”


    “那你可以把我的頭發放開。”獨角獸的王者笑的滿臉純良無害。


    “……”柯琳突然不想理他。


    也許是天氣並不明朗的原因,陽光透過些微霧氣後照在黛斯特尼身上並沒有發生紅塔那次那樣劇烈的爆燃,隻是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團柔和而明亮的光芒裏。而那樣的光芒順著發絲繞在柯琳的指尖,帶去了些微純淨的光明以及黛斯特尼所能聽到的,樓下黑白院兩位主位的推斷。


    說起來光係精專大抵也是一種十分容易增長自身魔力的存在,就是在這樣略帶昏暗的天氣裏,透過發絲傳來的魔力震蕩柯琳也不難推斷黛斯特尼體內的魔力正在以何種驚人的速度增長著,僅僅是些許由他傳遞而來的微波,就已將他昨夜施展巨型光魔法和強行聚攏光元素聚合的虧空大致上補了回來。


    不過這樣便捷的“充能”方式……大概也隻有黛斯特尼才做得到,除卻祭壇中還在緩慢孕育著的第十三王族之外,世上的光係精專,也隻有黛斯特尼這樣唯一的一個了。


    “能通過依達法拉家族裏的閑言碎語就將事情的緣由推斷到極限逼近完美答案,這樣的思維能力,多少值得稱讚。”


    柯琳卻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你現在的說話方式就像是一個誇耀自己兒子成績好的父親,怎麽說可信度也是有限的。”


    黛斯特尼笑笑,並不以為意。


    “因為隱世,所以依達法拉並沒有保密的自覺吧。”柯琳苦笑一聲,“這麽多年了還是老樣子……祭當年去依達法拉的時候,看見那個結締印記的族人就一直在傳,傳到母親那裏……差點沒把哥哥吃了。”


    “那家夥不是個會受人威脅的人,你母親現在不也拿他沒辦法麽?”


    “是。”柯琳承認,“他是從來不受人威脅的……無論是誰以何種方式都不會。”


    “……你要難過的話就不要忍著了。”黛斯特尼沒有看著柯琳,卻仍舊歎息,“你其實……很想回去吧,哪怕隻是看看而已。”


    “……嗯。”柯琳將臉埋在臂彎裏,悶悶地應了一聲。


    “但是那兩個孩子恐怕也會注意到你吧,你透露的事情已經太多了,你的身份恐怕……”


    “我已經是個死人了。”柯琳微微抬起臉來望著宅邸旁邊的樹木在風中搖晃枝條,“隻要哥哥不知道,誰知道都沒什麽意義,他們沒見過我用暗魔法,不會猜到我的魔力是有改動的,自然也不會告訴哥哥。”


    “你的膽子倒真是大啊,就這麽說出來,不怕那家夥也在用讀心麽?”


    “他尊重你,”柯琳稍微頓了頓,“我也是。”


    黛斯特尼一愣,不由垂眸淺笑。


    “……謝謝。”


    風息流淌於樹梢。


    “珞那邊想要瞞住大概有難度了,「流逝」也有所察覺,不過暫時還好。珞並不知道我和祭的確切交集……她讀過我的記憶,隻知道我曾受祭的托付保護貝拉。”柯琳端詳著自己的指尖,“至少出於道義上……她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立馬捅破。”


    “你這偽裝……還真是破綻百出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總要有所解釋。而且也不必過於擔心了,我未必就活的到哥哥也知道這件事的那天。”手指輕輕屈伸,“第四段劍刃解開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黛斯特尼沉默。


    “關於莎芙瑞娜,”柯琳言辭淡淡,“你有辦法麽?”


    “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也不會在別人麵前提起他們兩個了。”黛斯特尼的麵上淺淡笑意間含了幾許憫然。


    “……請回答我的問題。”


    “他的‘命運’,已經被截斷。”黛斯特尼言簡意賅。


    柯琳默然。


    黛斯特尼自然是聽得出他的回避的,避免直接提到名字提到關係。


    他不想自己失控,就像昨晚那般。


    而那家夥,雖然類似,但從血緣上畢竟有所疏遠,他於他的意義更多是給予力量的、某個王朝的強大的王罷了。


    “哥哥那邊打算追究麽?”過了很久,他才重新開口。


    “如果你是指他的身體,就算是德蘭之王也不能改變什麽。”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黛斯特尼稍稍停頓了一下,“如果放在以前,大概是不可饒恕的吧。但在他自己也經曆了這樣的事情之後,他的處事方法多少會有所軟化。既是致命之所,亦為強大之處。”


    柯琳垂眸,安靜地將臉重新埋回臂彎裏,以黛斯特尼的視角看來,就像是一隻沮喪到了極點的小動物。但他同時也知道,盡管他並不擅長收拾失控狼藉的情緒,但在平靜的狀態下,他還是有著隱藏自己情緒的能力的。


    盡管稍有猶豫,他最終還是抬手,為小動物順了順毛。


    自己其實也不是個太會安慰人的家夥,他承認。


    而柯琳仍舊安靜地垂著頭,沒有抗議,也沒躲。


    與佩瑞恩在這一世尚算得上是親緣的關係不同,這世上,唯有黛斯特尼知道他的全部。


    過去和未來,失意與精彩。


    僅此而已。


    “你的推斷裏還有一個漏洞。”思慮片刻後,熙琳輕聲回應莫拉爾森,“新王出生的時間——這一點,不容忽視,卻沒有提及。”


    “這一點我也還沒有想明白,”莫拉爾森輕輕揉了揉額角,“王後總不可能是在產後拖著那樣的身軀上的戰場……先不說王怎麽可能會讓,藉此王也應該在戰時就知曉新王的存在,這一點就對不上。但新王的年齡,的確是出生在青翎7755——至尊死去的那一年。


    按照你的說法,第一次見到第三公主殿下的時候殿下隻有三歲——那之後她一直以娜琳?利斯特?艾拉?普林賽斯的身份在普林賽斯生活直到五年前,那麽這之前,她在哪裏?又是什麽人出於什麽目的要將她送入普林賽斯的王室?而你的兄長——當時的國王利斯特?阿爾澤?普林賽斯對於她身為第三任至尊之女一事是否知情?這些都是我們已經無法尋求的答案了。”


    “並不是無法尋求。”熙琳開口,聲音雖然平靜,但呼吸的節奏卻有些紊亂。


    “嗯?”莫拉爾森一愣。


    “有個人知道,他一直都在看著,一直都知道。”熙琳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德蘭新王的身份,第三任至尊之女的身份,他全部都知道。”


    “我並不是……僅從相貌上就斷定出新王與娜琳是同一人的。”他的聲音裏帶了些許艱難。


    莫拉爾森不禁悚然。


    “你說的該不是……該不是紅院的那位代理吧。”


    熙琳沒有回答。


    “他不可能知道德蘭的事情……他明明……明明……”


    “明明隻是個兩大製約國之間的混血兒,對麽?”熙琳氣若遊絲。


    太可疑了,他的身份,他的天賦和能力,黛斯特尼對他的關照,似乎並不比莫拉爾森少上分毫。


    “我不是沒想過賽西達透露給他的可能……可你想想賽西達離開學院的時候才多大?對於德蘭的事情能知道多少?就算有模糊的概念,應該也隻是針對自己家,那麽他是怎麽知道看似最沒有戰鬥力的達伊洛才是我們的領導者的?他又是怎麽知道……我身為第五山川王族……原名莫爾特安的呢……”


    莫拉爾森重重地靠在背後的軟墊上,“你為什麽不告訴王?”


    “告訴?”熙琳慘然一笑,“他到底也是我哥哥的孩子啊,而且王……是我想見就見得到的嗎?”


    “德蘭的體係在世家中都算是大半個秘密了,現在卻被一個完全無關的人了解的這麽透徹——”


    “——是有人泄密了,對麽?”


    莫拉爾森沒有回答。


    “……莫拉爾森?”熙琳睜眼,看到莫拉爾森正怔怔地捂住嘴巴,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事情一般。


    “喂!你怎麽——”


    “——無關的人,對麽?”莫拉爾森的聲音輕若耳語。


    “什麽意思?”


    “你怎麽能肯定他是一個無關的人?”他轉頭,望著熙琳,“你怎麽肯定,他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德蘭的存在呢?”


    “我沒聽懂。”熙琳十分幹脆地承認了,可聲音裏的不安沒有因此消減分毫。


    “‘一直都知道’……是什麽意思,請你解釋給我聽。”像是想通了反而平靜下來一般,莫拉爾森淡淡地問道。


    “他說‘從看到她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她是誰了’……啊!”熙琳像是也想通了。


    “終於明白了麽?紅院的代理在年齡上小你兩歲,就是說他第一次見到新王作為第三公主出現的時候,恐怕年齡上比新王也大不了多少。考慮到‘兄妹’身份的話,隻會比你更早見到。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你指望他知道什麽?就算是當時講給你聽德蘭的承襲和體係,你能明白嗎?你能記住嗎?”


    “但他做到了。”


    “在那個年齡就已經了解德蘭的話,撇開孩子的邏輯記憶問題不談,告密這個可能就已經失效。”莫拉爾森垂下眼眸,“況且也沒人會和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講這個。”


    “而且……早在我們第一次在圖書館裏遇見被他帶上權限層的新王的那天,你不是就已經提出了嗎?那個可能性,‘靈魂中保有曾經’的可能性。”


    “……雖然罕見但還是存在著的吧,”熙琳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擁有曾經的魔力,生就的高度或者緩慢恢複。”


    “……如果這個‘曾經’不僅僅局限於力量呢,”他輕聲說,“如果其中……也囊括著‘記憶’呢?是不是就可以解釋了?如何了解?如何明白?因為他原本就明白,一直都明白。”


    “你是說他是——”


    “世家,”莫拉爾森長長呼出一口氣,喃喃道,“盡管我也無法相信……但這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解釋,並非‘了解內情的外人’,而是‘熟知內情的涉事者’的話。而且這個家族……十有**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最終無法聽見了。


    “……達伊洛?”熙琳心驚。


    莫拉爾森輕輕搖了搖頭。


    “我早該想到的……同樣是在那一天,他問了我有關蕾切爾的事情。”


    “蕾切爾……誰?”熙琳覺得有些口幹,伸手去夠桌上的茶杯。


    “蕾切爾?依達法拉,依達法拉的‘愛麗絲’之一,一階治愈係精專,單就成就而言……大概是僅次於家主和我的醫者。”莫拉爾森有些頭痛地閉上眼睛,“聽說戰後……家主還自作主張想將她嫁給王來著……”


    噗地一聲,熙琳毫無保留地將還沒來得及咽下的茶水全數噴了出去,他今天大概是和茶水杠上了。


    莫拉爾森無視熙琳沒完沒了的咳嗽,略帶些不悅地撤去了方才眼疾手快護住書本的結界。


    “……你們家主可真有勇氣。”緩過勁兒來的熙琳不由咕噥一聲,“王怎麽回應?”[首發


    “直接翻臉。”莫拉爾森無謂地聳了聳肩,“十六年過去,至今都沒再回去拜會過家主一次。”


    熙琳不由幹笑兩聲,“真是寬容……這和柯琳有什麽關係?”“蕾切爾小姐……自從未婚夫逝世後就再也沒離開過依達法拉。”莫拉爾森輕聲說,“那是她幼時定下的婚約,但那位婚約者剛滿十六歲的時候,就因為意外逝世了,”他大概算了算,“那是青翎7749,所以‘柯琳?普林賽斯’這個人,顯然是不可能見過蕾切爾小姐的。見過她的,應該是另外的某個人。”


    “……”


    “而且獸潮的時候,被我喚來的雪狼……被另外的人叫走了。”莫拉爾森微微閉了閉眼睛,“當時依達法拉的族人上至家主愛麗絲下至最末等的弗爾特斯全線回防,能夠無視掉我半身身份、身處戰場把雪狼喚走的,原本應該隻有王和新王。


    王的實力,顯然是沒有那個必要的,新王麽……按照王對依達法拉這麽惡劣的態度,她知不知道我們兩族的關係都是未必,自然也能排除。


    但雪狼還是走了,它們回應的不是氣息,而是受訓時深刻於靈魂的聲音。它們認得那個聲音,並且判斷那個聲音主人的權限,高於半身。


    這下……範圍就很小了,無論是四城城主,還是負責看管狼群的狼主,在依達法拉都是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有心去查的話,大概不用半天就能得出答案。”他瞟了一眼熙琳的神色,“放心,我沒打算去查,你也不必為此心存芥蒂,畢竟血統這東西,隻能作用於身體,德蘭那樣靈魂改造身體的存在捆在一起也才十四個而已。無論他曾經有多高的地位和成就,現在所還能擁有的,大概也隻剩下記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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